「我真的很不喜歡媽媽這樣⋯⋯就因為她是媽媽,所以我就要一直包容她、容許她的不進步嗎?」大女兒罕見、直白且忿忿不平地說出心底深處的感受。
「照理來說,的確是不需要。」我給出支持性的回應。
但是,與此同時,我順著大女兒直指核心的尖銳,在心裡面探勘到一個過去不曾被描繪過的「內在空間」,那是「超乎尋常的『子女對母親的寬容度』」。
沒關係!因為是媽媽。
那天,我們一家四口一如既往地找了一個彼此都有空的時段,一起錄製【
療癒師陪你聊心事】Podcast;大女兒負責的是錄製與剪輯,小女兒則是企劃、文案與美編⋯⋯等等與社群媒體經營有關的面向,而都是療癒師的我和太太,當然就是負責內容啦!
這次,錄製的節奏感非常好,再加上已經發展完成的內容充足,以及之後的行程規劃,我們打算一口氣錄完三集;只是,錄到第二集的時候,大女兒和太太之間因為發生「提高音量的手勢沒有被看到」的情況,於是中斷了錄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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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沒有看到我的手勢嗎?」大女兒困惑地問。
「我很專注地在看稿!」太太一邊指著iPad,一邊回應。
「眼角餘光也看不到?」大女兒提高音量地追問。
「我剛剛在看稿啊⋯⋯」太太又再說了一遍。
「我的手,一直比到妳的視線裡面;這裡,還是看不到?」大女兒有點生氣。
「我真的沒有看到!」太太又說。
「那把稿放到這邊,視線就可以同時朝向我和大女兒。」我試著調解。
「好!這樣可以。」調整過後,太太給出回饋。
「我要表達的重點是:妳要看我的手勢!因為這樣才能在錄製過程中,隨時調整收音狀態;而這件事,是我們上次講好的事情。妳一直說『我沒有看到!是因為我很專心在看稿!』的部分,我有聽到;但是,我要的是『妳和我一起找到解決方案』,而不是『因為害怕被罵,而頻頻解釋』。」即使在情緒中,大女兒還是邏輯清晰地剖析著。
「但是,妳的確在生氣啊!」太太針對情緒的部分給出回應。
「為什麼我不能不舒服?妳的確沒有做到妳答應的事情啊⋯⋯」大女兒的怒氣,真的非常合理。
。。。我們一家四口全都沈默了⋯⋯不只一下子。。。
「來吧!可以錄了!我晚一點再和你聊;但是,我現在還不想跟媽媽講話⋯⋯」去完洗手間之後,大女兒坐回自己的位置,和我有著「我知道自己還有不舒服,我也會處理;只是現在可以先工作」的默契。
「老婆,可以錄了喔⋯⋯」我喚來跑回去主臥房窩著的太太。
。。。錄製完,太太把客廳留給我和大女兒。。。
「我真的很不喜歡媽媽這樣⋯⋯」大女兒回到還沒離開的情緒裡。
「嗯嗯⋯⋯」我點點頭,讓大女兒可以繼續說下去。
「就因為她是媽媽⋯⋯所以,我就要一直包容她、容許她的不進步?是她說要錄Podcast的,但是她只有負責『說』?需要我們幫忙是可以的,但是不能都沒有進步吧⋯⋯為什麼我們要對她那麼有耐心?你對我和妹妹都還比較嚴格捏⋯⋯」大女兒忿忿不平地說出心底深處的感受。
「照理來說,如果就是『另一個人』,的確是不需要給出這麼多的寬度。」關於這股大女兒對媽媽的斥力,我因為欣喜而給出支持性的回應。
子女對母親有排斥感,是正常的?
之所以會感到欣喜,是因為:一個人的完整與健全,其中一個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的里程碑就是「與母體的剝離」;而健康的剝離,除了身體的長大、思考與經濟的獨立性以外,還有「與母親的想法不同的時候,即使會引發衝突,也不會因為害怕被拋棄而隱忍」。
而其中的「不害怕被拋棄」是關鍵中的關鍵!
大女兒能夠說出這些話,代表著她的心裡對於「媽媽的愛」有充足的信任、不再有絲毫的懷疑;即便在四歲的時候,媽媽因為接受了前夫(女兒們的親生父親)提出的離婚,不僅離開了她的生活,更讓她因為深陷於奶奶的傳統打罵教育裡。
雖然,媽媽在不到二年之後,就將監護權爭取回來;但是,在大人眼裡看似短暫的時間之中,對當時的大女兒來說,卻像是望不到盡頭的地獄;這樣漫長且深刻的烙印,讓原本樂天且愛笑的大女兒,也變得不再容易信任大人⋯⋯還有自己。
現在的大女兒,已經十八歲;在一起堅持療癒的努力之下,我們攜手創造了充滿愛的家,也讓她可以帶著滿滿的安全感,順利地與母親剝離,朝著「長成自己的模樣」的方向飛翔。
只是,我在看到大女兒的內在成長之後,反觀了自己與母親之間;然後,第一個飄進腦海的竟然不是「我與母親」的事情,而是最近發生在太太與她的阿娘之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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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與阿娘,在重新又有密切的連結之前,因為有發生過一件相對重大的事件,於是斷開聯繫長達五、六年之久。在這段時期,太太不間斷地療癒自己,特別是因著阿娘而有的內在小孩;於是,在重建關係之後,我們一家四口與太太的阿娘和阿爸之間的互動,瞬間變得密切⋯⋯甚至,我們還會特地租車、排開行程地從新竹南下至枋寮,只為可以和他們可以有充足的相處時間。
這在過去,是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在相處融洽的這一年多裡,我們有了很多新的、滿載開心的回憶;阿娘也會因為想念與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而時不時地打電話、發訊息來問候,還會向太太說出「聽到妳的聲音,就覺得很開心!」⋯⋯等等的話。
直到某一天,太太因為惦記著阿娘回診的時段,撥去了電話,卻收到了和小時候一樣、會讓太太感到難過的「我不需要妳這樣跟我說話!我需要的是幫忙做事的人!」。
通話的當下,我正開著車,載太太和女兒們外出。聽到阿娘說出這樣的話,太太的臉色瞬間變得不好看了;在得知阿娘/外婆說的話之後,女兒們紛紛替媽媽(也就是我的太太)抱不平。
隔天,太太因為發燒、喉嚨痛,也就沒有像平常那樣頻繁地與阿娘聯繫。
過了幾天,太太比較可以說話了,我和女兒們繼續跟進「阿娘/外婆,說了讓她不開心的話」的事情;只是,對於我們的關心,太太的回饋全部都是「會又這樣說話,應該是因為她的身體在不舒服!」、「可能是因為阿爸/外公在旁邊唸她吧?」⋯⋯等等的「站在阿娘的立場去思考」的話,沒有一句話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出發」的。
「我們是問『妳』!問『妳的感覺』,不是問『為什麼她會這樣說話?』」我和女兒們各自用不同的語言,表達了一樣的意思。
「啊!我還是在第一個瞬間去思考『她』,而不是我自己。」太太驚覺。
「妳還在找尋、合理化『她可以這樣對待妳』的理由!即使我們絕對不可能這樣和妳說話;並且,會在看到妳被這樣對待的時候,會感到難過、生氣,想要保護妳⋯⋯」我溫柔地對太太說。
在這之後,我們進行了深度的療癒;然而,我是一直等到「大女兒正向地體會到『與母親剝離,是可以的!』」的時候,才正式意識到:原來我自己也需要臣服在這道「與母親剝離」的浪潮之中啊!
沒關係,是媽媽啊!
「為什麼我們對媽媽都特別寬容?」坐在因著「安穩地完成與母親剝離」而感到自信的大女兒身邊,我帶著苦笑說道。
「真的!媽媽幫外婆找了好多藉口⋯⋯」大女兒附和。
「因為是媽媽,所以沒關係吧!」我緩緩吐出這句話,只是心如刀割。
「媽媽也是要繼續進步的啊!」大女兒柔中帶剛地說。
「當媽媽搬出『我是你媽媽』、『我懷胎十個月生下你』⋯⋯的時候,就好難、好難反駁。」我偵測到自己的鼻子有微酸的感覺。
「⋯⋯ ⋯⋯」大女兒靜靜地陪伴。
「我突然發現:這三十年來,在還不會【療癒】之前,我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掩蓋自己的傷口;在會【療癒】之後,我那麼努力地修復自己,就是為了要和我媽說一句『沒關係』。」在思緒蔓延至〈
八、九歲的時候,父親咬了我的胸口和大腿內側〉之後,我忍不住掩面流淚⋯⋯因為母親(身為專門防治家庭暴力的社工)在得知此事之後,是毫無作為的。
。。。大女兒起身走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背。。。
「但是,會想要說『沒關係!』,其實是因為『有關係』!對嗎?」我淚眼婆娑地抬起頭,用疑問句說出自己掩蓋的真相。
「是啊⋯⋯」大女兒看我已經找到答案,便坐回去自己的位子。
想說「沒關係!」的時候,其實已經「有關係」了!
關係,是二個人之間的連結;健康的關係,更是以「二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為前提,而確知彼此的獨立性,更依賴界線的尊重。
看似繞口令的「有關係,就沒關係;沒關係,就有關係!」,一語道破「一件事有/沒有關係(跨過界線),其實與二個人之間有/沒有關係」的真諦。只是,一件事、一個行為有沒有跨過邊界、侵犯到別人,應該是可以客觀地被指認出來的,而當事人是否在主觀感受上選擇不去計較。
其實,沒有沒關係!
順著這條路徑,我遇見並擁抱「因為想要向母親說『沒關係!』而被忽視的內在小孩」;謝謝她,為了堅持自己的界線而始終停留在這裡等我,也讓我可以跟著大女兒和太太的步伐,進入「因著與母親剝離才能有的完整」裡面。
在這裡,我更加完整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不再對「母親」放水,也因為內在有想要支持母親成為更好的自己而感到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