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東讀後｜基列四部曲《遺愛基列》：走出去看看啊！看看自己的所愛之處，是如何被時代所拋下

「基列四部曲」是美國當代名家瑪莉蓮．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的代表作品，四書的主軸環繞著「浪子（傑克）返家」的故事，以及這個位在美國中西部孤立無援的小鎮「基列」，其中有共同的角色，但故事情節可獨立閱讀，甚至時序顛倒來閱讀也別有一番風味。

在閱讀這四部曲的時候，有點像是在玩劇本殺，找找哪裡不一樣？找找誰說了什麼誰沒說？如果用這種心態來閱讀，也許這部筆調緩慢的系列小說會變得更為有趣？

《遺愛基列》作為本系列第一部，卻是我認為最難下嚥的一部。（也有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單純討厭嘮叨彆扭的老男人？）《遺愛基列》的姿態是一封家書，由一名自覺時日不多的老父親（約翰．艾姆斯牧師）寫給他剛滿六歲的兒子。乍看之下筆調溫暖，但讀著讀著卻會發現，誒！不對誒！修但幾咧！為什麼家書裡會充滿著對另一位男人的憤恨、扭曲與各種要兒子小心這個叫做傑克的男人等言論？！

傑克作為老約翰朋友，同為牧師的柏頓的兒子，與老約翰卻有著不僅止於朋友兒子的交情。當年，老約翰的第一任妻子於生下孩子時難產而亡，朋友柏頓明白這成為一道傷口深深刻在老約翰身上。於是在自己兒子傑克出生時，柏頓告訴老約翰他將這個孩子取名為約翰．艾姆斯．柏頓（小名傑克），也就是老約翰的名字，他希望以此安慰這位朋友。然而此舉卻反倒傷害了老約翰，儘管他並未明說，但這個同名的孩子未來卻像到詛咒一般牽制著老約翰的神經。

傑克從小便不太一樣，他調皮、獨立、衝撞體制但又同時心思敏感，老約翰將這些特質稱作邪惡與狡猾。傑克會在無人注意時偷偷開走一輛鎮上的車，並將其棄置在小鎮的邊緣。這台車因此成為無主贓車，在鎮民手上流竄，當時教堂中的告解室最常聽見的罪行便是：「牧師，我似乎偷開了那部贓車。」一個十歲大的孩子竟然讓全鎮一半的人都犯下罪行，這令老約翰感到害怕。但除了害怕之外，讀者們都可以很敏銳地看出，老約翰的這份害怕源自於信仰與權威地位的被威脅，儘管這個孩子也許只是無心。

老約翰對傑克的害怕與憤怒隨著他年紀越長越加增大，當老約翰越來越老，他能失去的東西變越來越多。《遺愛基列》這本小說的現在時間：就是老約翰寫家書給兒子的這段時間，也是傑克返家又離家的這段時間。在這名浪子再次返回基列鎮後，老約翰再次感受到那種威脅：傑克似乎跟萊拉（老約翰現任老婆）很有話聊、傑克似乎在質疑自己的神學觀......，如今的老約翰比以往又更老了，更沒有那些能夠被挑戰的空間了。因此當傑克試圖接近老約翰，或是與他進行某些近似和解的對話時，我們只能在傑克的眼中看見希望與更多的失望。

在《遺愛基列》的前半段，老牧師約翰回顧自己的家族史，三代家族故事連結並暗喻了近百年美國史，讀者從中透視社經變遷引發的信仰、種族、階級等議題。

老約翰藉由「描述自己如何成為自己」，來去重新探詢「信仰」的可能。年輕時的約翰，其實擁有許多對於信念的選擇權，他的牧師祖父是南北反蓄奴戰爭中的反蓄奴主張者；他的哥哥愛德華從大學帶回許多思想更為開放的聖經闡述方式；然而約翰在這些選擇之前，卻傾向了自己父親所支持的那種較為保守的信仰詮釋。為什麼呢？

老約翰的這個選擇，好像也同時描述了基列鎮如何成為這樣的基列鎮。基列鎮從一個反對蓄奴之地，到如今成為一個白人為首的保守之鎮。原先鼓吹解放黑奴戰爭的牧師祖父成了大家眼中的瘋子。又是為什麼呢？

而這個故事利用「父寫給子的遺書」來作為框架，在這個框架外無法承載的留白之處是什麼？他不講的事情是什麼？他一說再說的事又是什麼？這些都是真正文本潛在之處。他花了大量的篇幅描寫自己的信仰如何確立，描寫傑克如何的心機用盡......去發現老約翰什麼說了，什麼沒說，這便是後續閱讀「基列系列」其餘三部的一大享受。

原先，我們從老約翰的視角解讀基列鎮，會發現大家（約翰的祖父、哥哥愛德華、柏頓家的所有孩子）都被放逐出基列鎮了，而他現在要放逐傑克。

然而讀到全書最後，我們發現在約翰妻兒死去的那一年，他的哥哥竟然帶著父母也離開基列鎮了。而且當哥哥在約翰妻兒的喪禮上勸他一同離開時，是老約翰拒絕了走出這裡，他就此放逐了自己。

基列鎮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存在。他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被時代的歷史、被未來的人們所拋棄，存在在這裡的只有大家對於鎮上的羈絆。老約翰對於此處的羈絆稱之為愛，他願意為了這種愛而留下來生活一輩子。「這就是我對於這裡的愛，我想維持與保護這個地方」，基列就是因為這麼古怪所以我才愛，他希望這裡一直都是自己習慣的樣子。

老約翰知道，其實沒有人要求他留下。其實許多人都拋棄了基列，從祖父、父母、哥哥都離開了。這裡貧瘠且沒有未來。老約翰覺得這是出自於自身的愛，然而就連他的父母都覺得他應當出去看看，看看自己的所愛之處，是如何被時代所拋下。這是何其荒涼的反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