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日頭高照,實際卻東風陡峭,走起路宛如背上插了無數冷針。我穿梭京都巷弄,按圖索驥尋找魔王殞命之地,那裡不僅是一代霸主的最後歸所,亦代表一個幻夢般的時代告終。
說幻夢,是因為當時人不曾想過,一個被當成蠢蛋的鄉下領主竟魚躍龍門,風捲殘雲幾乎打下整片江山。說幻夢,是因為當時人怎麼料也沒沒料到,即將走上歷史巔峰的硬漢居然說敗便敗。如同流星般的生命,光芒足以照耀蒼穹,正因如此逝去時才格外使人感喟。
織田信長,充滿矛盾、和時代衝突的男人,一五八二年因部下明智光秀反叛而葬生本能寺。唯擁有戲劇般人生,才會有戲劇性的結局,充滿波折起伏,似無一刻是安然度日。
從他最早弭平家中動亂,他頭上便懸著達摩克利斯之劍,隨著版圖擴張,那把僅用馬鬃繫著的利刃也越加晃動不安。織田信長平生愛唱《敦盛》,其中「人生五十年,如夢似幻」之句更名聞遐邇,並且恰如其分詮釋他的一生。
因此來到京都,便馬不停蹄尋找本能寺,忖度能在那裡神人相交,感受一絲餘溫。拜交通便利之賜,下公車後走沒多遠,便找到本能寺石碑,石碑後方乃一條狹巷,穿過巷子,進去後別有洞天,出現一座高聳的日蓮宗寺廟。寺旁立著信長公之墓,恭後人參拜及憑弔。
寺廟藏於陋巷,鬧中取靜,很有大隱隱於市的味道。不偏遠,卻隔絕外頭鼎沸人聲,但一牆之隔便是繁華街市,薄牆短巷如何鎖住一般人的塵心?在此地修行的僧人確實定力不凡。
碰巧遇上一群小學生參訪,天真的孩童們嘻嘻鬧鬧,打破原先設想的岑靜,僧人領著孩童參觀,導覽寺廟情況。寺內和四百年前相去甚遠,這也是當然,但原因不僅是重建而已,這個標榜本能寺、以及豎有信長公之墓的地方並非原跡,而是織田信長的繼承者豐臣秀吉建造的。
真正的遺址尚離此地百公尺,可說這間寺院用以滿足旅人的視覺追求,畢竟應有盡有,不過若想有更深層的心靈感觸,就必須徒步走進更僻靜的斜弄。雖然後建的本能寺能一窺當年風采,但原址有種特別的魔力,無論走訪哪處古蹟,縱然原址已剩殘垣朽木,站上那個地方才能與之連結;感知彷彿越過時空,那個時代歷歷在目、聽見彼時脈動、甚至能嗅到當年風雨。
尋找遺址並未花太久工夫,我卻站在對街震撼無語,久久不能移開視線。本能寺經歷祝融,爾後四百年未曾再建,亦非荒草寂蕪,它蓋了一座大樓,一座療養院。
唯有大樓前一塊缺角的石碑寫道:本能寺跡。
不知如何應對,一股巨大慨然衝撞我的身體,隨即化成無數流體馳行血管,漸漸拉下我的眉頭。此時應當無語,細細品味「吳宮花草埋幽俓,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滄桑。只見白髮蒼蒼的老人家被孩子攙扶下車,院方出門迎接,兩方人談笑風生,這幅畫面沖淡了關於火燒本能寺的遐想。
人世浮華,最終難免煙消雲散,百年盛名,若泡影消逝。
春光明媚,卻備感蒼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