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讓我們放下彼此的執念。再愛一次,那位不熟悉、卻曾經愛過你的親人。
看到路邊的藍色帳篷、鑼鼓陣,跟那台頭上頂著一座金佛的黑色轎車,一瞬間我馬上想到阿嬤的葬禮。
永和阿嬤,我爸爸的媽媽。顧名思義,住在永和。
小時候我們其實是跟阿嬤住一起的,那時候爸媽的經濟能力還不足以負擔一棟房子。住一起有好有壞,好處當然是三餐阿嬤煮,好吃又不用煩惱荷包;壞處不可避免的當然是跟其他人的紛爭。同樣住在這棟紅色木製建築物的成員還有阿公、二姑姑、我爸的弟弟一家(也就是我叔叔)。我們家三口住在三樓、叔叔家四口住二樓。相較之下阿嬤是最沒有爭議的角色,其他像是叔叔他們家就常常跟我們有爭執。
叔叔家兩個小孩,我們常常被拿來比較。小時候我不懂,覺得這沒什麼,長大後才覺得,大人們的這種行為真是幼稚、堪稱噁心。小孩就小孩,有什麼好比較的呢?除了這些,也還有居住空間的問題,隨著我年齡漸長,爸媽意識到不能再繼續被限制在一層樓的空間了。加上還有很多我不太懂的人情世故,我們家跟叔叔家、阿公阿嬤越來越疏遠。像掉入平行時空一樣,永不相交。
在我三歲時,我們終於搬出那個小空間。雖說是關係不好,但親情的血液還是在我爸爸的體內流動著。身為長子的他,不知不覺的背負起照顧他們家的責任。這點我倒是很佩服我爸爸,只要一通電話,我爸爸會馬上趕回那棟紅屋。我總是覺得很奇怪,明明叔叔也是有手有腳會開車,為何每次一點小事就要三更半夜呼叫我爸爸?我曾經提出這個疑問,結果被爸爸修理得很慘烈。之後我就不敢再問了,只把所有的疑惑藏在心裡。久而久之這些疑問就發酵成誤解與厭惡。
我與阿嬤家的關係越來越不好,一年來可能只有過年會見一次面,就是回紅屋拜祖先。又後來我們居住在台中較市區的地方,回去的次數又更少了。就這樣互不打擾的過著彼此的生活,一轉眼近十年也快過去了。
雖然知道這是早晚的事情,但聽到爸爸說阿嬤已經在急診室了,不免還是有點錯愕。
可能因為不熟悉吧,當下我的感受並非悲痛,而是更多的訝異與疑惑。訝異這個時間比我想像的還快,疑惑我需不需要這時候去醫院探望她。那時候武漢肺炎正猖狂,醫院大多都有管制進出的人數,急診病房更是。雪上加霜的是,那段時間碰到期末考,我的實驗又必須在期末收尾。忙著上課、唸書、寫報告,我好像也沒有能去的時間。(當然,你可以說這些都只是藉口,確實也是,畢竟這是人性)
「你不用去,你把阿嬤最好的狀態留在腦海中吧」我爸說。
聽完覺得有道理,頓時也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連續幾天,爸爸連夜住在急診室陪著阿嬤。多麼不忍的是急診室沒有陪病者的床,我爸白天上班累得跟狗一樣,晚上卻是坐在一張連椅背都沒有的鐵凳上。甚至沒辦法躺著休息,更不用說洗個澡更衣之類的。拖著四十好幾的疲累身軀,邊擔心阿嬤的狀況邊打瞌睡。還有二姑姑,這時候也請假幫忙照顧。
阿嬤是個勤儉持家的客家婦女。幾乎不看醫生,有病痛也頂多喝罐感冒糖漿就完事。長年下來的結果就是X光片內多了幾團白色陰影,聽說這是擴散、轉移的腫瘤,已經散佈全身。
照護的期間免不了有些突發狀況,面對來不及去廁所的大、小便,我爸爸說:
「清理好後,我小心的抱抱我媽媽。我從來沒有主動擁抱過她。」
我能想像爸爸的艱辛,最無力的是我也幫不上什麼忙。換我去陪嗎?不可能,我們家也沒有像電影情節一樣互相拍拍肩的那個橋段。我能做的就是把我自己的事做好,然後爸爸回家就是盡量給他發洩的空間。
看到這你可能疑惑,我爸的弟弟呢?沒錯,我跟你一樣困惑。「照顧媽媽」似乎跟他沒有什麼關聯。但我不便說什麼,畢竟每個家庭都有不同的悲歌,總是讓人渾身乏術,卻又無可奈何。
後來阿嬤轉到安寧病房。據我爸爸說,安寧病房是他覺得讓阿嬤走得最有尊嚴的地方。得體的照顧、不多於的急救,讓阿嬤是舒舒服服、整整齊齊的離開紅塵。聽說裡面有給臥床病人專用的洗澡機,且有專業護理師幫忙打理。「她臉上的表情,我知道我媽媽是很舒服的。」
我沒辦法想像阿嬤斷氣的那一刻,爸爸是什麼心情。
我害怕去想像。
傳統上,要辦葬禮。後來大家決定辦在殯儀館即可,不把遺體帶回家了。患者經醫院確認死亡後,用特殊的電梯,運到儲藏屍體的地方,太平間。其實醫院大多也備有讓遺體暫存的空間,等待殯葬社的人員來接走。殯葬社的人員也都接受過訓練,能將遺體快速、精準的移到另一張移動式病床。然後,放上箱型車,前往殯儀館。整個過程似乎沒有要讓你喘一口氣的時間。
阿嬤在殯儀館確切待了多久,我其實也不知道。只記得途中我們有去上香。上香的空間應該就是俗稱的「靈堂」,大甲殯儀館的共用靈堂是個長方形的空間,白牆、白色日光燈,簡單塑膠拉門。一個靈堂中有好幾個「靈位」,每個靈位上都有可以掛相片的鉤子,門口一進去就可以看見阿嬤的相片掛在其中一個鉤子上。木桌上有水果、糖果、餅乾,金色的小碗用來插香。幾疊金紙,旁邊一個紅色塑膠盤上,有幾杯用透明塑膠杯裝的液體,不知道是酒還是水。還有兩尊「金童玉女」,在香杯前面,簡單而不失禮儀。
再次見到叔叔一家,上次見面已經是很久以前了。簡單招呼、寒暄,在這樣的場合,不是悲傷,到是多了份不知所措。
殯葬社的阿姨穿上黑色道袍,紮頭髮,拿起木魚,回頭跟我們說:「來,要誦經了喔,可以一起念或看著經文。」,看著一篇篇「爐香讚」。這是多麼陌生。我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這種東西,甚至對念經那種低頻、忽然唱歌似的、時不時「叮」一聲的聲音感到有點害怕。
點火、拿香,排排站好,鞠躬。這次上香就這樣結束了。收拾東西時我的思緒飄到隔壁靈堂,有個靈位居然是基督教的,肅穆的十字架躺著。月色灰灰的,招呼我們回家。
又過了幾天,期末考結束。出殯前是有法會的,那晚,大家都累了。
隔天就是出殯,可能是農民曆記載的吧,當天好多人都要在這天出殯,殯儀館頓時熱鬧了起來。我們一大早就到現場,太陽都還沒升起。殯葬社的工作人員穿上西裝,阿嬤的靈堂也轉移到出殯前用的藍色帳篷內。調整道具、音響、電子琴,測試麥克風。那位阿姨又拿出一疊黑色的,俗稱「喪服」,要家屬穿上。
我討厭那件喪服,可能上一場遇到下雨吧,黑袍中有股潮濕的霉味,非常難聞。一位工作人員接著拿出假花,要我們別在喪服上。就像畢業生學士服上掛的那朵紅花一樣。
這時候的氣氛很奇怪,甚至有點喜慶的味道。現場太多人了,完全蓋掉悲傷的氣息,當然這是件好事,讓喪禮不那麼恐怖些。多半是因為好奇吧,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經歷過喪禮完整過程,尤其新一代年輕人,大家都不懂這些儀式的意義是什麼,就算懂了也不一定相信。
親戚陸陸續續到場,沒一個我認識的。大家也是互相熟悉下,畢竟還是同一條血脈。沒多久,又要開始誦經,這次不一樣的是,道士穿的是黃色道袍、拿麥克風,旁邊還有兩位師姐陪同誦經,過程中還有一系列電子鋼琴的伴奏。
差不多一個段落後,似乎要進行下一個儀式,「封釘」。是指將棺材最上面那層蓋板封上,準備送去火化了。蓋上之前還有個活動,「看阿嬤最後一面」。爸爸、我、叔叔一家、二姑姑一起進去擺放遺體的房間。那個房間滿有趣的,每間都是不同遺體、彼此用綠色布簾隔著。有的家屬坐在一旁哭泣、有的家屬依附在遺體旁耳語,像在交代小孩子一般。也有另外幾家跟我們一樣,正要進行封釘。在房間的最裡面有間「入殮室」,裡面進行著化妝、把遺體從冰櫃移到棺材的過程。
然後,我見到阿嬤了。
體面的衣著,表情是很安詳的,沒有過多的妝容。銀白的短髮被梳理得非常整齊,一根根髮絲反射著房裡的黃光。我注意到阿嬤肚子很大、但下肢非常細小,不正常的比例也許是病痛所致。我不敢觸摸遺體,深怕不小心弄壞某個細節。
二姑姑拿起包裡的梳子,幫阿嬤梳著頭。一股怪異感油然而生,這看似很正常的行為,在我眼中卻變得極其詭異。二姑姑很傷心,邊掉淚、邊梳頭,我猜想著萬一他的淚水掉到遺體上怎麼辦?拿衛生紙擦掉嗎?
這個過程還有些細瑣的儀式,邊進行我邊想著阿嬤以前做的肉粽,真是好吃。阿嬤是客家人的原因,做出來的菜色又油又鹹又香,每到端午節就有手工肉粽,裏面總是會有不吝嗇的半朵大香菇。不只肉粽,阿嬤也會做草籽粿、客家人獨有的鹹粿等等。印象中小時候回去紅屋,阿嬤會直接從油鍋撈起一片肉排,用日曆紙包著就拿給我。「趁燒呷,這愛燒燒才好呷」。
雖然不熟悉,但看著遺體時這些瑣事歷歷在目。
鏗鏗鏘鏘的聲響又將我拉回現實,封釘儀式很快就結束。接下來就是要去隔壁火葬場火化了。我們跟著工作人員把棺材推到火葬的地方,那裡已經非常現代化了,電子看板上會列出誰已經火化完成、等待冷卻。換到阿嬤的時候,殯葬社的阿姨將靈堂的金童玉女擺在棺材上,雖著紅色燈亮起,阿嬤也緩緩送入機器中。
等待的過程一陣空虛,大家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可能也都有種怪異感吧,參雜著難過、回憶、親友聚集的喜悅,又或許每個人都回味著阿嬤的肉粽。
火化結束後,阿嬤變成一罐物品。這時候已經中午,我們決定先回家吃午餐,再一起將骨灰甕放置到納骨塔。這裡的回家,當然是指回紅屋。
我們從來沒有跟叔叔一家、還有二姑姑在同張飯桌上吃飯過。大家聊著天,暫時放下十多年來累積的憂愁,不聊彼此近況、不比較,全在講阿嬤生前的所有故事。
吃飽喝足,我們準備送阿嬤最後一程了。由我爸爸抱著那罐骨灰,他的媽媽。放到納骨塔的格子內,整場儀式幾乎沒有說話的爸爸,這時候對著那裝剛剛好的空間說:「媽,我們送妳到這裡了,日後妳就好好的住這邊,這裡很舒適,沒有生病、沒有痛苦,有空回來看看我們。」
關上鐵製的門,鑰匙一轉,結束了。
寫到這邊我已經嚐到淚水的鹹味。
永和阿嬤沒有豐功偉業、跟我沒有很熟悉,但她在最後一刻凝聚了所有的家人,讓彼此放下歧見,真誠的面對。或許我們會感嘆為什麼不在她生前就能愛她一次,擁抱她一次。
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她是我的阿嬤。那位跟我不熟,卻默默住在我腦海中的永和阿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