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略帶粗啞低沉的嗓音, 爽朗的輕喚著我的中文名字, "阿嬤!"我回應著這四十年來帶給我無數力量和安慰的呼喚. 祖孫倆側躺在床上, 面對面凝視著對方. 深夜裡, 阿嬤穿著花樣繁複, 藍紫色相間, 點綴著淺桃紅色的紗布衫, 台灣特有的菜市場時尚, 將阿嬤裝飾得既慈祥又溫暖, 一點也不突兀. 許久, 我說: "阿嬤! 我要睡了!" 翻身, 倏地, 我睜開了雙眼, 黑夜中, 眼角鹹鹹暖暖, 源源不絕的濕潤, 讓我不知是該醒著還是繼續睡覺!
那年的六月, 是一個食不知味, 傷心欲絕的記憶. 年初規劃好的回台行程, 早就買好機票, 時隔三年的回台團圓, 祖孫四代的天倫樂, 隨著阿嬤住進加護病房, 在多倫多的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終究在家人不斷的安撫, 要我以寶寶為重, 阿嬤自有天命, 他們會妥善照顧與安排, 我照預定時間回台即可. 妹妹禁不住我的要求, 讓我在視訊中看阿嬤. 阿嬤緊閉著雙眼, 像在休息, 我和阿嬤說, "阿嬤! 你要等我, 我就競的蹬去! 我就想你!", 不到一分鐘的視訊,妹妹以在加護病房不方便的原因中斷了通話! 這可能是我和阿嬤的最後一面, 可以再給我一分鐘嘛!
上班, 照顧小孩, 等待回台的日子, 無時不刻察看手機訊息. 阿嬤年事已高, 器官衰老, 在家人與醫生的討論下, 決定拔掉呼吸器, 讓阿嬤平靜地離開! "可是我還沒回去, 我和阿嬤還有約!" 早已如刀割的內心嘶吼著! 在所有至親的圍繞下, 阿嬤在拔管後, 奇蹟似的, 身體狀況竟然好轉, 還轉出加護病房. 爸爸轉述了醫生的話, 阿嬤或許就再多陪我們幾天. 在阿嬤最後的日子, 爸爸和我描述了阿嬤每天需要插管抽痰的過程. 妹妹說了句, 或許阿嬤還再等我! "阿嬤在等我! 阿嬤從不食言的!" 就這樣, 我又獲得和阿嬤視訊的機會. 這次阿嬤睜著大大的雙眼, 炯炯有神的直看著我, 我不能哭, 我要把該說的話清清楚楚地和阿嬤說, 眼淚和鼻水會模糊我的視野, 擾亂我的思緒, "阿嬤! " 止不住內心激動的我, 又深怕視訊被中斷, "阿嬤! 這世郎做你的孫, 做阿嬤囝是我ㄝ福氣! 溫無干你痛! 你啊痛! 我ㄝ甘苦, 你先去找阿公, 好某! 賣等我! 但是我一定ㄝ蹬去! ", 我緩慢得複誦著每一字, 心痛如絞! 那天夜裡, 阿嬤打扮的漂漂亮亮, 來多倫多看我!
阿嬤在來多倫多看我的隔兩天後就隨菩薩去了. 回台團聚的天倫樂變成奔喪, 為了讓阿嬤功德圓滿, 了無牽掛隨菩薩而去. 已忍耐多時, 情緒至臨界點的我, 不能讓阿嬤在最後一刻不捨, 走不開. 我用盡力氣將傷心的嘶喊與將狂湧的淚水, 狂亂地全塞進我的血管, 及每一吋細胞, 密密實實地打包回加! 回多倫多後, 每一次的思念, 就是情緒和淚水的潰堤, 在只有一人時段的公寓健身房, 跑步機上瘋狂地奔跑, 汗水淚水盡情的發洩, 直到雙腳再也承受不住; 淋浴間裡, 淚水與蓮蓬頭灑下的自來水, 似乎也無法將內心的悲憤洗滌; 深夜裡的胡思亂想, 簌簌淚下, 又深怕吵醒熟睡中的家人. 冥冥中, 阿嬤似乎都安排好了, 她不忍我痛苦地在台灣經歷她的離世, 她連出殯的日子都預定好在我回台後的一星期, 但我年初訂機票回台的時間她怎知道! 可是阿嬤啊! 這麼多年來, 我多後悔及自責, 為何當時沒有義無反顧地回去陪在你身邊! 就這樣, 我只想這樣, 也只能這樣, 這樣任性的思念著阿嬤!
在萬柏墓園的旁邊有一座鐵馬大橋, 隸屬於Kay Gardner Beltline Park, 園中的小徑trail在夏日是很舒適的走路運動地方; 墓園夏日的週六還有免費的音樂會可以欣賞; 右下是入園的大門
Mount Pleasant 萬柏墓園, 位於多倫多中城Midtown, 修建於1876年, 歷史攸久, 環境清幽, 有不少的名人休憩在此, 像加拿大第10及第17任總理, 多倫多依頓(Eaton)百貨公司的創辦人等. 園內幅員廣大, 有車道也有人行道, 修建在各種宏偉的景觀或是小巧典雅的石雕, 噴泉及園藝之中. 是由徳裔景觀建築師Henry Adolph Engelhardt 將19世紀歐美的建築靈感設計融入於整個莊嚴肅穆的環境, 美不勝收, 園內還種植著一些珍貴稀有的大樹. 園區是對外開放, 環境舒適, 很多人來此慢跑, 散步, 遛狗及歇腳休息. 老外看待生死的觀點, 著實教我看待這個課題的另一種面向!
作為阿嬤的孫子, 我們擁有很多親密的時光, 我很幸福並無遺憾, 但這些年來有增無減的思念與無法抑制的情緒崩潰, 我明白自己欠缺的是一個好好和阿嬤道別的儀式. 我多想在阿嬤臨終時緊緊地再次緊握她的雙手, 再次擁抱她, 再次感受阿嬤的溫暖, 只是再多再多的想望, 終歸遺憾, 一個無法彌補的時空黑洞. 面對這樣的遺憾, 雖已是不惑之年, 仍無法參透生死. 面對遺憾, 我只能珍藏, 並執意地將其放在心裡最顯眼處, 時不時拿出來輕撫! 無法再見的別離是一種捨棄, 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 沒有被好好對待的捨棄, 致使我無法好好地和阿嬤道別. 下午三點半, 下班途經萬柏墓園, 坐在木椅上, 享受工作後的放鬆, 吃著今天的第一餐. 墓園裡沉靜的氛圍, 莊嚴雅致的各種雕飾, 參天的大樹, 盛開的花花草草, 庇蔭著在此休憩的靈魂. 面對曾經陪伴自己那樣親密卻已離開的生命, 我真的無法勇敢, 也很難接受事實, 但又如何呢! 今生的牽絆與斷捨難, 或許已開啟了下一次重逢! 此刻, 想著這些年自己不斷地沉湎於無法自拔的驚心動魄, 過往祖孫相伴的甜蜜時光, 一幕幕浮現腦海, 本因潸然落下的淚水, 早一步被高掛在萬里晴空的艷陽, 蒸發成無數思念的水蒸氣, 隨風飄散. 墓園裡騎著單車的小姊弟, 童稚的嘻鬧聲, 讓海外遊子的遺憾也似乎被沖淡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