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3年2月18日
凌晨無風,已經習慣鄉下作息的我們凌晨五點半就醒了。
媽媽雖不願意,最後還是聽長輩的話,在支出破表的情況下還是花錢請人煮飯湯,但也得到一個難得輕鬆的早晨。我們倆散步到海邊,看看搭好的式場棚子,又去看庫錢燒的情況。疊成圓樓的五億庫錢在高溫下已燒成灰白,餘燼尚存,熱度依在。
天還曚曚亮,大家已聚在家門口用過飯湯,禮儀師將我們聚集好,一切已準備就緒,就等道長鈴聲一響。吉時已至,道長響起手中銅鈴唸起經文。禮儀團隊協助將棺木移出,爸爸搬著香爐,媽媽拿著遺像,弟弟拿著牌位,二姑撐著黑傘遮著,聽著道長手中銅鈴。我們喚著阿嬤,將覆著我們合心合力縫製的蓮花被棺木移向海邊的式場。聽著指示又跪又拜,完成移靈。
見過的、沒見過的親戚已聚在式場旁,禮儀人員依著親疏關係分別裝飾著每人的衣著。黃色麻衣、紅頭巾、黃毛巾……阿嬤第一次做為主角的儀式場上頓時多了許多紅紅黃黃的鮮艷顏色,這是第一次為阿嬤辦的派對,也是唯一一次了。
司儀與家人已就位,我們先行家祭。
在司儀浮誇的聲調下,一邊跪拜,一邊完成了獻果獻花的儀式。接著男女各站一邊,等待其他家族一一向阿嬤致意。出乎意料地,我沒有預期中的感傷,只是想起外婆的告別式,那年我才高一,同輩女孩中年紀最末的我傻傻地看著表姊們哭得好傷心。
長輩們逐一先前來拜祭,我看見和阿嬤同輩的幾位姑婆拿香時眼淚已流個不停,又見到幾位和阿嬤比較親近的姑姑也流淚不已。當他們接受我們的一鞠躬以後,好似阿嬤已經向他們說好好保重一樣地,總算可以放下那份捨不得。
杖期夫要來做最後的道別,哥哥姊姊去請阿公過來。此時樂隊奏起慢板的《雙人枕頭》,阿公才姍姍來遲。阿公紅著眼站在遺像前,司儀要求我們跪在阿公身邊扶著他並呼喚阿嬤,我極不喜歡被安排做這種演出,但瞥見跪在阿公右邊的爸爸臉已皺在一塊,我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哭成這樣,忍不住跟著難過起來。
阿公倒是沒有什麼歇斯底里的表現,他冷靜地逐一完成司儀的指示。事後他問我,有沒有奏阿嬤喜歡聽的歌?我說有呀,你來的時候就在奏《雙人枕頭》。他回想了一下,他說那時他什麼都沒聽到。
公祭時和阿公有些交情的地方人士不是親身前來,就是派出助理代表拜祭。媽媽平日友好的同事們也從台北下來參與公祭,不遠千里,還是新年開工第一天,這份心意讓媽媽感念在心。就在我們重覆鞠躬致意的動作之際,時間不知不覺的溜走。八點多,外面太陽已開始灼人,我們與阿嬤一起完成了告別式。
棺木移進了靈車裡,大家依指示牽著靈車後的一條繩,向年紀最小的舅公行三次跪拜後步行到村口搭車。靈車的內部被分成三個空間,駕駛座、家屬座和棺木,看到家屬座位旁有六個飲料放置架,我猜想這是加長型禮車改裝的,大家說阿嬤終於坐到黑頭車了。
車子往枋竂火葬場而去,窗外是不變的山,不變的海,是阿嬤生活了一輩子的恆春光景。阿嬤呀!看看那開滿整園帶有清香的芒果花呀!以前妳喊阿公午休用飯的山頭呀!看看恆春湛藍海洋上的潾潾浪光呀!再看最後一眼吧,過橋了,就看上最後一眼,讓我們帶妳做最後一次遊覽吧!
我一路上一直這麼想著,車子已經進入火葬場,數個大火爐前停了幾座棺木,看來許多人和我們一樣在過年期間經歷了一場難忘的旅程。三跪九叩之後,大家到戶外過火淨衣吃糖離開,只留下爸爸和弟弟準備撿骨。我們改搭遊覽車,除了媽抱著遺像坐在司機座旁,我跟著其他親友一起坐在後面。此時再也沒有人談起阿嬤,我聽見坐我後座的阿慧姊跟姑婆聊起來,內容是哪位好久不見的親人近況。
早上十點回到家裡的人們開始午餐。
阿公早早吃完飯,拿了把椅子,咬一口脆棗,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神情輕鬆。他坐在原本停棺,現在已清空的空間裡,牆上的月曆還停留在二月四日,時光卻未因此停滯,悲傷是難免的,但時間可以讓人遺忘悲傷。
吃完飯後我們到前幾年建好的墓厝等待,這時爸爸和弟弟已經從火葬場回來了,爸用背帶前抱骨灰罈如懷抱新生兒一樣小心翼翼。道長在大太陽底下揮汗進行晉塔儀式,透過墓厝的門可瞧見已有幾座骨灰罈立在裡面,甚至都留好弟弟這輩的位置了。道長幫阿嬤調整好位置後,大家逐一檢示,一闔上門,如此,是真正的告別了。
弟弟後來跟我說,他第一次見到人的骨頭,白的很不真實,他有點害怕。爸說,他一點也不怕,只是阿嬤的骨頭一層一層的,一挾就碎。媽告訴我,孩子生越多的女人骨頭越白,養份是孩子吃掉的。此說聽了心酸,原來這就是母親生養孩子的代價,而孩子要到撿骨的時候才會領悟到,正如爸爸描述撿骨時的表情。
待道長用符水淨過家裡內外,親友皆已散去,最後剩下我們一家人。身體雖疲累不堪,全家人倒是一條心想一股作氣把環境恢復成原來面目。洗地、擦桌子,我連狗都洗好了,夕陽西下,終於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裡看電視了。
坐在客廳休息的阿公又談起,明天是阿嬤洗腎的日子,伊這麼沒膽,每次說要洗腎就嚇破膽。告別式只是名義上的告別,因為阿嬤永遠活在我們的記憶裡,直到我們也歿去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