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史陀在《神話與意義》中,講到一則加拿大西部的神話故事。在人類出現以前,世界還是一片混沌,一切的生物都是半人半獸,而且深受暴風所苦。終年吹襲的暴風讓他們無法出海捕魚或者撿拾貝殼,於是,他們決定跟暴風對抗。幾個像人的動物與幾個像動物的人組成義勇軍,魟魚也是其中一員,他們最後降伏了暴風,暴風保證:不再一直吹不停,只是偶爾吹吹,或者在一段時間內吹。從此以後,只有在每年的特定期間,海邊才會颳起風浪。人們也才能在其他時間完成工作。
神話故事無處不在,中國也有類似的后羿射日、精衛填海。特別在於,講完故事後,李維史陀放下書本,認真講道:「我們必須要認真的看待它,並且自問:為什麼是魟魚?為什麼是暴風?」
認真對待一切。這是人類學起始的視野,也是心理諮商起始的視野,在《也許你該找人聊聊》這本書中,關於心理諮商的專業治療是由故事發動,敘事是一切的起點。某人受困了,需要別人協助找出原因,而這趟旅程就像是場探索,只有把故事說出來,才能離開它,得到解脫。在這樣的遊歷中,心理諮商師引領案主走在霧中道路,試圖撿拾敘事中的可能性。昆德拉形容卡夫卡的小說:「這個世界已經沒有空間保留給個體的自由,給個體的原創性……可是,即使在這毫無出路的情況中,還是存在著幾扇窗戶……這點新意總是代表一種存有的可能性」蘿蕊・葛利布稱呼這樣的可能性是「修訂你人生的故事」,是在卡夫卡冷酷而讓人失溫的環境中,重新找回生活的創造力。
也因此,關於修訂故事,內容是重要的。在後續的行動方針中,蘿蕊不僅邀請讀者審視故事的細節,講出以全副身心形塑的每個角色:正面人物、反面人物、羨慕的人物、以及願意傾聽自己的人物,嘗試切換視角,建構起故事的複雜性;更要求讀者留意故事沒講的部分,「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而已。」心理學的老祖宗佛洛伊德講過,不想提起的往往是最切身的動能,如果我們能理解它,就能在一團紛亂中梳理出模式,從而解釋自己的人生。
解釋具有兩個面向,一者是拆解未知,二者是附加意義,兩個面向都容易形成心理諮商師與案主間的權力關係。儘管一本書不可避免具備某種形式的表演性(特別是,如果需要傳達體驗的話,表演就必須讓人信服),甚至晤談本身已經是種核可與確認。然而一個人鄭重保守的,用漫漫時光建構的自我,仍然有著不該被輕率代言的部分,「身為治療師,我可以了解病人,幫助他們想清楚自己想做什麼,但不能為他們做人生決定。」心理諮商有其倫理界線,蘿蕊要講述關於她的案主的故事前,必須得先講出自己的。副標題「A therapist, her therapist, and our lives revealed」似乎也說明了,案主與心理諮商師間深刻的體驗關係,有其超出治療的意義。
對我而言,神秘的永遠是,在這些破碎的負面敘事中,心理諮商師如何保持願力,傾聽來訪者的敘說?而當一名讀者試圖依照諮商操作手冊來檢視自己時,他要怎麼從故事的殘片中,建構出新的動力?談論到加拿大的神話故事,李維史陀說,魟魚的體型極扁極寬,因此當牠側身,從外觀看來,就像是有跟無的二元切換,在神話的層次上,人類運用具象事物,操作了表面無序的隨機。「不論是聽人說故事,或是讓人把故事說完,都需要時間。在你理出真正的脈絡之前,大多數人的故事聽起來都雜亂無章,我的故事也不例外。」也許,傾聽是關係的第一步,種種繁複的行為背後,都關乎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