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功竟然有公式》一書中,巴拉巴西提出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為什麼J.K.羅琳的小說《哈利波特》如此廣為人知,而《杜鵑的呼喚》卻默默無聞呢?儘管我們可以從多個層面進行分析,例如作品主題、出版和推廣等方面(《哈利波特》是一個充滿魔法、冒險和友誼的故事,而《杜鵑的呼喚》則講述了一個充滿黑暗和陰謀的懸疑故事,更偏向成人讀者),但同時也不免讓人懷疑:「這是否都只是純粹的運氣所致?」。
運氣,這不可捉摸卻又關鍵的事物,幾乎是創投界天天在面對的事,你怎麼知道投入的資金不會在幾個月後變成壁紙?投資 Lyft 跟投資 Uber 真的有根本差異嗎?或者,純粹是金錢與運氣的遊戲?為了回答這問題,《矽谷創投啟示錄》深入探討幾十年來矽谷創投的商業模式,有意思的是,即使是創投本身,也不斷在調整自己的商業模式。
東岸的舊世界與西岸的新世界
《矽谷創投啟示錄》拉出一條軸線,即美國東西岸創投文化的對比。在 60 年代,東岸是美國金融中心,擁有像麻省理工學院這樣的優秀人力,而西岸的矽谷當時還只是一片荒漠。由於「已開發」跟「未開發」的差異,兩個地區在面對投資機會時,也有不同的標準。東岸創投更傾向於投資較成熟的企業,在晚期進場,投注穩定可獲利的金額;而西岸創投更傾向於支持初創企業的早期階段,用較小資金贏得較高的報酬率。3Com 的創辦人在東岸找不到資金,但在西岸只需一頓午餐,就能獲得創業的第一筆錢。
書中解釋了這種文化差異的原因,其中秩序是一個重要原因。在東岸的觀念中,企業是由層層組織建立起來,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定位,股東跟創辦人都有應該扮演的角色,如果不能符合這個框架,東岸的創投就會望之卻步。相反地,西岸的世界就像《百年孤寂》的名言:「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必須伸手去指」。西岸的創業家渴望自由與自主,這催生出矽谷獨特的人際網路,人際關係像是水滴在玻璃上滾動,彼此結合為更大的水滴,人才與資本的流動激發創意,創投業者願意冒險,使得創業家更容易取得資金,也因此創業家有更多自由的空間。
創業家與創投,逐漸傾斜的天平
自由需要爭取,創投業者跟創業家間經常發生爭議。可想而知,兩者爭奪的焦點就是股權。在 60 年代,由於市場資金有限,創業缺乏資金支持,因此創投擁有談判的優勢。然而,從 70 年代到現在,隨著創業環境的變化和競爭加劇,創投在投資中所拿到的股權呈現下滑的趨勢。從數字上來看,在 70 年代時,創投平均可拿到 40% 以上的股權,但到了 90 年代後期,這個比例降到了 20% 左右,而到了 2010 年代後期,更是下降到了 10% 左右。
舉例來說,1978 年紅杉資本投資思科時,僅花費 250 萬美金就購入 1/3 的股份。然而,當紅杉資本在 2011 年投資 WhatsApp 800 萬美金時,僅獲得約 10% 的股份。這背後反映的是創業家的議價能力提高。隨著整體市場流動性的提高,創業家對於自己的產品和市場有更多的信心和知識,他們也更加重視自己的股權和控制權,不願意輕易讓出股份給創投。當市場進一步熱絡起來,創投被視為一本萬利的生意時,好的投資對象甚至可以反過來要求創投配合,祖克伯穿著睡褲參加紅杉資本的會議,而創投業者只能默默承受。
當創業家成為明星,他們就不再受到傳統股權的束縛,Google 跟 Facebook 都有「超級投票權」的 AB 股制度。近年來醒目的例子則是 Uber 跟 WeWork。理論上,自由市場會自己找到平衡點,讓創業家跟創投業者保持互利共生的關係,但實際上,這更像是一輛不斷加速的火車,公司治理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讓人想到當年(或者是現在?)華爾街失控的投資市場。像軟銀願景基金這樣超大型的投資基金的出現,更進一步惡化這情況。
Y Combinator 的加速器模式
儘管如此,創業家與創投不總是對立。保羅.葛拉漢在從事創投之前,曾是一名工程師,他的《駭客與畫家》堅定站在創業家一方,談的是產品,而非商業模式:「如果你不愛一件事, 你不可能把它做得真正優秀,要是你很熱愛寫程式,你就不可避免地會開發你自己的專案。」賣掉 Viaweb 的股份後,葛拉漢發現他成為新一代產品人的模範,他們尋求葛拉漢的建議,想讓自己的產品更好,而創業是其中一條途徑。
2005 年,葛拉漢創立 Y Combinator,這是一家創業加速器,用於指導尋求他建議的創業團隊,並收取部分股份,因此本質上,它也是家創投公司。Y Combinator 與以往的創投有很多不同之處。首先,它採用了批次式的投資模式,每年選擇兩批創業團隊,提供少量的資金(通常在 10 萬至 15 萬美元之間),並在三個月內為他們提供指導、培訓和聯繫。這種模式讓 Y Combinator 可以投資更多的項目,並且快速篩選出有潛力的創業者。其次,Y Combinator 強調產品和用戶的重要性,它鼓勵創業者盡快推出最小可行產品(MVP),並不斷地根據用戶反饋進行改進。它也提倡創業者要有「做出讓人愛不釋手的東西」(make something people want)的理念,而不是追求空洞的商業計劃或市場分析。
最後,Y Combinator 成功地建立了一個龐大而活躍的創業社群,它定期舉辦各種活動和講座,讓創業者可以互相學習和交流。知的企業家和投資人被邀請作為導師和講者,提供寶貴的建議和資源。此外,Y Combinator 還維護了一個名為 Hacker News 的新聞網站,讓創業者可以分享和討論各種與科技和創業相關的話題。這些資源剛剛好是創業的種子階段需要的,再一次,自由與網路迎來繁榮,Y Combinator 的商業模式已經證明了其成功和影響力,它投資了許多知名的科技公司,如 Airbnb、Dropbox、Stripe、Reddit、Coinbase 等。這些公司的市值加起來超過了 3000 億美元,而 Y Combinator 的回報率也遠高於行業平均水平。Y Combinator 不僅改變了創投的方式,也改變了創業的文化和生態。
國際的地緣政治風險
從矽谷的經驗中可以得知,交流能夠激發創新。在經濟層面,我們期待更多新產品來改變世界,但在政治層面,它有時會成為國家安全的風險,這使得政府必須抑制跨國流動。個體可以擁有自由,但以國家為單位的集體無法如此。在 2022 年 12 月 6 日,張忠謀出席台積電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的新廠機台進廠典禮時,發表了一個爭議言論:「全球化與自由貿易幾乎已死,而且不太可能再恢復。」
為什麼張忠謀會這麼說呢?近年來,全球地緣政治的劇烈變化,尤其是美中之間的競爭和衝突,已經破壞了過去數十年建立起來的開放、公平、自由的貿易體制。這對於創投產業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因為創投資金的流動曾經是全球性的,例如軟銀投資阿里巴巴。書中也有一章談論美國創投在中國的影響。這種高度全球化和分工合作的體制需要跨國的知識和資金,現在單純的自由貿易模式已經不太可能回復,而且可能會進一步分裂成兩個陣營。
在書的結尾,作者討論了美國如何回應中國的挑戰。本質不外是在開放與監管中取得平衡,賦稅是其中一種方式,自由市場有它調節經濟的手段。然而,自由市場也不太可能像極權國家那樣,無視市場因素,直接大量投資競爭。國家之間的競合類似於商業上的競合,開放的文化可以幫助某些企業走得更遠,但並非每個獨角獸都傾向於開放。例如,Uber 的狼性文化造就了其市值,但同時也讓 Uber 深陷爭議中。可以想見這塊在未來仍會不斷變化,我在意的是,創投將會如何因應新的國際情勢,以及這將會如何影響未來的創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