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回娘家

「大年初二回娘家。」是連三歲娃娃都會朗朗上口的「習俗」。碧明小時候每年都跟著媽媽回外婆家，阿姨也都全家回來，加上舅舅家的孩子們，大家玩得很高興。

每當收音機、電視裏在唱著那首：「背起了小娃娃，回啊嘛回娘家‧‧‧」時，哥哥總會笑著說：「大家都回娘家去了，回到娘家媽媽也不在家，只好自己煮飯。」那時從來沒想過：「舅媽為什麼不用回娘家？」

「外婆的娘家呢？她只有這個家，沒聽過她回娘家──大概她太老了，沒娘家可回了（爸媽不在了）。」碧明老是想到這些別人沒想過的問題。

有一年舅舅他們搬到台北來，交通不方便，坐車太擠，有人提議晚幾天相約一日回去，結果被外婆唸了整整一年：「每年都是初二回娘家的，只有今年不是。」舅舅的耳朵被唸得終年不得安寧，逼得他下令通告全部人等：「以後通通初二回娘家，無人例外，不得有誤。」

表姊妹們結婚後，除了初二姑姑回娘家他們也回來湊熱鬧之外，舅媽會另外找一天讓女兒回娘家，並聲明是「請女婿」（宴請女婿）。到了長大之後，碧明才知道舅媽這輩子從來沒在初二回娘家過，因為有人要回娘家，她得在家煮飯，不能走開，看來誰死硬，另一邊就得讓步。

碧明結婚後，頭幾年照例在初二回娘家，晉華家人在過年期間碰面時也會主動問她：「你初二回娘家了沒？」那時弟弟還住在家裏，回去時，大家都在，她以為和小時候一樣永遠都是這般模樣。沒想到，過了不久，大家各自出外工作，久久才回來一次。

又到了過年的時候，碧明和媽媽約好初二晚上回娘家。當她全家穿著新衣，帶著禮物回到娘家時，赫然發現只有媽媽一個人在廚房彎著腰洗菜煮飯。

「其他人呢？」碧明看著沒有其他人影、冷清清的屋內問。

「哥哥陪嫂嫂回娘家還沒回來，小弟去找女朋友，妹妹和大弟回他們住的地方去了。」

「這樣喔！」怎麼會這樣？她好失望。

媽媽接著高興的說：「我中午也回娘家，坐到四點，阿姨他們還在，我想到你要回來，所以就先走趕回來了。自己人，隨便吃，我也沒煮什麼。」

「我來好了。」碧明邊和媽媽說話，邊繫圍裙接下煮飯的工作。

如此凄涼的回娘家景況持續了幾年，碧明愈想愈不對勁，她很少見到弟弟妹妹們，過年不是全家團聚的時候嗎？我連他們一面都見不到，這娘家回得還有什麼意思呢？

心裏悶極了，首先找他開刀：「為什麼年夜飯圍爐規定要和你家的人一起，而不是我的家人呢？」

「你和你家圍爐也少不了，只是晚兩天罷了，還不是一樣。」晉華說這話時，看也不看她一眼。

「當然不一樣。過年夜大家都會回來，到了初二一個個都跑光了，除了媽媽，其他人一個都見不到，我跟誰團聚啊？」他說碧明無理取鬧，不理她。

在年中時，碧明轉而向媽媽說：「媽，現代人為什麼要聽古代人的規定？哥哥弟弟們過年都會回來住一天，初一早上大家都睡得晚晚的，中午還在，到了下午就做鳥獸散了，嫂嫂娘家比較遠的，晚上也要出發了。我要改初一回娘家。這樣您初二回外婆家時也不用在傍晚時趕著回來，可以和阿姨舅舅們多聊聊，嫂嫂也可以安心的回娘家了。」

「這──我也不知道，只是大家都這麼說，初一不要回娘家。我也不知道這樣好不好，我問你哥哥嫂嫂好了。」

「媽，規定初一不能回娘家，是婆家會有客人來，故意這麼規定，媳婦才不會跑掉，乖乖留在家裏做事煮飯。我們的假期這麼少，如果我初一回來，之後就可以去玩，或去辦別的事情了，也不會為了等初二回娘家，初一哪裏也不能去，閒得沒事幹。」

「大家再想想看好了。」

碧明想了半年，琢磨了半年，也向媽媽洗腦了半年，最後媽媽放棄「允許」權，叫碧明自己決定。碧明還是想不出有什麼「不可以」的理由。

「媽，現代人為什麼要聽古代人的規定呢？現在生活情形都和古時候不一樣了，過年除了吃飯，就是相聚，我很久沒看到他們了，為什麼不趁著過年時碰個面呢？」

媽媽說不過她，只好說：「你自己想好就好，嫂嫂也沒說什麼，你自己想想好了。」

碧明又加上一句：「我只是改一天回娘家而已，什麼事都沒做，至於他們真的會窮的話，是他們的本事問題，和我沒關係。」媽媽急著叫她閉嘴，不准胡說。

「所以我今年就初一中午回娘家囉！」她再確認一次。

於是吃完年夜飯的第二天，睡得晚晚的起床，然後高高興興的準備回娘家。臨要出門時，晉華突然撤兵不走了：「要去你自己去，萬一他們家出個什麼事的話，怪到我們頭上來，多划不來，我不去。」

「你不去就不要去，我帶孩子坐計程車去。」她心想：「你不去最好，每次都和我搶話說。」

說真的，碧明心裏還是有點毛毛的，有一點不安，就跟小時候拜拜時，她都很不安一樣，因為老人家除了告訴小孩子拜了之後，神明就會保祐我們之外，就接著說：「如果沒ＸＸ的話，就會ＸＸＸ。」讓她心生恐懼，覺得拜拜是很可怕的事情。

當她開始工作時，聽同事說起，才知道有人對於拜拜心中有股溫暖的感覺，因為神明很慈祥，會保祐我們，所以我們很高興的來拜一拜，很不幸的，她記住的是後面那一段：「如果沒ＸＸ的話，就會ＸＸＸ。」的恐嚇話，人總有忘記或做錯的時候，萬一哪件事沒做周全的話，為什麼就要受到懲罰呢？這時候承受的不安也是這樣，因為沒在初二回娘家，又偏偏選在明明「規定」「不能」回娘家的初一回去，好像將有不知名的禍害，不知何時會降臨到她頭上似的，心裏真的毛毛的。

就這樣沒事過了幾年，大家各得其所，也都習慣了，媽媽反而會主動邀她初一回去，反而成了她家的習慣。

後來人口增加，家裏住不下了，其他人吃完年夜飯就各自回家，初一中午只剩下媽媽和同住的哥哥一家人而已，哥哥吃完飯就坐到一旁看報紙，看電視去了，留下嫂嫂和媽媽跟她有一搭沒一搭的一邊收碗筷、洗水果，一邊說著無聊的話，又回到以前一樣沒意思的情況了。她覺得情勢如此，不再強求，反而開始找理由想將「回娘家」這事取消，過些時候有事再回來，沒事就算了。媽媽還是認為年後要回來一次，她就找各種理由拖延或賴掉，像出國啦！有事啦！沒空等，想拖到母親節再一起結算。只是媽媽就是有各種本事，不管拖多久，每次打電話時都會加上一句：「你今年還沒回娘家。」來提醒她。

碧明想或許以後都這個樣子了，再也提不起勁，要圍圓就在暑假另外再約時間。沒想到媽媽想出辦法來了，她打電話來說：「今年過年夜的中午回來一起吃飯，我已經叫大家早一點回來，中午大家都在，晚上再圍爐。」

她心裏好感動，終於可以在過年夜那天回家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吃飯團圓，事隔二十年，這個願望終於實現，雖然是中午，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好像是早已被除名的成員重新歸隊一樣，回到久違的「一家人」中間，一起參予他們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