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盟主??
日前YouTube界頗負盛名的合氣道家白川龍次在一段影片中[1]提到國井善彌這個名字。言談中白川對國井氏十分推崇，不但讚揚他是昭和最強的武術家，還提到「國井老師最有名的事蹟就是他從GHQ手中守護了日本武道」。
這其中不但有故事，還有故事中的故事。
關於國井善彌拯救日本武道的傳聞，多年前就一直在網路上流傳，其中最有名的是以下這段YouTube影片：
影片內容大致是說二次戰後日本武道活動/教育都被禁止，而在國務大臣笹森順造[2]多方奔走下，終於跟美方達成協議：由美日雙方各派一名代表比武，如日方勝了即可重開武術活動。國井氏當時被笹森選中代表日方出戰。他用竹刀打贏了美國大兵的刺槍！他拯救了日本武道！
實際上這段影片並不是紀錄片，而是日本某綜藝節目的片段[3]。此外，影片中雖然有訪問笹森順造的兒子，但是他在訪談中隻字未提到國井氏。筆者曾就該影片內容詢問道館的日本師兄，師兄一開始很含蓄地說「嘛…..這個說法常常聽到，不過是真是假實在不知道。」過了一陣子突然又說「實際上應該還是歸功於各種政治運作吧」。
確實，關於「一人一劍解救日本武道」的傳聞實在有太多可吐槽的地方了。筆者一位朋友聽到該傳聞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應該反過來嗎？打贏了不是更應該被禁嗎？」更不用提駐日盟軍會同意用這麼兒戲的方式來進行決策，以及戰後的日本官僚會以官方立場同意進行這樣的對決[4]。
實際上，日本武道活動的解禁是有階段性的。1950年先是柔道解禁、1951年弓道、1953年薙刀道、1953~1957年各級學校依次解禁劍道[5]。如果真的有賭鬥解禁一事，那美國人未免輸得太不乾脆了。
在武道活動被禁止的年代，相關人士四處奔走請願。而為了向盟軍展示武道的文化價值，甚至還刻意安排在各地場館、美軍基地等進行勞軍演武。據當時的演武者回憶「美軍士兵穿著鞋子進道場，一邊喝酒一邊嘻笑喝采，懷裡還抱著女人，有時甚至還有士兵發酒瘋鬧事的。[6]」對於當時的武道人士來說，這些實在是十足屈辱的往事。然而這種作法確實也逐步收到成效，並且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美國人對日本武道的觀感。
合理的推想，武道解禁是國際局勢改變[7]以及各界人士努力下的結果。若說國井氏去協助勞軍演武，進而與美國士兵發生衝突，這尚算是有可能。但是若說日本武道解禁是因為國井氏決鬥贏了美國士兵，則未免太過浪漫了[8]。
究竟從何時開始有這樣的傳聞，如今已不太能確定。而又為何會有人相信這樣的傳聞呢？綜觀國井氏的流派以及經歷，應該可以讓人有一個較清晰的輪廓與想像。
是你的，是他的，都是我的！(《這一夜，誰來說相聲？》)
國井善彌(1894~1966)在昭和時被稱為「今武藏」(即「現在的宮本武藏」)。一次大戰後國井從陸軍退役，在東京瀧野川附近開設道場。據說他在道館外掛著「歡迎踢館！」的牌子，生平跟各種武術流派試手，未曾一敗。春風館的赤羽根龍夫曾回憶大學時代就有聽過國井氏的盛名[9]，赤羽在文中提到沒過幾年國井就病逝了。由此可知，國井善彌的不敗名聲一直維持到晚年。
國井氏是鹿島神流的第十八代宗家，而鹿島神流的源流說法相當地有意思。日本古流多少會在流祖故事上穿鑿附會，鹿島神流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這個流派真正有趣之處不在於它的源流故事，而是它主張的傳承形式。
該流派主張的譜系在前半段與直心影流大致相同：直心影流的流祖是戰國時期的松本備前守[10]，在該流派的掌故中，松本備前守於鹿島神宮修行，於夢中獲神人傳授劍術奧義。其二代宗家則是新陰流創始人上泉信綱。
而鹿島神流則主張松本備前守遇到的神人，就是國井家的祖先。國井代代相傳有鹿島太刀的奧秘，因此世代皆為宗家。松本備前守、上泉信綱等人則都是該流派的師範，新陰流就是上泉獲授鹿島神流後才另創的流派。
武術流派劃分宗家與師範在昭和時代或許算常見，但是該流派主張從戰國時代即如此傳承未免太過超越時代[11]。此外，國井氏聲稱：由於鹿島神流代代皆效忠日本天皇，在江戶時期受到德川家打壓，故燒掉了所有可證明傳承的傳書與卷軸。目前除了該流派的主張以外[12]，各家歷史文獻中皆未有相符應的紀載。
今天的鹿島神流官方網站中有特別提到「古武道振興會」成立時，國井善彌曾與其他武道人士會晤初代理事長松本學，以此證明國井氏對古武道振興推廣的貢獻[13]。國井氏確實有出席1935年古武道振興會的演武大會，然而國井善彌(道之)的名字卻是在念流底下的[14]。
以日本古流武術來說，創始人在習學某流派後自立門戶的例子其實並不少見。況且無論是直心影或念流的別傳還是新創武術，就算鹿島神流的來歷有所爭議，國井善彌畢竟實力過人，即使其他人有意見，道館外就寫明了「歡迎踢館！」。然而，這只限於國井在世的時候。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秦韜玉〈貧女〉)
鹿島神流的權威性可說是完全根基於國井善彌「今武藏」的不敗戰績。而國井氏又主張該流派傳承的鹿島太刀奧秘，從五世紀的國摩真人以來就一直在國井家代代相傳。換言之，流派的正統性完全歸於國井家系。如此日後自然會出現問題。
國井善彌過世後，鹿島神流內主要進行論述生產的是師範家關文威。早期關氏延續國井氏的說法，強調自家代代也傳承鹿島神流的一個分支，其後認祖歸宗云云[15]。但是以今天所見官網的論述來說，師範家的說法似乎正在往直心影流靠攏：「國井家相傳的鹿島神流兵法傳書…..跟新陰直心流的傳書雖然同根同源，武術本質上卻不相同……」[16]文中新陰直心流即是直心影流的別名。直心影流的全名是鹿島神傳直心影流，而關氏2009年出版的著作則叫做《鹿島神傳武術》。
這種轉向自然是有原因的。依照鹿島神流的官方說法，宗家與師範的劃分在江戶時期的第十二代宗家國井大善就已經合而為一了，從此道統一直在國井家傳承。然而，國井善彌死後，鹿島神流仍然出現了宗家以及師範家的分別。在今天的鹿島神流官方網站上有流派介紹、有師範講話的頁面、也有講武總長和事務總長講話，但就是沒有宗家講話的頁面。
該流派官方網站首頁上是這麼寫的：「鹿島神流武道連盟係由鹿島神流第十八代宗家國井善彌以及第十九代宗家國井正勝所全面委任的師範家系第十九代師範家關文威主宰……『鹿島神流®』是當代師範家登錄的註冊商標，作為本連盟級位認定、免許核發之用……若無當代師範家許可，禁止任何的講習傳授活動……[17]」在連盟所規定入門者必須簽署的起請文中，署名的對象是師範家[18]。宗家仍然是一塊招牌，如今當家作主的卻是師範家。
除了由誰來當家作主以外，鹿島神流似乎還有其他論述轉向的原因。「今武藏」留下的不只有盛名。以鹿島神流如此的源流來歷，卻能在昭和初期迅速發展。除了國井的實力外，人際往來也是相當重要的一環。
根據關文威所撰寫的墓碑文，國井氏曾參加過一次大戰，退役後開始與當時的右派團體有所接觸[19]。原文寫的是「第一次大戦に従軍，後，国学者今泉定助先生に師事，同時に國學院大學を卒業。深く国体の尊厳を悟る。日本皇教会，血盟団，興亜同盟，日本青年連盟参与[20]」。昭和初期著名的「血盟團事件」中，暗殺井上準之助的兇手行兇後就藏匿在國井善彌的道館裡[21]。
由於時代背景，日本昭和初期的武道發展常常跟右派、激進主義、軍方勢力牽扯不清。例如前述的血盟團事件中，除了國井善彌以外，大月流合氣柔術的大槻豊也有提供協助；今天合氣會的前身「皇武館」，在創立階段就跟當時日本軍部有極深的關係[22]。在當時日本逐漸軍國化的氛圍下，真要細究下去，許多武道界的師範們恐怕大多難以置身事外。
如前所說，戰後的日本曾經一度禁絕武道活動。即使在解禁之後，武道仍然常常給人負面的刻版印象。琦玉大學的教授大保木輝雄即曾回憶：高中時期學習劍道被母親勸阻，大學時代想練合氣道，結果父母跟哥哥都十分生氣。在那個年代(1960、1970年代)仍然是「武術=暴力=右翼」[23]。
戰後的武道界人士極力擺脫自身與軍國主義的瓜葛，而武道復興的路徑之一即是強調武術的運動以及文化層面。前文提到皇武館在戰後更名為合氣會，並且強調合氣道是「愛的武術」要「不爭不鬥」。而各古流武術總會則說明自身的兵法即是平法(和平的方法)，對於禮儀形式等文化面格外重視。即使這些前輩們十分努力，社會上的負面觀感仍然持續了幾十年才逐漸消逝。
對比文章開頭說到的白川瀧次對国井善彌高度推崇，現今還有許多合氣道練習者跑去玩銃劍道、軍用短刀道等。只能說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一點也不懂得先輩們創業守成之艱辛。
註釋：
[1] 參考影片〈合気道の達人が「ウェイブ創始者」稲川義貴の"衝撃パンチ"を受けてみた！〉，網址：https://youtu.be/2z9qZtKFGfI。取用日期：2022/05/04。
[2] 笹森順造同時也是小野一刀流第16代宗家
[3] 該影片是日本NHK在2003年播出的綜藝節目〈物知り一夜づけ〉片段，當年正值大河劇《武藏》上映，該節目遂製作「武藏」相關的專題。
[4] 根據傳聞，決鬥的條件是日方代表只用竹刀，美方代表則用真的刺槍。在此可提出一個例子作為對照：昭和三十五年，香取神道流被千葉縣政府認證為無形文化財之前曾有劍道人士提出抗議，並且要求公開比武。當時神道流的人已經開始進行比武的特訓了，後來終因市役所承辦主管擔心有人受傷而直接叫停比武。詳情可參考大竹利典《平法》pp74-80。筆者舉此一例是想說明，比武決鬥在小說漫畫中雖然稀鬆平常，但是在現代社會中著實有著太多考量，難以想像戰後日本政府會以官方立場提出這種比武對決。
[5] 參考《日本の武道》pp63-64
[6] 參考坂上康博〈GHQ 占領下における剣道〉
[7] 1950年韓戰爆發，1951年〈美日安保條約〉簽訂
[8] 國井善彌於1966年過世，當年的《武道タイムス》雜誌有刊出他的追憶報導，關於「解救日本武道」云云，文中隻字未提。國井的弟子同時也是現任鹿島神流師範關文威於1976年出版了《日本武道の淵源 鹿島神流》一書，書中也同樣完全未提到此事。另雖然與此事無關，前文所提到的國務大臣笹森順造逝世於1976年。可以推測，在國井氏生前應尚無此傳聞。國井氏追憶報導可參考《武道タイムス》昭和41年9月號p24。
[9] 現為名古屋春風館關東支部部長，近年以圓明流、柳生新陰流相關著作聞名。赤羽根龍夫出生於1943年，大學時期應為1960年代。參考赤羽根龍夫〈新陰流を哲學する〉。
[10] 由於直心影流是江戶時期的流派，這些江戶前的流祖、宗家都算是追溯而來的。此外，直心影流的流祖有松本備前守以及杉本備前守兩種說法。可參考軽米克尊〈直心影流における流祖の名前をめぐる論争について〉
[11] 武術是與生死勝負直接相關的技術。在這種現實性下，其傳承的重點在於技術優劣而不在血緣。因此，在明治以前較難形成制度化的家元制傳統。相關討論可參考筆者另一篇文章《你師兄不是你的師兄》
[12] 日本各家古流多會在網站上流派起源，然而，甚少有其他流派像鹿島神流一般以大量論述來不斷強調自家道統的根據以及自家跟其他流派(直心影流)的差別性。並且該流派的論述以及引用的論據幾乎都在自我指涉，原因究竟為何實在令人好奇。
[13] 參考鹿島神流官方網站〈正傳 鹿島神流〉部分，網址：https://www.kashima-shinryu.jp/seiden/i_historical_fact.html ，取用日期：2022/05/31
[14] 國井善彌曾修習過馬庭念流、新陰流、妙道流柔術等。在國井逝世後的一次訪談中，其弟子聲稱他之所以去學習念流，是為了檢證家傳武藝的強弱。然而綜合今天鹿島神流的譜系以及國井氏的經歷來看，較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國井家曾有某輩先人修習過直心影流，並且將技術了傳承下來。而國井善彌又結合自身所學的念流、妙道流等技術，從而自創出鹿島神流。相關訪談可參考〈極意 GOKUI〉1997年夏号。
[15] 參考關文威，1976《日本武道の淵源 鹿島神流》p1，緒言部分。
[16] 引自鹿島神流官方網站〈正傳 鹿島神流〉頁面。網址：https://www.kashima-shinryu.jp/seiden/i_historical_fact.html，取用日期：2022/06/04
[17] 引自鹿島神流官方網站首頁，中文為筆者自行翻譯。網址：https://www.kashima-shinryu.jp/index.html，取用日期：2022/06/04
[18] 參考鹿島神流官方網站〈鹿島神流武道連盟〉部分。網址：https://www.kashima-shinryu.jp/i_federation.html，取用日期：2022/06/04
[19] 雖然碑文寫的是參與右翼團體，但筆者並未找到資料可判斷國井善彌是否曾深入參與右翼活動。不過在昭和十年(1935年)國井氏曾以本名國井道之，撰寫〈政教維新聯盟の活躍記〉一文刊載在《飛躍日本》雜誌上。該雜誌為右翼理論雜誌，政教維新聯盟則是當時的右翼團體之一。考慮國井氏在血盟團事件中的角色以及他的碑文等，可以推論：國井氏即使不是活動參與者，也至少是同情者。
[20] 引自國井善彌墓碑碑文，國井善彌的墓現在福島縣いわき市的勝藏院內。
[21] 血盟團事件指1932年日本發生的兩次暗殺事件。被害人分別為前大藏大臣井上準之助以及三井財團的總率團琢磨。該暗殺事件由激進團體血盟團策畫。國井在該次事件中的角色可參考〈血盟團事件判決文〉，取用日期2022/5/30，網址：https://ja.wikisource.org/wiki/%E8%A1%80%E7%9B%9F%E5%9B%A3%E4%BA%8B%E4%BB%B6%E5%88%A4%E6%B1%BA%E6%96%87
[22] 合氣道創始人植芝盛平氏在當時海軍大將竹下勇的邀請下才到東京教授武術。同時，竹下勇也是財團法人皇武會的初代會長。參考稻賀繁美〈「合気道」の近代一その戦前から戦後への断絶と継承〉
[23] 參考大保木輝雄《武の素描》pp51-5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