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最髒亂的城市果然名不虛傳。留意到計程車司機右手刺青凡士林的濕潤反光,
「他一定是剛刺青完就來出車。」我想。
不打方向燈突然變換車道的換檔動作雖然是每個義大利司機的起手式,不過這位刺青老兄的量級跟西西里並不一樣——西西里的車少得多,另外這裡的摩托車跟台灣一樣多—而即使像他這樣的司機,在拿坡里的街道上也佔不到什麼便宜。在這裡,每個車手不是唐老大(Dominic Toretto),就是正在前往唐老大的路上。
好不容易車行至一個教堂前的半圓環並在那下車。
在那裡,少年少女們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摩托車的車燈就這樣不熄火發亮。
他們看來都不像好人家的小孩,而且光是外表上看來,都有一些無法被馴化的特異在其中。穿著一身龐克的黑,露出半個乳房的青少女,與差不多風格的女伴三三兩兩地無所事事地在路邊聊天。穿著豹紋短裙極胖的女孩,隔壁旁邊另一位戴著眼鏡卻畫著濃眼妝的女孩,跟一個身高規模約175的濃妝女孩跟一位身高略高於侏儒的女孩,正在跟兩三位個子高得多的男孩說話—就好像這個圓環不是教堂前的人行道,而是某所野雞高中放學後的教室走廊似的。而我,一個不應該在這裡出現的,奇怪的亞洲男人被用同等奇異的眼光瞄著。我頓時意識到,拜疫情封鎖了中國遊客所致,我成為了方圓十里之內此區唯一的東亞臉孔。
我與拿坡里在彼此的眼中都是某種極為相像的奇觀。如果不是做為一位觀光客,我可能會覺得自己身在一部結合《玩命關頭》和《少年仔安啦》的電影場景中,等待著臨時演員的試鏡機會。所有拿坡里的追風少年和不良少女們都聚集在這以奇觀地下墓穴教堂聞名,門口前的小圓環。相較起日本暴走族,騎著Scooter的拿坡里衝鋒少年們在教堂前群聚的景象可愛多了,就像⋯⋯他們心中有上帝,只是那個上帝,只對他們釋出更多肥皂劇般的奇蹟,讓他們可以如原子彼此碰撞,如核融合般增幅在拿坡里的街道上馳騁年輕而廉價的激情。
我拍下的一部短視頻中,騎腳踏車的「兒童」經過對我比出不雅手勢,我突然鄉愁地想到這不就是中南部鄉下常有的那種國中成長記憶。那時的國中男生就像這樣偷騎著摩托車出去「夜遊」,人一多了自然就變暴走⋯⋯幾十年前台灣的國中男生,活在侯孝賢《南國,再見南國》中肆無忌憚濫用「幹你娘」的暴走少年咨意橫行的世界。
身為野雞國高中的公校男生,只有兩條路:你不是被霸凌,就是被霸凌的人,但那個年代「霸凌」這二個字還未被發明出來,所以受傷的國中男生只能暗自舔拭傷口,並暗暗地發誓下次絕對要反擊⋯⋯所以當我發現拿坡里竟然保留下了台灣某種失落的文化之時,我想著,在這種文化中成長的男性,勢必強悍而充滿傷痕,或者試著轉化自覺弱小的能量成為某種領域的成功人士。在離開拿坡里以後的許久,這樣在歐洲不常見的生猛有力,一直讓我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