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短篇小說—<更衣室的女人>的結尾:
[這是一對留學生夫妻。Judy是另外一位留學生的太太,他們(幾個台灣留學生)常在一起打羽球,Judy已打到可以上場比賽的程度。]
太太陪他在美國唸書已到第三年。她的生活被切割成他吃早餐、他上課、他吃午餐、上圖書館、吃晚餐、他看電視、他睡覺。剛來那一陣子因為無聊也做過幾項工作,但做不久都不了了之,之後再也不提找工作的事了。
最近她迷上了游泳。游泳池裏的更衣室是一大間,完全沒有隔間,她看到了各式各樣的女人身體,在他的追問下,她如實轉述看到的情形。日子久了之後,每個人的身體代替了原來的臉孔,成為她辨識這些原來認識及不認識的人的形象。
這天星期天,他發現她在房間脫了衣服,站在穿衣鏡前仔細觀看自己的身體,他站在房間門口,她也彷彿不覺得他的存在似的。然後穿上衣服,在他面前走了出去。
一直到晚上,妻也沒有回來。
他懊惱為何那時沒有喝住她,問她上哪兒去?星期天獨自出門,是從沒有過的事。事實上妻走後有不知多長的一段時間,他坐在床上,腦裡一片混亂。天色暗了,連午飯也沒有吃的他,覺得力氣開始從他強健的身體裡消散了,但他不確定只是因為飢餓。當天整個暗下來後,他突然想到妻的去處。
他跳了起來,三步併兩步,衝下五層樓梯,跑過這條小路,那條大道,穿過街口的水果攤和比薩店,撞倒咖啡店涼棚下的椅子,他一直往前跑,闖了幾個紅燈,在車流間穿梭,汗水從額頭滴下來,緊握雙拳的手臂滲出豆粒般的汗珠。然後,他在社區游泳池的大門前停下來。
微弱的路燈照射下可以看見,大門深鎖,低低的圍牆的另一邊,一個黑暗的方形大窟窿。他攀到鐵門上,想看清楚,那個大窟窿裡有什麼。是什麼讓妻每日來到這裡報到?什麼也沒有,連一點泛著月光的水紋也沒有,所見只是一片漆黑。
他放開手,手上沾著鐵鏽。定了定神,看到鐵門外立了一塊木牌,寫著本泳池自某月某日關閉,時間已是兩個星期前。但是這段時間裡,妻每天都來游泳的啊。他低頭苦思,怎麼樣也無法確定,妻身上是否仍帶著消毒水的味道,甚至,是否每天看到妻淡紫色的泳衣在浴室裡滴水。
他無力的靠在鐵門上。泳池在羽球賽前就關閉了。妻所描敘更衣室裡的Judy……,其他的呢?過去她所說的那些更衣室的女人呢?
初秋的夜風吹在汗溼的身上,透著難耐的寒意。
他轉身要走,卻在這時分明聽見,潑啦一聲水響,有人躍進池裡,在無人的黑暗泳池裡自由泅泳。(摘自《聯合文學》No. 133,P. 93-94)
**從這裏開始,大家接著寫下去。
【我寫的之一】
他重新站住,低頭思索許久,又將耳朵貼在鐵門上幾分鐘,想再聽清楚一點,有,有水聲,有人在游泳,是誰呢?男生,還是女生?
但是,怎麼沒聲音了?四周寂靜無聲,方形窟窿上仍然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他無力地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裏面到底有沒有人?要不要找社區警衛來開門看個究竟呢?
但是警衛在哪裏?要上哪兒找人呢?如果開了門,裏面並沒人的話,要怎麼對人家交待呢?
他不知不覺流下淚來,長到這麼大,從來沒這麼無助過。他想到媽媽,小時候碰到問題,只要叫聲:「媽媽啊!我……」事情就解決了,包括要結婚時,她們家有人不贊成,也是媽媽上了她家數趟說服成功的。如今媽媽在哪裏呢?他很想對著媽媽哭叫:「媽,xx不見了,要怎麼辦呢?」
【我寫的之二】
他在圍牆外呆站許久,除了剛剛那一聲之外,再也沒聽到水聲,心想或許是自己的幻覺,聽錯了,加上全身發冷,肚子飢餓,只好回去。路過咖啡館,買了一份點心外帶,像個行屍走肉般的木頭人走回家。
快到家時,看到窗戶仍然漆黑,她還沒回來,到底她去哪裏呢?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形,不只沒有自己外出過,更不要說在外過夜了,何況是連說一聲都沒有。他渾身無力,連滾帶爬,幾乎手腳並用地爬上樓梯,用僅餘一點的力氣在口袋裏掏鑰匙,艱難地將門打開,將點心袋子丟在茶几上,整個人摔在沙發上,連燈也沒開。
刺眼的陽光通過沒拉窗帘的玻璃直直照進來,將他曬醒了。他從沙發上爬起來,還愣了一下為什麼會睡在這裏?突然跳起來,衝到房間,房裏還是昨天他衝出去時的那副模樣,被子凌亂,衣服、襪子、書刊橫躺在床上、地上。他又跑到門口看看,妻的拖鞋還在,沒有回來過。
到底怎麼了?我要不要報警呢?還有今天還要不要去上班?如果什麼動作都沒做就去上班,若真的出什麼事的話,他這個丈夫不是太差勁了嗎?那不上班,要怎麼做呢?
他時而呆坐在沙發上,時而在客廳、房間走來走去,時而到窗邊、陽台上往下看,看能不能看到妻正好要進來。突然他想到Judy,對了,打電話問Judy,看妻昨天有沒去找她?
正在低頭撥電話,對方還沒接通時,好像聽到有聲音,他回過頭來,看到妻正開門進來,低著頭找拖鞋,電話中也「Hello!」了一聲,他結結巴巴地說:「沒事,抱歉!沒事,對不起,打擾了。」急忙掛了電話,想過去問她怎麼了?妻頭也沒抬,直接往浴室走去,門迅速關上,他只好在外面等。
浴室門突然打開,妻往房間走,他跟了過去,他不知道他該可憐她一夜沒回來,心疼,還是生氣?他還在猶豫時,妻已經將皮包丟在床頭,往床上倒了下去,拉過被子,縮著身子將自己捲成筒狀,也將他的襯衫壓在下面。
他小心翼翼地問:「妳怎麼了?」
「沒什麼,想睡覺。」
「你-你-昨天-去哪裏了?」他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問出口?
「辦一些事。」她的嘴巴蒙在棉被裏,所以聲音有點模糊。
「辦什麼事?也不說一聲──」他看妻一動也不動,也沒再出聲,他只好唉了一聲,猶豫了一下:「那-我去上班了,妳好好睡。」妻也沒回答。
他匆忙穿好衣服,胡亂漱了一下口,鬍子也沒刮,車上有刮鬍刀,等一下邊開車再邊刮,就這樣急忙跑出門去。
他傍晚回到家時,室內一片寂靜,沒有每天一開門就會飄來的飯菜香,也不見妻,他找遍了每個房間,一個人影也沒有。屋內收拾過了,乾淨整齊,但他覺得哪裏不對勁了。
他坐在床上發呆、苦思,眼光落在面前壁櫥旁的一角,那裏空了一個洞,看來清爽不少。他盯著那地方瞪了許久,猛然醒悟:「皮箱,大皮箱。」他跑到牆邊仔細檢查一番,當年他們來美國時帶來的兩只大皮箱不見了,他急忙打開壁櫥,差點昏倒,妻的衣服不見了,留下空盪盪的空間,只剩他可憐的幾件衣服掛在裏面,眼光轉到書架上,妻的書也不見了,跑到門邊的鞋櫥前,打開來,怎麼都不見了,妻的東西不見了,為什麼呢?為什麼會這樣呢?
就在他全室亂轉,慌得不知如何時,無意中看到茶几上壓了一張紙,他拿起來一看,是妻寫的:「……我回台灣去了,怕你阻擋,不敢先跟你說……美國很好,我很喜歡,但我在這裏,一無是處,一點價值都沒有,生活苦悶,連你都無法了解,我還是回台灣找工作,自己養活自己。如果有緣的話,或許日後能再相見,也可能只是一場回憶罷了!我知道你『前程似錦』,只要拿到學位,就會有好日子過,只是我等不到那個時候,就是等到了,我的個人價值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他雙手發抖地抓起電話,恐懼的聲音傳到電話那一頭:「Judy, Judy……」
(2008年寫)
註:
我帶的寫作班,所有的活動我都參予,也跟著寫,從文字遊戲或接著寫中產生我自己的作品。我覺得這麼做很好玩,也很奇妙,會產生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