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八年的清廷,正面臨太平天國事起,東南部烽煙四起,威脅上海安全,上海華人商會會長、富商楊坊(1810——1865),挹注資金給來華美國人華爾(Frederick Townsend Ward,1831——1862),由華爾招募洋人與呂宋人組建了一支洋槍隊,以攻打太平軍,因戰績輝煌,乃獲李鴻章支持,得以擴大編制,並招募華人充員,賜名「常勝軍」。
華爾係美國諾維奇軍事大學學生,尚未畢業即來華,他建立的這支配備西式裝備之雇傭軍隊,華人士兵經過西式軍事訓練後亦可發揮強大的作戰能力,戰績彪炳,與淮軍協同作戰,擊敗太平軍,令李鴻章印象深刻,始思應派遣優秀學生赴美國軍校學習,返國革新清廷軍隊,建立現代化軍隊。
一八六八年,日本推行明治維新,伊藤博文、井上馨等維新派重臣主張全面向西方學習,同年派遣日本學生到美國海軍官校留學,美國陸軍官校(西點軍校)於一八七二年起接收日本留學生;同時期,清廷擬「師夷長技以制夷」,接受容閎之建議,亦於一八七二年起,四年內,連續派遣詹天佑、唐紹儀等一百二十位平均年齡十二歲半的幼童,前往美國留學,即「幼童留美計劃」,期望學習西方科技文明與現代軍事,俟學識明通,返國量材撥入軍政、船政兩院。但美國國會尚未討論華人學生進入軍校之議案,因此美國軍校將華人學生拒之門外;一八七九年,李鴻章在天津會見畢業自西點軍校之美國卸任總統格蘭特將軍(Uysses Grant,1822—1885),提出讓華人學生進入美國海軍官校、美國陸軍官校(西點軍校)之建議,格蘭特同意,卻因加州當時排華情緒正熾,李鴻章願望未能實現。
光緒三十年(西元一九零四)的秋天,三位有志學習西方軍事以報國的清廷學生,踏上美國國土,進入維吉尼亞軍校就讀,他們是九月二十二日入學的溫應星、陳廷甲,十月十九日入學的溫濟忠。《維吉尼亞軍校一百年》中寫道:「這個階段的一項革新,就是一九零四年秋,三位清廷學生獲准進入本校就讀,其中二位是清廷的官費學生,因太晚抵美,錯過西點軍校的入學時間,所以,先在維吉尼亞軍校就讀,以便等待下次西點軍校的入學……而第三位則留在本校,完成學業,成為日後無數華人學生就讀本校的先驅」。二位官費留學生即溫應星、陳廷甲;第三位溫濟忠,是溫應星的堂叔,以二十歲之齡,自費前往美國留學,進入維吉尼亞軍校,就讀三年級(2nd class)。
翌年,一九零五年三月一日,美國國會通過特別法案:「To permit Ying Hsing Wen and Ting Chia Chen,of China,to receive instruction at the Military Academy at West Point」,准許溫應星、陳廷甲兩人就讀美國陸軍官校(西點軍校),以示美國在外交層級對清廷之友好態度,以緩和因排華法案激起的華人反美情緒,即此,溫、陳兩人自維吉尼亞軍校轉學西點軍校,成為清廷最早的西點軍校學生,開創華人學生進入西點軍校之先河;當年六月十六日《紐約時報》以「Chinese at West Point」(中國人在西點)為標題,對溫應星、陳廷甲入讀西點軍校作了簡短報道。
同年九月十九日,因溫、陳兩名官費生已轉學西點軍校,維吉尼亞軍校僅只溫濟忠一名清廷學生,清廷駐美使館秘書周自齊,致函維吉尼亞軍校校長西普將軍(Gen.Scott Shipp):「溫濟忠原為自費留美,現已成為官費學生,往後他的學費等款,概由清帝國政府支付。」
溫應星、陳廷甲、溫濟忠三名清廷學子,由當時的兩廣學務委員陳錦濤帶領著,踏上美國國土,衝破華人學生不能進入軍校之蕃籬,留著辮子進入美國軍校,具劃時代的意義,更為之後的庚子賠款留美預校之清華學校學生進入美國軍校接受現代軍事教育拓開了前路。
一九一一年畢業自清華學堂的王賡入讀西點軍校,係首位進入西點軍校的清華學子,清末留洋學習軍事科學和軍事技術之西風東漸,已勢不可擋。
(一)
美國維吉尼亞軍校和西點軍校,皆由法國軍事家克勞澤(Colonel Claudius Crozet)籌畫創辦,因此兩校服裝和制度都極相似,維吉尼亞軍校被稱為「南方的西點軍校」,西點軍校則被稱為「北方的維吉尼亞軍校」,二戰時期的世界名將艾森豪、麥克阿瑟、巴頓、戴維斯、史迪威、馬歇爾皆畢業於兩校。
位於紐約哈德遜河上游的美國陸軍官校,常稱為西點軍校(West Point),全稱是美國軍事學院(United States Military Academy),是美國第一所軍校,一八零二年創校,該校一向以「培養最優秀的領導人」為己任,使學生成為有抱負、信心、勇氣、智慧、口才的人,兼具責任感、創造力和同理心。西點軍校於一八八九年才開始招收外籍學生,需經所在國家之政府,以外交程序申請辦理,溫應星、陳廷甲兩位清廷學子獲准入讀西點軍校,距李鴻章向美國提出請求已過了三十餘年,實屬不易。
一八三九年創校的維吉尼亞軍校(Virginia Military Institute),地處維吉尼亞州萊辛頓市(Lexington),是美國歷史最悠久的州立軍校,亦是美國學校中軍事訓練與文理工科教育相聯合的唯一州立學校,旨在培養學生成為公民軍人(citizensoldier),訓練極嚴格,淘汰率約三分之一,一八六一年南北戰爭發生時,該校已為人稱道,校譽卓著。
諾維奇軍事大學(Norwich Univert sity),位於美國東北佛蒙特州(Vermont)的諾斯菲德(Northfields),創立於一八一九年,是美國第一所私立軍校,也是第一所實施預備軍官訓練團,將寓兵於民的理念付之實現的學校,尤擅高地寒訓、騎兵、小部隊戰術、突擊等,創辦人是一八零六年畢業於西點軍校的Alden Partridge。該軍校的精神座佑銘是:「I will try! 」
要塞軍事學院(Citadel Military College),位於美國南卡羅那州,創立於一八四二年,是公立軍校,旨在培養有超高價值觀、具批判性、創造性思維及有效溝通能力的軍官。
美國軍校除教授軍事科學知識、軍事技術外,並提供正規的文理工學科教學,頒授相應之學位,因此,軍校畢業生允文允武,既是擁有軍事科學技術的軍事人才,又是擁有專業知識與技能的知識分子。自溫應星、陳廷甲、溫濟忠畢業後,維吉尼亞軍校、西點軍校、諾維奇軍事大學、要塞軍事學院……漸漸陸續有了中國優秀學子的身影,那時,美國軍方的部分將領認為,接收中國學生進入美國軍事院校,可以幫助他們返國提升軍隊的效能。
據統計,清末留美預科清華學堂,自一九一二民國初年改為清華學校,至一九二八年南京國民政府瓦解了北洋政府後改為國立清華大學,其十餘年間,計三十四位清華學子赴美留學軍校,占清華同時期留學生比例不足3%,凸顯軍事大學是當時的留洋冷門,優秀學子們絕大多選擇做知識分子,而非從軍。
以安徽省第一名考入八年制清華學校的孫立人,畢業後赴美先後獲得普渡大學、維吉尼亞軍校學位,他曾回憶道:「九歲那年,我在青島,因為我們國家打敗仗,把青島割讓給德國,一天早晨,我到海邊去玩,撿到一塊紅色石子,很是好看,喜歡得如獲至寶一般。不料給旁邊一個德國小孩看到,他就伸手向我要,當然以小孩子心境,那我怎麼能給他呢。那德國小孩子看我不給他,就哭著叫他的大人,接著來了一個德國大人,到我面前,不問是非,就從我手中搶去那塊紅花石子,給那德國小孩,並打我一記耳光。當時我年紀雖小,可是在我幼弱的心靈上,已經深深地感悟到中國太弱,中國人太受外國欺侮,這是我一生不能忘記的,我認為不是我個人挨這一記耳光,而是這一記耳光打在每個中國人的臉上,我不過是代表而已,實在令我憤怒。做一個弱國的國民,實在不是滋味,就私下決心要把自身貢獻給國家,報國的種子由此就深深植在我的幼小心靈裡。」
清華畢業留學西點軍校的王之,自幼受父庭訓,立下救國之志向;
清華畢業留學美國諾維奇軍事大學的齊學啟,父親與黃興相善,變賣祖田留學日本,於東京加入同盟會,寄望長子齊學啟克紹箕裘,赴美留學;
清華畢業進入維吉尼亞軍校的曾錫珪,父親是曾國藩第四代孫,亦是辛亥革命首義志士,曾錫珪自幼受父影響,立志從軍報國,他曾寫道:「然所以挺身前來者,誠以認定改良中國者,宜由軍政入手;而軍事人才,又非曾受過高等教育、兼通東西文化者,不能勝任。」
這些出生成長於清末民初的優秀學子,於內憂外患的亂世中目睹時艱,義無反顧選擇了最直接的道路——一腔熱血從軍救國。
(二)
西方世界對華人的歧視其來有自,因文化、生活習慣及頭髪服飾與西方世界迥異,自一八三零年代末華人始移民美國,常被投以怪誕目光,一八八二年美國國會通過排華法案,因此,清末民初的學子進入美國軍校,亦未能免遭種族歧視。
美國軍校有老生虐待新生的傳統(Hazing System),以求訓練軍校學生的絕對服從,尤以西點和維吉尼亞兩所軍校為甚。維吉尼亞軍校將新生稱為「老鼠」(Rat),意即新生的地位最低,老生有教訓新生、要求新生提供服務的權力,並可打之,新生與老生談話時須稟持極恭敬的態度;西點軍校稱新生為「Plebe」,這是古羅馬最下層平民的稱謂,帶有侮辱意味;諾維奇大學將新生稱為「烏鴉」(Rook)。並不是所有的新生都能捱過「老鼠」日子,一名胡姓的中國學生,因體質弱,七個多月後死去,葬在維校的校園內。
王之初入西點時,半夜起床為老生開窗,為老生取水浣洗,或被老生命令持槍蹲立數十分鐘、在冷水熱水中淋浴數次;孫立人初入維吉尼亞時曾遭老生當胸以拳擊昏;齊學啟與清華同班同學張治中(四川成都人,返國後更名張東泉)初入諾維奇時,晚上被一桶冷水從頭澆下,被褥盡濕,時為寒冬,夜間氣溫降至零下四十度,只能瑟縮無眠一夜……
曾錫珪清華畢業後,聽聞軍校虐待新生,先入哈佛大學,因從軍意志堅定,轉入騎兵訓練聞名的諾維奇軍事大學,一年後再轉學維吉尼亞軍校,老鼠制度仍令他吃盡苦頭,挨打不少,在他之前,十六名華人學生吃不消未能畢業,只有三名華人學生順利畢業。一九二五年他畢業時,寄語學弟:「諸君如有甚強的決斷力及不屈精神,而抱有純潔的愛國的熱忱,則以至誠介紹之入維省軍事學校。」
孫立人亦曾回憶:「我在軍校,老生對新生就活像在家鄉童養媳受惡婆婆虐待一般,一天三頓打,三天九頓揍,沒有一天好過的日子,雖然如此,我絕對不後悔,非達成我的志願不可,報國有心,無論什麼艱難困苦都阻止不了我的。」
齊學啟曾因事赴餐稍遲,食堂已滿座,他見有一空位,便走過去想坐下,對面的美國同學見他走來,將手中的盤子一摔,踢了桌子一下,以示不滿。這般歧視,令齊學啟意識到:「弱國之民如是,亡國之民不知又將如何也?」他益發努力學習,勤奮用功,三年級時獲全班第二名,四年級時是全班第一名。他曾寫信給清華學弟:「當學生時代,最重要者,在修身上用功夫,一方面養成火燒不熔的人格,以免將來入社會時,與社會同化;一方面養成忍苦耐勞的習慣,以為將來作事的根基;一方面養成百折不撓的精神,以免將來見難思退,遇挫而回!」
虐待新生的傳統,加之異族歧視的氛圍,身處異國軍事院校,清末民初的優秀學子以強大的救國心,承受超常的生理與心理雙重壓力,淬煉出堅定、忍耐與冷靜的軍人意志,學成返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