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VIII.心火

　　道出哀傷的結論，見習騎士落向地面的視線滿是複雜的情緒。見索羅停下敘述，意會到對方正用『與自己的秘密同等痛苦』的經歷在做交換，楚彬嘗試開口引導、結束對彼此而言或許都很難受的話題。「也就是說，那位管理者大人跟他的下屬都認識你？」

　　知曉楚彬刻意單純化的提問是出於體貼，索羅輕輕地點了點頭。雖然接下來要講述的事情只會讓人不愉快，可是，楚彬已經將他人生中最為不堪的一面毫無保留的揭露出來，如果自己反而對傷痛的過往選擇保留的話，對他就太過分了。

　　「是的，我們認識彼此。史旦的話，他對我不是討厭。對他來說，我只是……」撕心裂肺的侵入感、戲謔調笑的口吻與耳畔的淫言穢語鮮明的湧上腦海。即使已經知道要用什麼方式形容，話到嘴邊還是很難講出口。想說話會失去力氣，嘴唇也有些不受控的抖──梗在喉間的名詞一但道出，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不僅僅是楚彬會知道而已，莫葉也坐在不遠處，他會再一次被迫面對與他締結主從誓約的自己已是如此汙穢不堪的事實……但是，既成定局的事情，無論怎樣掩埋也不可能消失──

　　「一個……」垂首捏緊衣角，索羅縮起肩膀。「方便的洩欲玩具……」

　　索羅顫抖的語調漸趨無力。深知對非人而言肢體接觸有著非凡的意義，被妖精養大的楚彬臉色亦跟著扭曲──「索羅。」別再說了。本就想阻止對方繼續往下透露，楚彬開口示意制止，索羅卻搖了搖頭。

　　「抱歉，讓你聽這個，很難受吧。」

　　「這倒不是……」難受的究竟是誰，是一目瞭然的事。可是，阻止真的好嗎？考慮到索羅似是刻意想要說出這件事，楚彬最終選擇保持沈默。或許只有現在這種看不到莫葉臉的狀態下，才能道出如此難以啟齒的經歷吧。

　　「楚彬知道『可狩獵非人』的最低年齡嗎？」苦笑著提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問題，索羅的神情相當哀傷。「非人的身體構造，從誕生起就已經有為了伴侶而生、在進行繁衍的告白時能嚐到味道的體液。即使沒有性徵、還在成長期，這點也是一樣的。」

　　暗示著被『狩獵』的對象如果不計代價或後遺症，甚至可以從相當低齡就開始對其施虐以榨取體液，索羅所揭示的事實令楚彬忍不住皺起眉頭。他已經能猜想到並非新世界出生，而是原世界人的索羅，其童年有可能遭受怎樣的待遇──在進入亞薩奇爾前，他是聽說過的。那是所有非人類避之唯恐不及、狠狠鑿下人類與非人間鴻溝的巨大傷痕。

　　「一開始只有史旦。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加入的人越來越多……因為沒有性別、不會留下受孕的疑慮，加上那時候的我年紀太小、還不會魔法，所以……」

　　「沒有人幫你嗎？」壓抑著險些溢出的情緒，楚彬保持鎮定地開口詢問。這些事實正是在側面說明，名為管理者的史旦所為，是不配稱上管理者這般崇高名譽的劣行。

　　「有的，姆拉特很照顧我。」雖然與姆拉特沒有血緣關係，卻像談及自己的爺爺一般，索羅的神情柔和了些許。「他是另一位管理者的手下，比較清楚怎麼照顧非人的孩子，所以被派來照顧我……他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一直努力地保護我，但是，身份的關係，他被禁用魔法，所以很難跟史旦他們對抗。」

　　「賢者姆拉特……」那是一個無人不知、家喻戶曉的名字。誰也不知道現在流落何方、是男是女、行蹤成謎的賢者。他因擁有相當的睿智而留下諸多著作、熟知許多魔法，據說已經活了上千年。

　　「對，就是他。」頷首附和楚彬的驚嘆，索羅摳了摳攢在手心裡的衣襬。「最後一次，是我被很多人逼著『教育』的時候……中途我失去了幾次意識。其中一次是想逃被教訓，從那時起，我的背上就留下了隸屬管理者的痕跡。」話語至此，索羅終於恢復了微笑。「對楚彬來說，她是最為疼痛的傷痕、也是前進的力量……所以，作為交換，我也把我的告訴你。」

　　畢竟，從楚彬的息能夠清楚知道，他會把這些告訴自己的理由是為了取得洛德的幫助──只是，單純這樣太過悲傷了。這一趟不止是因為想要幫助他，也是想互相理解、互相交流而來──無論是人類或是妖精，想要跟誰成為朋友的話，單方面的接受是不行的。

　　聞言楚彬不禁抿唇。若非在這所學校，恐怕會有很多自視甚高的人類對此不為所動吧。平等觀本便並非深植人心，這一點從管理者對索羅做了些什麼就能窺看一二。還沒等楚彬咀嚼完情緒，索羅再次開口。「如果不會冒犯的話，可以告訴我，她真正的名字嗎？」並非為了方便用兄妹身分照顧而給的楚楓一名，而是這位命運多舛的少女真正的名字。

　　報上真名是被視為願意交心的第一步。意識到索羅詢問這個或許是有用意的，楚彬眨了眨眼。雖然不清楚索羅有什麼打算，事到如今告訴對方也已經沒有關係了。

　　在無法入眠的夜晚與索羅交流透露彼此一部分的過去、心情已然平復下來的少年輕聲開口：「楓蘭。」

　　那是除了她真正的家人以外，就只剩下他知道的真名。

　　而尚坦似也因為不想觸景傷情，在她逝世後從未喊過她的全名……他倆之間的默契都是以楓代稱紅顏薄命的少女這點不禁讓人感慨。上次喊出這個名字，已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熟悉卻又陌生的發音令紅髮少年不住苦笑。是自己該謝謝索羅給了這個機會，讓自己還能道出這個名字才對。

　　看了看天色，似是為了從難為情的想法中抽離，楚彬轉移了話題。「好啦，大概再過一小時天就會亮──晚點艾夏琳應該會過來等日出吧。不知不覺已經聊到這個時間了呢。」一向會自主練習揮劍的楚彬從椅上起身。「我也差不多要開始練習揮劍了……謝謝你，索羅。」

　　「我也要謝謝你。」識時務地起身，索羅向楚彬輕輕一笑、頷首示意道別──接著，索羅邁出了前往行政大樓的腳步。即使身為能夠讀取萬物信息的息系魔法師，也並非預言家。就算能夠模擬可能的發展，還是會對稍後的不確定性感到害怕。不敢等待、也不敢開口呼喚莫葉，索羅逕自往前走。

　　不知是否察覺到主人的心思，締結了主從誓約的少年，只是沈默地跟著起身、緩步隨行在後方。透過誓約傳給主人的高昂情緒，早已出賣莫葉的心不如表面那樣安靜的事實。

　　然而，索羅並沒有回頭看向他的勇氣。

　　虛假的身份、不堪的過去、遲來的覺醒──無論是從哪個方面來說，索羅都辦不到抬頭挺胸地回應身後的少年。尤其是，當他聽到中途起就下定的那份決心。

　　像是知道前方不回頭的魔法師有多心虛，莫葉朝著那道孤單的背影開了口。「索羅。」早已意會到對方是刻意道出那些經歷、亦明白對方有逃避之意的少年，在索羅因叫喚而停下腳步時，安穩地上前──

　　「我……跟你認識的索羅，不是同一個人喔？」逃避似的扔出了偏向拒絕的忠告，索羅沒有回頭。事實上，真正的原理跟情況是想在之後一起跟莫葉說明的，但是，若不在此刻先阻止他，恐怕……

　　已經預料到索羅會開口勸退的莫葉聳了聳肩膀。「本質是一樣的吧。索羅就是索羅。」不假思索地回應對方，莫葉繼續邁著堅定的步伐靠近。他知道索羅不會回頭，但那不構成阻擋自己前進的理由。

　　不想只是以主從身份保護索羅──早在很久之前，大概是連自己都還沒注意到前，就已經這麼想了。現在只是在親耳聽見那些刻意透露的過去、見識過凱尼的態度和惡言劣行時，認清了現實而已。即使在別墅裡用主從誓約作為逃避或退讓，也早就抑制不了這份思念──屬於妖精的本能正在高聲吶喊著，從生命到性靈都想好好守護索羅。

　　「我……害死了很多無辜的生命……」還在想著如何勸退的索羅，語調漸次失去餘裕。並非推託的藉口、而是不希望莫葉一腳踩進泥沼、被迫共同承擔罪行的顧慮卻是令莫葉輕嘆了口氣。

　　「我也害死了大家啊。」族人的死亡與當年發生的慘劇，少年沒有一刻忘記。如果索羅是因為這些而無法原諒自己──那就由自己來原諒索羅吧。無論多少次、不管多少年，只要索羅仍然無法原諒自己，就由他來一次又一次的原諒索羅。

　　「我……還用假身份……騙了你……」這樣的自己，沒有站在誰身邊的資格。揪緊黑袍一角，不敢回頭的索羅縮起肩膀，希望莫葉別再靠近──

　　「這點的話彼此彼此。」輕易跨越索羅虛弱的掙扎，莫葉揚起苦笑。他也並非一開始就對索羅吐實遺孤的身份，而今也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還沒透露給索羅，半斤八兩的狀況根本沒有責怪對方的立場。繼續縮短與索羅之間的距離，莫葉看見前方的魔法師在顫抖。

　　是啊。如果這人真的是當初救了自己的恩人。如果真是那樣溫柔的非人混血。如果真像父親大人所說，是與所有元素共生共存、世上最偉大的魔法師──那麼現在的索羅八成知道，莫魯族身上，此生僅能給出一次的伴侶誓約。

　　所謂的伴侶誓約，就像是妖精或精靈這些非人類，從出生起心底就設有兩盞蠟燭那樣。其中一盞蠟燭生來就有不熄的火光，那代表自己；另一盞則是留給伴侶、待其點亮的位置。古今以來妖精伴侶之間締結誓約時，便是用自己的心火去點亮對方心中尚未燃起的那一盞，給出誓約──而在給出並允諾誓約的當下，就會以交合起誓今後將屬於彼此。

　　對非人而言，那是此生最為浪漫的告白。

　　而莫魯族的戰士打從出生時，未點亮的那盞心火就已經是上鎖的狀態，只能打開一次。一旦打開，除了那名對象以外，便沒有其他人能再為其點上燭火──

　　就像當初自己想要保護索羅、讓對方真正認識這個世界後再做選擇一樣，莫葉有預感，眼前的索羅正在做同樣的事情。但是，事已至此，根本不需要猶豫。

　　莫葉沒有停下腳步。意識到這點，索羅抿起唇。必須告訴他，現在做決定還太早──如此遼闊寬廣的世界，依照莫葉耀眼的性格與出色的能力，肯定可以找到未曾被玷汙過的對象。

　　「我……」才剛說一個字便覺哽咽，卻不得不把它講完──「沒有任何作為伴侶應該、以及可以給的東西……」因為那些早已被不由分說的奪走。無論是只屬於伴侶的發誓與告白、又或者是理當只屬於彼此的親暱觸碰。對莫葉而言，這樣的條件是非常不公平的。他值得更好的對象。只要趁現在把界線劃清，讓關係停留在主從的話，一切肯定還不算太遲。

　　「很髒……」像是終於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背對著莫葉的索羅垮下肩膀，看上去就像是虛無飄渺的哀傷幽靈。

　　聽見周遭安靜下來，索羅再次抿唇好忍住自貶帶來的淚意。這樣就好──這些哀傷的事實，沒有必要加諸在莫葉身上……毫無防備的後背突然感受到貼上來的溫度。

　　還沒待索羅反應過來，莫葉便已從後方環抱住想給予誓約的對象。

　　「就算是這樣，我也會保護你。」垂下視線的少年攬緊懷中沒有掙扎的魔法師，似是擔心一放手便會失去那般，力道是堅定與珍惜、守護和承諾──「『莫葉』是多虧你才能存續至今。」他的聲音是與激昂情緒相反的平靜，卻不難聽出是在壓抑。「『只為一人的騎士』──很久以前，『莫葉』就已經屬於你……讓我也屬於你吧，索羅。」

　　邊聽身後的人道出『莫葉』一名的含義，索羅很清楚，莫葉已經毫不猶豫地在心火之處留下了自己的位置──『莫葉』一名原意其實是希望他能成為為自己而活、自由的戰士的，沒想到順勢變成這樣；透露過去本意也是想要推開他，卻造成反效果、讓莫葉靠得更近了……到底是個勇敢而不畏艱難的人。根本敵不過這份溫柔的索羅只能抽噎著任淚水爬滿發熱的臉頰。

　　即使不是同一個人，那份喜歡的心情依然深深地影響著此刻的自己──絮梅說過的，這是一種珍貴的情緒。而喜歡上誰，是不分性別、年齡跟種族的。即使自認沒有資格，在對方的眼裡也可能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總算是切身體會到這點，索羅止不住不知是後悔剛才一連串的舉動、還是感動的淚水。

　　身後的莫葉稍稍鬆開力道，維持擁抱之姿挪到略顯無力的索羅正面，直視對方。已經猜到索羅滿臉眼淚的他安靜地伸手替眼前的人抹去淚水，認定了索羅是為伴侶對象的少年目光溫柔而堅定。「抱歉，雖然應該要更正式點……」他苦笑著放低身軀，在旁無他人的公園內、牽著索羅的手蹲跪下來，呈現令索羅腦袋發白的姿勢。即使從主從誓約傳來的情緒知道他想說什麼，索羅仍無法不為之動搖──

　　「這份誓約，你願意接受嗎？」

　　「我……」從心底泛開的暖意與竄過後腦的酥麻感令索羅一凜。那與在別墅詢問主從誓約時相同的問法，彷彿在無聲地告訴自己，他記得彼此之間相處的各種點滴、亦像在說即使自己不是莫葉所認識的那個『索羅』，他依然包容著本質是為同源的自己──即使很想答應、也很想將自己的伴侶誓約交付給眼前溫柔得令人眩目傾心的少年，卻很清楚那是不行的。

　　不能夠因為這份心情就忘記自己為什麼回來。

　　已經做出的承諾，必須先完成。

　　壓抑住想哭的慾望卻止不了擅自落下的淚珠，索羅努力緩和激動、露出笑容。

　　「謝謝你，莫葉。」

　　謝謝你，在這麼遼闊無際的世界中，選擇這樣一個失敗之人。那份溫柔的包容溫暖燙手，卻令人眷戀。

　　「但是，我已經許下過誓言。現在還有事情必須完成──」

　　那是重要到，必須先把自己的誓約放在一邊的事。為了打造一個能夠讓非人安心居住，令莫葉可以不用再隱姓埋名、自由生活的世界……

　　「所以，我答應你。在所有事情結束後，索羅・普依路・奧塔會回應你的誓約。」以輕柔的力道回握莫葉的手，索羅沒有逃避那雙凜然的湛藍眼眸。「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是嗎……我明白了。」失笑的莫葉在得到回覆後亦乾脆起身，卻沒有鬆開牽著索羅的手。「我會等──不，我會跟你一起完成的。」

　　畢竟，在身為伴侶之前，他更是認索羅為主的騎士。

　　表明了心意後坦然不少的莫葉連注視都滿溢柔情。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索羅這才告訴他原先自己想去的地方是校長室。

　　雖然時間還早，但是深信索羅這麼做有其用意，莫葉不假思索地牽著身邊默許他這麼做的索羅，伴隨朝陽尚未升起、天空混著些許陽光與星夜的破曉之景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