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關於戰爭與那些亂民或者志士?──讀朱啟南〈過岡山眺朱一貴故里〉
(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ople, Eugène Delacroix, 1830, Musée du Louvre)
《自由引導人民》堪稱為法國大革命最有名的畫作,此幅為紀念七月革命而創作的作品,畫面中央的自由女神頭戴法國大革命時期象徵自由的的紅帽、左手握槍、右手高舉著迎風飄揚的紅白藍三色旗,在戰火中踏著堅定的步伐,號召身後的人民起身革命。在她右側身後兩個男人分別是著白襯衫的工人階級,與身著黑色禮服的資產階級。人群的前方是倒臥在木頭石塊上的屍體,自由女神帶領著革命軍跨過這些屍體,向前邁去。
革命會有犧牲,但革命必須踩著這些犧牲勝利。
「革命」一詞出自《周易·革卦·彖傳》「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也就是說革命在中國最早可溯原至商湯推翻夏朝。中國歷代遞嬗,揭竿起義為常有之事,然新建立的王朝往往並沒有多少社會制度上的進步,而是重複舊王朝的一切,直至再被推翻,循環往複,這在歷史上被稱為「朝代循環」,中國哲學家梁漱溟將這個特徵表述為「循環於一治一亂而無革命」。而近代「革命」一詞的運用,根據湖南陳蒯良先生主編的《國魂》一書考証,最早則是在孫中山領導的民主主義革命時期。
此章要談的即是揭竿起義、革命戰爭。
在歷代官編或許多民間史家所編纂的台灣史籍上,常見台灣「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的記載,意指台灣反亂事件層出不窮。這種想法在清廷官員何澂〈臺陽雜詠,二十四首之二十〉詩內也可見一斑,如首句「卉島從來叛逆多,十年必反說非訛」,及全詩所舉如道光12年(1832)張丙事件、康熙60年(1721)朱一貴事件等例,更可由其詩句中「偽稱」、「僭號」、「假託」等對反清勢力的稱呼看出清廷官吏居高臨下偏頗的視角。
臺陽雜詠,二十四首之二十 何澂
卉島從來叛逆多,十年必反說非訛。魚牙結盜名天運(張丙本為魚牙,與巨盜陳辨等往來。因售米事,忿縣令袒粵民;遂起事偽稱「開國大元帥」,僭號「天運」),鴨母稱王號永和(朱一貴混名「鴨母」,以豢鴨為業;鴨行皆成列,眾異焉。逆黨杜君英以其姓朱,假託明裔,擁之,攻據岡山汛;偽稱「義王」,僭號「永和」)。已為倭兵籌布置(同治十三年,倭兵窺犯臺疆,駐兵瑯嶠;經歲,而議始成),更因番亂起干戈(元年,攻獅頭社;三年,攻率芒社。皆因該番抗殺官兵,以示懲創)。將軍尚未樓蘭斬,竚聽山中唱凱歌(近日內山阿棉、烏漏等社恃險負嵎,飛虎左營、線槍營皆小失利;現調擢勝營、鎮海左營進山彙勦。)。
或如因林爽文事件來臺的趙翼所寫的〈軍中擒逆首林爽文檻送過泉紀事〉,詩中文字充斥著對林爽文等賊莽之輩極度貶抑與輕蔑的態度。此詩由押囚的場景起興,近而描寫其被鎮壓平定之事,此事件前後長達3年,經清廷調集10萬滿漢大軍,方將之平定,乾隆甚至將此戰役列為「十全武功」之一。然作者仍認為林為半夜「無端」起干戈,並認為暴民雖然一時聲勢鼎沸,但只要抓住時機便可快速殲滅,是將軍們過度輕敵才會讓此小賊得以撒野。
不過詩中有句「兵添一萬賊添億」,意指兵力增加一萬,反清者早已增加數十萬,此句實為諸多起義革命之重點,何以林爽文事件中台中起兵僅五日就擴及至竹塹街,何以革命者登高一呼,全台響應?或者回溯中國歷史,何以武昌起義成功後,各省四起響應,最終推翻中國兩千年的帝制政權?星星之火真足以燎原嗎?
我認為這答案應該昭然若揭。只是執政者從來不願意去思考這個問題。
軍中擒逆首林爽文檻送過泉紀事 趙翼
木籠裝囚語啾唧,兵衛簇成片雲黑。
不須露布曳長縑,夾道爭看海東賊。
海東賊本一細民,豈讀兵書習部勒。
結交無賴匿亡命,官索逋逃竟不得。
半夜無端嘯廷戈,殺吏攻城血流赤。
是時鼎沸雖披猖,猝起猶堪滅朝食。
後先航海諸宿將,持重養威示不測。
隔海調兵動幾旬,兵添一萬賊添億。
孤城遂困重圍中,糠籺俱空煮履革。
三番赴救陣未開,兩路繼援塗又塞。
倘非廟算決大舉,絕島妖氛幾時熄。
即今就縛入檻車,不過圈牢一豚腯。
若論經歲軍貲費,千兩黃金一兩骨。
時清豈許伏莽滋,事緩幾成燎原欻。
一鼷乃須千鈞弩,此事誰當任其罰。
(清平定台灣得勝圖-攻克大里杙)
革命是如何發生的?人民究竟為什麼革命?為了甚麼願意用生命做賭注作犧牲?為什麼法國大革命高喊「不自由,毋寧死」(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為什麼切格瓦拉喊著「請聽聽人民的聲音吧」,拿著武器,「不革命行嗎」?為什麼國父說「惟願諸君將振興中華之責任,置之於自身之肩上」? 為什麼要以天下為己任?為什麼他們要革命?
為什麼要革命?
在思考這個問題前,我們先來讀讀今日的主題詩,朱啟南〈過岡山眺朱一貴故里,二首〉(為方便閱讀,我將詩句中詩人的註釋先行省略,詩文原版附在其後):
過岡山眺朱一貴故里,二首 朱啟南
聚歛難為富,逐貧更釀災。揭竿雖七日,陷地及全臺。
宦海優伶化1,仕途負販2開。隱王3封有例,誰為檢殘灰。(其一)
鴨解從軍令,梟徵克敵鳴。戈難向中土,兵已出東瀛。
戰嘆鯤身失,彈飛鹿耳轟。中興王氣盡,猶記永和名。(其二)
特別選讀此詩的原因,是因為此作不同於其他(如前述)詩篇,不是拿著政府號稱正義的刀在反抗者的屍體上作詩,不將朱一貴看作反賊、逆首、亂民,反而對其失敗帶有感慨、惋惜的意味。全詩僅簡短八十字便將朱一貴起事經過勾勒清楚,並提出起事必須歸因於官府的聚斂逐貧,實為官逼民反。
台灣血淚斑斑的反抗革命史中,規模最大的就屬荷治時期1652年的郭懷一、清領時代1721年朱一貴,1786年林爽文,及1862年的戴潮春。這些革命或攻克全台,或持續三年,戰況至為劇烈,然最後都功敗垂成。可惜史料中多為官方角度,難免偏頗,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因此而顯得此般正面的史料更為珍貴。起義失敗的原因主要有二,一為本身物資缺乏、條件不足,詩中「宦海優伶化,仕途負販開」如此諷刺的畫面卻在詩人悲憫的筆下顯得哀傷;二則因革命之軍多為烏合之眾,是時台灣眾族群各自為政械鬥頻繁,難以統合,更有密告、出賣,或是「義民」協助朝廷平定戰事等等,皆為這些起義最終失敗的原因。
聚歛難為富,逐貧更釀災(知府王珍掊克淫刑,黃殿李勇吳外以朱一貴托為明裔,於康熙六十年四月廿六劫岡山,塘汛總兵歐陽凱遣周應龍往剿,敗北。五月初一日春牛埔之戰,歐陽凱死,再大潰)。
揭竿雖七日,陷地及全臺(臺廈道梁文煊知府王珍遁內地,朱一貴入府城掠紅毛樓砲械、硝磺,而杜君英據鳯山,參將苗景龍戰死,賴池、張岳同日陷諸羅)。宦海優伶化,仕途負販開(諸羅參將羅萬倉亦戰死,當時臺灣三縣北諸羅、中臺南、南鳳山,故曰全臺陷,時當五月初一日。朱一貴布偽官爵,負販皆為公侯,而優伶冠服,被掠皆空。民謠云:「頭冠明朝冠,身衣清朝衣,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
隱王封有例,誰為檢殘灰(漢高帝封陳涉為隱王,置守塜四家)。(其一)
鴨解從軍令(朱一貴豢鴨,旦暮出入自成行列,有如行軍),梟徵克敵鳴。
戈難向中土,兵已出東瀛(水師提督施世驃調兵渡海,總督覺羅滿保調南澳總兵藍廷珍領兵渡臺,共會澎湖。以守備林亮,千總董芳為前鋒,駕小舟于鹿耳門表識沙路,朱軍以大砲迎拒清軍,望砲臺火藥積處,專以砲注攻,中之。朱軍死無數,遂揚帆由鯤身登陸,藍廷珍繼之,施世驃登鹿耳門)。
戰嘆鯤身失,彈飛鹿耳轟(十六日朱軍再犯安平,戰于四鯤身,敗至七鯤身。藍廷珍戰二鯤身亦勝,又由西港追至府城,朱一貴走灣裡溪,被村民擒獻,杜君英、杜會三、陳福壽、江國諭先後出降,送京磔死,時當六月十九日,亦七日平全臺)。
中興王氣盡(朱一貴稱中興王,號永和,及臺灣平,而知府王珍已死,清廷亦剖棺梟示以謝),猶記永和名。(其二)
【作者】
朱啟南(1889-1974),號梅邨,彰化鹿港人。為大冶吟社、和美道東書院吟社社員。精通醫理、擅詩文書畫,曾設夜學,教人詩文,任彰化文獻委員,深 受地方敬重。著有《漫與樓吟稿》。
【注釋】
另外,台灣文學之父賴和先生此首描寫戴潮春事件的〈讀臺灣通史,十首之九〉也非常值得一讀,同樣有別於統治者立場的詩作。賴和稱戴潮春為 「一時英」,是為「不平」之事而起。若能將賴和此十首組詩同時閱讀,則更可感受到「這一批詠史組詩,立場是臺灣的、民間的、抗爭的,這不僅是賴和由臺灣歷史上所刻意徵引而來的史實以入詩;同時也是賴和刻意藉以彰顯自身在殖民地下的現實立場。」(學者陳建忠評論)
讀臺灣通史,十首之九 賴和
戴潮春亦一時英,驀地干戈起不平。
今日定軍山下路,冤燐夜夜竹根生。
所以,究竟是甚麼原因讓這些革命鬥士不惜身家性命,不計成敗利害,甚至甘死如飴?我想到電影《辛亥革命》開頭處秋瑾拖著鎖鏈在夾道人群中向前走的聲音,她說:「我此番赴死,是為革命。縱使世人並不盡知革命為何,竟讓我狠心拋家棄子,我此番赴死,正為回答革命所為何事。」
這正是革命與一般戰爭不同之處,因為這些人踏上戰場不是被徵招或強制,而是他們自己拿著刀槍走上去的。因為他們握有信仰。因為相信如果「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能夠「為天下人謀永福」,所以忍心拋家棄子。死並非不足俱,亦並非不足惜,但是這世界上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所以即使害怕,他們寫下了訣別書,仍然堅定的踩著戰友的屍體向前走著。因為「只要其他同志拾起我的槍枝繼續戰鬥,我倒下又有何妨。」切格瓦拉這麼說。
而革命所為何事?為了推翻。為了改變。為了讓麻痺的人們看見真相、看見自己,或者一個更好的可能性。為了讓安逸的人們醒來,讓他們知道羊一般的民眾會培養狼一般的政府,讓他們看見正義,以及正義不能只是觀望和駐足。就像魯迅寫下《吶喊》,就像James Joyce寫出《都柏林人》,只是革命者決定拿起刀槍,用自己的生命點火。因為事實往往證明,人民不會永遠忍耐,到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革命的火勢,往往一點燃就會蔓延成海。
就像國父孫文所言「吾因愛平和而愈愛革命,何也?革命、平和。兩相對待;無革命,則亦無平和,腐敗而已,苦痛而已。」每場革命,都是一個信仰。
寫著此章的這幾日,我一直反覆聽著這首歌。走過二二八,走過白色恐怖,走過美麗島,走過野薑花,到了現在,這是,我們的戰爭。
島嶼天光 滅火器樂團
親愛的媽媽 請你毋通煩惱我原諒我 行袂開跤 我欲去對抗袂當原諒的人歹勢啦 愛人啊 袂當陪你去看電影原諒我 行袂開跤 我欲去對抗欺負咱的人
天色漸漸光 遮有一陣人為了守護咱的夢 成做更加勇敢的人天色漸漸光 已經不再驚惶現在就是彼一工 換阮做守護恁的人
已經袂記哩 是第幾工 請毋通煩惱我因為阮知影 無行過寒冬 袂有花開的彼一工天色漸漸光 天色漸漸光已經是更加勇敢的人
現在是彼一工 勇敢的台灣人
「我反抗,故我們存在。」卡繆這麼說。革命是一種不得不,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能夠不流血就好了。而如果流血成為了一種不得不,我們只能勇敢。
(Third of May, 1808, Francisco Goya, 18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