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僞幸福的房間
接近午夜,陳宇傑批公文,邊查閱資料。
私人手機又響起,徐以威來電。其實他傍晚時候已經有來電過,只是當時剛好在趕公開行程,並沒有接起通話。
「嗨,以威。好久不見,不好意思剛才沒接你電話。」
「沒關係,我知道你忙。」以威微笑,「有接電話就好。我長話短說,你可不可以抽個時間來看看希真?她人在醫院治療。」
宇傑稍稍愣住,「希真…怎麼了?」
「上個月,希真吞食過量安眠藥,應該是想要輕生。」
陳宇傑禁聲。
「不太清楚是什麼原因,但現在狀況醫院都有在持續觀察,只是希真她一直封閉自己,完全不願意開口說話。我有試著和她說話,但希真似乎完全不受影響。所以,我希望你可以過來一趟,如果連你都不行讓她卸下心防,我會再想想其他方法。拜託你了。」
「我知道了,可以的時間我會盡快通知你。」他神情嚴肅,結束通話。
隔天下午他搭著以威的車前往醫院。
「如果希真等一下還是不說話,你可不可以假裝和她求婚?」以威注視前方。陳宇傑嘆口氣,「為什麼要這樣?」
「希真,其實很喜歡你。她甚至是以王妃的品格來自我要求。」
「太荒唐了,這是欺騙。我做不到。」
「只是要逼她開口說話。」
「那你何不和她求婚?」陳宇傑質疑,「你不愛她嗎,你為她做了這麼多?還是因為你自己也覺得欺騙別人的感情不好吧,徐以威?」
以威靜默一秒,「我是真的不愛她了,但她還是我朋友。如果你的朋友發生這種事,你也會想拉他一把吧。」
「或許希真最想見的人是她的家人,而不是我們。」
「其實我也請她媽媽來過一次,只是還是沒有效果。」以威煩躁,「難不成要我帶江澤和楊禹彤來探視她嗎,讓她氣得開口說話?」
「或許她沒有氣任何人,只是在氣自己,所以才想放棄自己。也可能她真的記憶力受損,根本不記得我們這些人。」宇傑皺眉,「如果不記得我們,為何又不開口說話?」
所以她肯定是記得我們,不然她大可以重新展開她的人生,拋棄她討厭的過去。
這樣說有些弔詭,陳宇傑沉思。
即便她記得我們,她依舊可以重新她的人生啊。她可以冷血地撇清和所有人的關係,甚至扯下自己所有的儰裝。回到問題的出發點,那她根本不用輕生。為什麼…希真到底在糾結甚麼?
以威望向陳宇傑的沉默,好奇他的思緒。
陳宇傑凝視遠方。
希真自殺,想要離開人世。醒了之後不開口說話,無法回到正常生活,就像是活在一座隔離島,彷彿被囚禁但卻擁有自由。她不再用回到那個世界對眾人賣笑,她不再是誰誰誰,或誰的誰。之前的她…連做自己的勇氣都沒有嗎?所以她寧願像張白紙地待在這裡,卻不願苟活在眾人的期待下。
什麼才是她拋棄世界的答案?
陳宇傑知道他自己拋棄原先的世界,只是因為他幼稚地不滿足現狀、覺得自己渺小。但希真呢?她不渺小又閃耀,卻不滿足於活在這個框架之下。就像是現在的他一樣,國王的頭銜就像金箍咒,隔離了他和所有人,不能時常和真正的所愛、朋友相處,做著自己不喜愛卻又不能無視的事。
因此,他想要丟掉皇冠的枷鎖,而她急欲閃避的囹圄是什麼身分?
她似乎已經成功了,才能安於處在自我封閉的現狀。當人想要逃離某種場域時,會呈現兩種反應:一種就是消極處事,一種則是積極反抗。那如果現在的她被外力逼回現實,那個她討厭的自己,又會是什麼反應?
希真正好在看書,她沒有瞥向進房的兩人一眼,睫毛垂下,聚焦書中的世界。
「希真,今天帶了另一個朋友來看妳。」以威注意到邊桌上又多了一組七色髮圈。宇傑凝視著她,希真就像出世的人一般心如止水。雖然他仍帶有懷疑,但他又不能因為她之前做過的事去否定所有她自傷的可能。
陳宇傑想,如果希真一直這樣沉默下去,待在醫院終生,是她想要的嗎?還是說她之後會採取其他的手段再去達成她輕生的意念?完全自我否定了嗎…希真,妳只是需要勇氣啊,和我一樣勇敢握住幸福的勇氣。
他們倆人坐下。「希真,是我。我是宇傑,妳還好嗎?」他微笑。
她仍舊沒反應,而他也早已有心理準備。
「希真,我不明白妳為何要這樣傷害自己。是因為和我分手的緣故嗎?是因為我是傷害妳的那個人嗎?」他認真。徐以威詫異又略帶憤怒地看著他,「陳宇傑,現在說這個適合嗎?」
「妳知道最重要的是先愛妳自己,別人才會愛妳,懂嗎?」
「陳宇傑,我叫你來這邊不是要聽你跟希真說教的......」以威壓低音量,他真的覺得自己不該找陳宇傑來,他比想像地更俗不可耐。
陳宇傑揚起嘴角,「希真,妳真的是個很棒的女生,妳要相信自己。妳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覺得嗎?我的確和楊禹彤在一起,她有時候讓我覺得沒甚麼內涵。」「夠了,陳宇傑!你到底在幹嘛?」徐以威起身打斷他,希真面無表情。
「希真,我們還是復合吧,我們才是最適合彼此的。妳先好好照顧自己,下禮拜我就來接妳,到時媒體就會知道我們重修舊好了,而且受到大家的祝福。」陳宇傑正要起身更貼近希真時,徐以威火冒三丈地把陳宇傑帶出來,「希真,我們先回去了。」房門重重地關上。
「陳宇傑,我是不會讓希真和你復合的。你根本就不愛她!」
陳宇傑手插口袋不甩他,繼續往前走。
「陳宇傑你吃錯藥嗎?」徐以威不可置信地跟上,「你最好也跟楊禹彤分手,你根本配不上她。」陳宇傑佇足,「剛才只是在演戲而已,請不要太認真。」他微笑,誠摯地說。
徐以威困惑,「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也不知道最後成效會怎麼樣,我只是依我的猜測去刺激一下她。」陳宇傑嚴肅,「以威,之後幾天可能還是麻煩你多跟她說些我有多期待和她復合的話,再幫我觀察一下。」「要是她真的很期待和你復合怎麼辦?」
「那她說話,不就達到我們的目的了嗎?之後的事我會再想辦法。」宇傑笑,「你一開始還叫我跟她求婚,現在我才說要和她復合,你就嚇成這樣。」
徐以威鬆口氣,「你應該要事先和我套好招吧。」
陳宇傑繼續走著,「還有,我得澄清一下:我是很愛我們家禹彤的。你可不要和江澤說我配不上她。」
以威笑,「你真的嚇到我了。」
「打聽個消息,禹彤和江澤還有聯絡嗎?」宇傑小聲。「他們是朋友,為什麼不可以聯絡。你吃醋了嗎?」徐以威揚起嘴角。
他嘴角垮下,「所以有繼續再連絡?」
「沒有。你是怕自己比不過江澤嗎?」他笑。
「其實江澤應該也沒有想像中那麼壞。」他不得不承認,「那他們交往的時候做了甚麼,你知道嗎?」
「很多事啊,擁抱、買飯、一起看書、幫江澤擦藥。」
「又是擦藥。」他苦笑,怨嘆自己怎麼沒有傷口,連他表弟都被禹彤擦過藥了,「你揍我一拳吧。」
徐以威感謝他自己終於看到陳宇傑大男孩的一面。楊禹彤清新的形象一直烙印在他心中,即便江澤能和禹彤修成正果,他都會覺得有點惋惜。
「禹彤還好嗎?幾天前你和禹彤出席家宴的事情傳出來後,新聞都說你父母很不諒解,有些輿論也很不友善。」「我還沒打電話給她,可能是我自己覺得不重要吧。」他面色凝重,「但我今晚會打。」他必須提起勇氣打。
***
「嗨,楊禹彤,有乖乖念書、乖乖想我嗎?對不起,我太忙,沒辦法常常陪妳。對不起,因為害怕聽到妳故作堅強的聲音,所以就直接拍了這個影片給妳。」楊禹彤打開臉書上的訊息,陳宇傑傳來一個影片。鏡頭前他拿著手機,深情地凝視鏡頭假裝在對她講話。他知道楊禹彤不可能不受到那些輿論的影響,他可以想見那些抑鬱的神情。他只能乞求一切都沒變,努力去消弭她的不安全感。
楊禹彤眼眶泛紅,但表情平靜。
「還記得妳剛遇到我的時候嗎?那時候妳是怎麼想我的呢?」他笑。
「討厭。」她說。
「是討厭吧,」楊禹彤訝異著陳宇傑竟然猜中,「一個陌生男子跟妳裝熟,吵著問妳還記得我嗎…感覺根本就是很老梗的搭訕方式。但是我真的很幸運,我搭訕成功了,她也成為我的女朋友了。」他燦笑。
「要如何從討厭一個人到喜歡一個人,楊禹彤妳應該比我更清楚吧。那就是理解。妳也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打破對我的成見吧。我沒辦法馬上讓那些討厭我們的人很快的去理解我們的真誠,但我們必須做的是維持我們原本可愛的樣子,讓時間證明一切。即便沒辦法讓所有的人支持我們,但只要我們喜歡彼此的價值不就好了嗎?這就是我們現在在一起的原因,不是嗎?」他再度揚起嘴角,「所以還是要乖乖待在我身邊,知道嗎?」
「我現在最大也最小的心願是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平凡地像一對戀人一樣自然地牽手,一起比肩坐公車。」他微笑,「等下次見面的時候囉。」
「晚安。」陳宇傑朝鏡頭送出飛吻,「也給我一個kiss good night吧。」他閉上眼睛,微笑,做出等待親吻的樣子。
「老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她揚起嘴角,她親吻自己的手指再親觸螢幕。
「嗯,好香。」他睜開眼睛。楊禹彤不敢置信他的自信和自戀,陳宇傑在錄的時候就以為我一定會親他了嗎?她有種無所遁形的被透視感,害羞地蓋上螢幕。
***
「希真,恭喜妳和宇傑復合了。昨天送宇傑回去的時候,感覺他真的很開心。其實她爸媽的確有不喜歡禹彤,最後是這樣也不意外。妳會想念宇傑爸媽嗎?」
徐以威帶著午餐來找希真,她低頭舀飯,又望向窗邊。
「到時宇傑請妳和家人大家一起吃個飯,慶祝妳出院。宇傑昨天還請人幫妳訂製小禮服,到時可以漂漂亮亮地出現在大家面前。」徐以威微笑,「希真,很高興妳又找到自己的幸福,你爸媽也很高興呢。到時記得再約我和茵茵出來吃飯喔。我幾天之後就會回美國上課,聖誕節的時候會再回來。」
護士在尹鎬醫生的辦公室報告,「她朋友一走,又把吃的東西吐出來。最近已經兩三次了。」
「她朋友說了甚麼刺激她的話了嗎?」醫生推推眼鏡。
「沒仔細聽,但好像是說之後會出院,還說之後會和陳宇傑吃飯。」
「她家人沒說她要出院啊,她現在的狀況也不可能讓她出院。」他困惑,「她這樣虐待自己,也想一輩子待在這裡吧。」他看著特殊病房的訪客登記,沒想到她母親、陳宇傑也來了。該來的人都來了,為什麼還是這樣?
真的想慢性自殺嗎?他懊惱。
吃完晚餐後,護士暗自請醫生盡快過來。希真走到浴室,將門鎖起。她將手指壓到喉嚨深處,一股噁心感湧上。她正準備將剛下肚的東西吐出來,醫生撞開浴廁門把跪在馬桶前的她抱住,但虛弱的她已經忍不住將食物嘔出。尹鎬用手接著,溢出來的弄髒了希真的小腳和拖鞋。
「醫生!」護士湊上前。「妳出去吧,這邊我來就可以了。」他皺著眉頭,抽了幾張衛生紙先簡單幫她擦拭。
「漱口!」他把水杯塞到她手上,「已經請護士再準備食物。妳如果一直這樣,那就會讓妳一直吃。」他努力壓抑怒氣。
他讓她坐在小板凳上,雙腳泡到水盆裡。他轉身過去開啟蓮蓬頭,把拖鞋沖洗乾淨。
「醫生…我不想出院…」她的聲音羸弱,細小到他覺得自己聽錯。他錯愕轉頭,她的眼淚一行一行地洗過臉頰,無助地注視他。
「求你了…」她又再次用乾澀的咽喉開口,他的心像緊緊被掐住。那是她的求救訊號,每一個字他竟然都可以感受到那個力道,就像一把刀刺在他的心裏,然後不停淌出腥紅的血,足以把他的喉嚨給淹沒。
她掩面低頭啜泣,難受地喘氣。他的情緒也莫名地難以平復,甚至說不出安慰她的話。他是醫生,必須努力地把每個病患健康地送出病房。可是為什麼…他就像是個劊子手一樣,即將要扼殺她的生命似的?
他鎮定,雙手搓揉肥皂幫她清洗雙腳。她抬起頭來,濕潤的眼睛望向他的雙手。尹鎬再次開啟蓮蓬頭沖洗乾淨雙腳,把鐵架上的毛巾一抽擦乾它,幫她穿好拖鞋。
「希真,妳必須告訴我發生什麼事,我才能幫妳。」他抬頭凝視她。
她一臉擔驚受怕地望向他,像個做錯事的小孩靜默。
「希真,沒關係,妳跟我說,我會保密。」
她垂下眼神,悵然若失。他猶如看見那個隔絕自己於塵世之外的鬼魅又壟罩到她身上,他絕望地閉上眼睛,「該死。」
一雙溫熱感觸碰他的臉頰,他睜開雙眼,希真撫著他的臉龐。
「學長…我想永遠…離開這裡…幫我…」她的雙脣沒有血色,淚水已乾涸。
「做不到。」他果決。她微笑,「有一個方法…」
他瞪大雙眼,希真閉上眼睛低下頭去親吻他。
尹鎬木然,她緩緩拉開距離,「學長,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
她淚水滑落,「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愛,但你帶我出國,好嗎…離開這裡...隨便什麼理由都好...」尹鎬無語,將她擁入懷中。
***
白色轎車馳騁於道路上。「你怎麼有錢買車?升官了嗎?」宇薇問。
「租的。」程偉微笑,「雖然還沒升官,但業務已經漸入佳境了。」
他們在結束一天遊樂園的行程後,開車進入小木屋區入住。一進房門,宇薇迫不急待地在純白潔淨的床背上跳著,程偉燦笑。
他拉開櫥櫃,將行李放置好,「怎麼沒侍衛跟著妳?」
她坐在床邊,「我又不重要,就算被壞人槍殺,也沒關係吧。」
「幹嘛這樣說。」「進堂大哥撤掉我的侍衛隊,讓我放心約會,」她笑,「偶爾才有這樣的自由。」
程偉拋了幾件衣服給她,「妳先去洗澡。」她趁他繼續整理行李時走到他後方深深環抱他,閉上眼睛。程偉揚起嘴角,轉身擁她入懷。
「如果我爸媽不贊成我們在一起,怎麼辦?」她凝視他,他靜默。宇薇看著他們這樣反對宇傑和禹彤,她的心越趨不安。
「我不想騙妳,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他神情抑鬱。
她伸手去撥開他的襯衫鈕釦,一顆一顆往下到胸口。程偉嚴肅地緊抓住她的手,宇薇看向他。
「我們乾脆先有後婚,你覺得呢?」她問。「不好。」他收斂笑容,「現在不可以。」「現在不行,我們可能也沒有未來了。」
「我不想這樣解決問題。」
她神色平淡,「那…還是我們分手?」「不要威脅我。」程偉不悅。
「是外面的世界在威脅我們,你不要那麼天真好不好?」她氣。
「我不天真,也不理想。」雖然他確實也無奈到接不出話。
她眼眶泛紅,「好,讓我們現實一點,我們分手吧。」程偉凝視她,「不要這樣。難得出來玩…」不等他話說完,宇薇轉身拎著包包,眼淚驟下。正要轉開門把,程偉詫異地抓著她的手,「宇薇,這麼晚了,不要鬧了。」
她直視他,語氣冰冷,「跟你交往,才是在鬧。」她甩開他的手,快步離開房間,程偉跟在後方,「陳宇薇!」
她佇足,拿出手機,「進堂大哥,派台車來接我。」他注視黑暗中她故作堅強而直挺的背影,卻沒看見另一面如雨下的淚水。
他走下木階,踩在碎石上,「妳要回去沒關係,先進來屋裡。外面很冷。」他伸手要握住她手臂,她甩開。她以微捲的髮絲擋住自己濕潤的臉龐。
「陳宇薇,我是真的喜歡妳…」他站在她身後,「但是我也害怕自己不夠好…有時也在想把妳交給更好的人,會不會對妳才有真正的幸福。」宇薇遮嘴輕聲嗚咽。「如果是那樣,我也能夠真心地祝福妳。」
「我真的無法逞強地說我一定可以給妳幸福,就像我擔心禹彤的幸福一樣…」
刺眼的車燈打斷程偉,那輛車出乎意料迅速地出現,停駛在碎石上。副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綁著俐落馬尾的女子,她護送宇薇坐上後座。
他目視那輛車倒退,被滾動的碎石聲和車燈消逝在道路尾端。
(第24章「葬•愛」及最終章為隱藏發佈,擇日公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