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貝薩目不轉睛地看著從他眼前飄過的光點。這些光點已經跟隨他很久了,可是他到現在還是看不出來這些光點究竟是由什麼東西構成的;它們既不像生物,也絕非無機之物,它們介於兩者之間,又像是排除在二元分立法則之外的多面向存在。
福貝薩順著光點留下的光徑觀察著緊貼岩壁的樹根組織。這些樹根有著黯淡灰白的顏色,緊皺的表皮以極為緩慢的頻率膨脹收縮;蟻蟲、蚯蚓、泥蛆自在流竄於樹皮皺褶之間,受其吸引的花班蠊和千格蟲自陰影探出頭來,捕食著肥美的食物;千格蟲一邊進食一邊從屁股排出的蜜液沿著根徑滴下,吸引許多樹蟻沿途舔舐搬運。他注意到牆角有不少柱狀的蟻窩。
樹根顯然具有生命。這是福貝薩第一次從自然母靈子嗣以外的植物身上,接觸到如此清晰的自我意識。讓他意外的是,透過樹根主動接觸所留下的訊號,他了解到這些樹根的真身是一棵曾在吟音山脈生活漫長年代的年邁神木。現在的它雖然已經失去完整樹軀,但它殘留在地底的部分卻好端端活著,並且還建構出了獨有的地下生態。那些光點大概是應和神木的韌性隨之冒出的產物。
福貝薩不太確定他們在隧道裡究竟走了多久。若要就他自己的感覺來講,起碼度過烹煮一鍋瑪萊度魚湯所耗費的時間──瑪萊度魚湯可是道很耗神的料理。他認為自己在通道裡付出了相同的耐心和體力。
就在福貝薩這麼想著時,隧道的景色驟變。原本滿是昆蟲和爬蟲生物的樹根不再延伸,各種大小形狀的岩石以符合邏輯的角度相互嵌入,組成視覺上非常一致、毫無突兀感的整齊牆面。地面鋪著踏起來非常鬆軟耐踩的乾燥針葉,讓福貝薩經歷長途跋涉的雙腳頓時感到輕鬆舒適。原本由光點帶來的照明光線,也全由填入於牆縫間的斑斕燈石所取代。
石牆隧道有許多岔路,福貝薩能聽到從岔路傳來高聲交談歌唱的聲音;空氣時而瀰漫濃郁的花草香水,時而僅有坑穴的塵灰氣味。每一次氣味的變換,隧道都會有大量流動的空氣從四面八方相互推擠,爭奪氣味的優先;在這段期間,費伍亞不時會對著空氣揮手致意。只是這次,福貝薩終於不再是什麼都看不到了。許多奇形怪狀的透明形體在黑暗之間來回穿梭。它們有些半個身子像人,有些則完全脫離常軌。當費伍亞做出介紹他的舉動時,它們對福貝薩抱持很高的興趣。其中一部分形體則像是被知會什麼似的,選擇竄向深處。
福貝薩感覺自己的肩膀傳來有人輕撫的觸感。他沒有回頭也不願承認,但他很篤定這絕對不是幻覺。
通過膽戰心驚的隧道後,福貝薩總算抵達通道的盡頭。
場景再次發生大幅轉換;這次,他們來到一座高大寬敞的樓梯井。
有別於前面的岩石隧道,這座樓梯井明顯完全出自人為加工。樓梯井的牆壁貼滿了如海洋般湛藍的絨布,階梯也鋪著走起來比松木葉更舒適的栗色地毯,牆面掛著高雅的畫作與塑像。
當福貝薩跨出腳,他發現地毯不光是看起來質感精緻,走起來也非常柔滑輕薄。寬闊的空間搭配上金屬浮雕與泛著光芒的斑斕石扶手,樓梯井顯得高雅華貴。
樓梯井裝了比通道更多更壯觀的斑斕燈石。這些燈石不僅比外頭的陽光還要明亮,也把整個樓梯井照得過於絢爛耀眼;這反而令福貝薩不怎麼自在。相較隧道帶給他的新奇與刺激,樓梯井刻意張羅的華麗就顯得矯揉造作。
福貝薩與費伍亞一起攀登這座如山路一樣漫長、光看著就挺折磨人的階梯。好在,每隔大約五十個台階,他的面前就會出現像綿喇河一樣寬大平坦的樓梯平台,平台倚牆處擺了高級原木製成的茶几椅凳,還有質感光看就顯得特別高級的桌巾以及坐墊。費伍亞向他解釋,這些家具以及整個樓梯井的設計其實並非克朗迪穆斯的主意,他甚至還曾大力反對;但在當時,掌握著建築工程所有權力的是另一位始祖恆星精靈。在她強硬安排下,樓梯井就依照她的想法如此裝潢了。只是任誰都沒想到,這名恆星精靈事後卻反悔了。她死不承認這座樓梯井的存在。
在來到其中一座平台時,費伍亞就曾向福貝薩提議可以稍微休息一會,畢竟路還長得很。
被費伍亞這麼一說,福貝薩這才抬頭一看;讚嘆木靈的垂淚啊!他居然還見不著樓梯井的盡頭!他以為自己應該已經走上好一段時間了。
只是費伍亞的提議雖然誘人,但福貝薩並沒有接受。因為就在他如此建議後,福貝薩隨即看到不遠處的牆邊有個幾近透明的怪異形體偶然穿過;當他們四目相交時,它甚至還用那不知道是不是嘴巴的部位對他露出了詭異的微笑。自然之靈啊!愛捉弄人的小妖精們都不曾讓他如此毛骨悚然過。恆星精靈一直以來都與這些東西一起生活嗎?
「不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不累。」他強裝鎮定說道。
他看著費伍亞環顧著平台,大概是想知道平台是不是有什麼瑕疵才會被拒絕。結果在他的視線所及之處,那頭透明異形又出現了。費伍亞隨即表現出諒解的樣子。
「我們對現在存在於這裡的『東西』並不完全熟悉。當克朗迪穆斯帶領第一批恆星精靈降臨於此,並為後來降生的我們建起這座塔時,它們就已經存在了。據說,曲魁芬之塔的建造,它們也幫了許多忙。但具體是怎麼做到的,我們並不清楚。畢竟直到現在為止,我們與它們的交集也就僅止於簡單的問候而已。我們從未想過要深究彼此的來歷,也沒有必要。只需要知道,它們都是克朗迪穆斯為我們留下的珍貴遺物。」費伍亞解釋道。
「你們怎麼確定堆山者已經死了?我聽說他直到現在都還在某個遙遠的地方旅行。」福貝薩道。
費伍亞說:「這當然只是我們的猜測。我們不是真的肯定克朗迪穆斯的靈魂已經回歸光界──這要從一次讓人難以忘懷的體驗開始說起:距今八十年前的某次儀星祭,當時還年幼的我以及同胞們偶然感受到瑀船裡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靈魂。這顆靈魂的重量很輕,內在卻如曠野般遼闊無垠,本質更是超凡強大、彷彿這是它與生俱來的模樣。它曾擁有即使是恆星精靈也難以達成的成就與名譽,可是它卻無私地將這些功名給分了出去。只是這麼做,反而令它更加顯眼。」
「我們從來沒見過如此令人肅然起敬的純淨靈魂。那時候的我們都深信他就是克朗迪穆斯。我永遠無法忘懷那天的星空,那是連恆星精靈們都讚嘆不已的美麗。」
福貝薩恍神了。他的心思有一度與費伍亞流露真摯情感的話語和鳴,彷彿他能夠一同感受靈魂的壯大與耀眼,壯觀星空乍似就在他面前──這令福貝薩難以置信。光只是聽人描述,就能如此深刻感受到靈魂鮮明的存在感了,若是他在現場親眼目睹,又會是什麼樣的體驗?
「看來我錯過瞻仰偉大精靈最後餘輝的機會了。我有點羨慕你。」福貝薩發自內心說。
「要我坦白說的話,我也對於自己有幸見證感到無比榮幸。」費伍亞輕笑說。「不過也不需要太過遺憾。時至今日,我們已送走了不計其數的靈魂。在這些靈魂當中有不少精靈都與我們一樣,曾經瞻仰那尊偉大魂魄的離去。不過那時的他們已能輝映不下於克朗迪穆斯的靈光。即使錯失良機,但我們最終都還會抵達相同的終點,並在生命盡頭揮灑同樣明亮的燦光──瑀船,將讓你我都獲有詔示這份榮耀的機會。它將帶領我們返回故鄉,也將啟發留在奧革蘭的精靈眾生。」
費伍亞的話讓福貝薩聽得如癡如醉。他就像其它嚮往並展開旅行來到靈歡之地的精靈們一樣,對儀星祭和瑀船抱有虔誠的信仰。不過當費伍亞提起瑀船,就令他想起自己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目的。
他對這段過往的感受,逐漸從純粹的羨慕轉為熱切的渴望。
也許是看出了福貝薩顯而易見的變化,費伍亞會心一笑。
「很開心能與你分享這段往事,我能從你的表情看出你興致高昂,以及你內心真實的想法──我知道你造訪曲魁芬之塔的意圖。說實話,一直以來,我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精靈,福貝薩‧焚菸。不過在深入討論這件事以前,我想最好還是先讓我帶領你前往更適合招待客人的地方,以免有失恆星精靈的禮貌──你應該會對我們的花園感興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