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習慣以文字書寫為生活模式的非典型基督徒青年,每到禮拜天下午,內心都會充滿矛盾。總想稍微回顧、回應早上聽到的牧者講道篇,但又已經預見自己會越寫越長、最後整晚都會花費在這篇文章的資料梳理和查找閱讀工作上,而感到厭煩。
但還是會敵不過深處的呼喚,打開方格子,嘗試展開一段不知將航向何處的微旅行。我想這對才剛經歷確診病痛,目前仍在恢復的身心而言,應該是不錯的「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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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師今天以創世記十一:1-9為經文範圍,也就是耳熟能詳的「巴別塔」段落,講題簡單明瞭:「巴別塔事件」。
但他卻沒有圍繞在「人類斗膽挑戰上帝權威是無謀」的傳統主題,而將這段經文的應用,放置於教會群體合一與否的討論。最後又提及《聖經.使徒行傳》的五旬節事件,強調初代教會群體的特質應為我們值得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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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篇講道篇的架構以及宣講論點的鋪陳,讓才疏學淺的我摸不太清頭緒。但有一件事,我大概能夠確定:這篇講道的內容是即時回應近日教會內部的紛擾所寫,指向性相當強烈。
1.關於巴別塔的段落,我們不得不注意到的是這段經文被放置的位置;舊約專長的牧師當然沒有遺漏掉。巴別塔被夾在「閃的後代」段落中間,也就是被夾在家譜中間。
2.有青少女在禮拜結束後問我:「巴別塔是不是一種寓言?」我沒有當下回應,原因是:雖然自己已經在神研班遇過《創世紀》好幾次,但當我輕易地定論某事物的性質,就會限縮聽者對該書卷的想像和認知。不過,我找到自己很喜歡的 Harvey Cox 是這樣說的:
當宗教學者使用「神話」("myth")這字眼,他們無意指這些東西不是事實("fact"),是不真實的。「神話」是一種敘事(narrative),它縱然不一定事實上準確(factually accurate),但它有著一種更深入和重要的真。神話是在本質上真實(essentially true),因為它是象徵(symbol),而象徵指向超越本身的真理,這真理難以獲根本不可能用一般語言表達。在這意義上來說,神話是敘述出來的象徵(a narrated symbol),就正如儀式(ritual)是表演出來的象徵(an enacted symbol)。
哈維.考克斯(Harvey Cox)著,黃杰輝、阮雅瑜譯,2017,〈蛇、洪水及罪惡的奧秘:創世紀〉(第一章)。收錄於《新世代來了,我們該如何讀聖經》(How to Read the Bible)。香港:基督教文藝,頁 47。
簡而言之,我們必須意識到,巴別塔敘事(及創世記第 1-11 章)雖然引用了相當多古代近東文化的文本,但所探討的重點不在於其史實性(historicity),而在於成書編輯者如何呈現「以色列與世界的關係,以及他們對上帝的信仰」(曾宗盛 2013:6、8)。
3.「巴別塔」的「效應史」相當龐大複雜,它儼然就是一個象徵。聖經公會的《研讀本》系列指出,巴別塔的記事重點不在審判與懲罰,而是要說明洪水之後,為何人類使用不同語言。而以上下文來看,則欲處理「挪亞之約」之後人類罪惡的問題,上帝採取了「預防性的干涉」(台灣聖經公會 2017:102)。另外,巴別塔也奠基於/影響到有關殖民、社會經濟生活模式的延伸議題,但該部分不在本文討論軸線,就先多不談(Brett, 2009/2013: 54-56)。
4.然而,巴別塔帶來的議題,莫過於「語言」。「巴別」這個地名指的就是「巴比倫」,同時也與希伯來文的「變亂」為諧音梗(台灣聖經公會 2017:104)。台南神學院舊約教授羅光喜牧師就曾撰文詮釋巴別塔的敘事,強調巴別帝國對其他諸國壓迫及統合的結果,就是使其他語言遭到消滅,引申為對於本土語言保護的重要(羅光喜 2004:10)。帝國主義所帶來的壓迫,也就造成語言的一統及消滅。
5.牧師在講道的最後,提到五旬節事件,我原先無法理解這兩件事如何串聯。但我也在查找資料的過程中,意外找到台南神學院前院長王崇堯牧師的文章,解答了我的一些疑惑(也許牧師寫講道篇時也曾參考過這篇文章)。以下摘錄:
感謝上帝,因著語言的打散,我們才能學習聆聽別人講的話、別人的想法及文化並學習對話。上帝變亂口音,我們才會多元,才會對別人寬容,理解我們各人可以用自己的語言來言說是一種恩典,如同使徒行傳記載聖靈臨到門徒身上,他們可以用不同的鄉音來見證合一的信仰,讓被擄的心靈得著釋放。
王崇堯,2017,〈巴別塔再思多元與寬容〉,《台灣教會公報》新聞網。
但我認為,王崇堯牧師的論點恐過於樂觀,變亂口音就能讓我們彼此寬容嗎?我並不這麼認為,身處教會群體的我們,貌似都說同一種信仰語言、稱彼此為兄弟姊妹,但當有一方不願意釋出善意聆聽,沒有意識到鴻溝存在,也就無法進行對話(請注意,對話對話,意即「雙向」才是構成對話的必要前提)。
6.巴別塔作為威權及壓迫的象徵,教會不應該成為巴別塔本身,消滅多元的聲音,而應該以包容及聆聽彼此合一,這點我相當贊同。不過,牧師又指出,教會群體要合一,必須服從受選出的「領袖」的權威。我頓時思緒混亂起來,對牧師的論述感到些許違和,或者,更尖銳一點地問,牧師有沒有發現自己前後的敘述有所落差?
7.必須澄清的是,我並非反對教會的體制運作(尤其是長老宗的長老治會傳統,眾所皆知其有菁英主義色彩),亦不認為「順服」是絕對的惡,也不主張科層制與包容聆聽彼此無法相容。而是當我們談論「權力—服從」時,不能只側重「人們是否服從有權者」面向,而必須先從「有權者是否妥善使用其權力」下手,否則傳遞出的訊息就會造成錯誤理解。
當人們彼此都想著只是用「工具性」的言語來影響(甚至贏取或壓倒)對方的時候,其實幾乎不可能真正聆聽的到對方的言說,缺乏聆聽的溝通不算是真正平等的溝通,只是自說自話,最多只是選擇性地聆聽「合我意」的言論。這種聆聽只是從「自我的理性」出發的聆聽,仍然是一種停留在自我世界並以我為主的聆聽,並不可能是真正易地而處,進入他者的陌生世界而具備同理心的聆聽(empathetic listening)。「表達性」的言語卻不同,這種言語是在信任的關係中進行,目的並非要影響別人,更不是要操縱對方,只是真誠和開放地表達自己的心聲。
趙崇明,2015,〈抵禦自主理性霸權的和平心智〉(第二章)。收錄於鄧紹光編《和平知識論:從理性的暴力走向對話的可能》。香港:基道,頁 64。
8.我非常訝異自己在聽道時,所寫下的隨筆,竟跟上方引述的文章,有異曲同工之妙:
你的合一不是我的合一。
尊重是包容的前提;
無聆聽就無順服。
沒有人的權力能夠被無限擴大解釋。
「服從『領袖』(權威)」不等於「有次序」,而「聆聽」不等於要捨棄「職分」。一個信仰團體要運作得宜,靠的不是上對下指令關係,而是尋求平等、彼此尊重的決策系統。我們慣常將「信仰」一詞掛在嘴邊,實際上卻只是華人文化體系中家父長式的「宗教勒索」;我們在「顧全大局」的旗幟下,往往無法接受任何有「異見」、「討論」甚或「衝突」的空間,這就是巴別塔的圖像。
9.巴別塔的故事,不是對組織裡無聲者說的,也不是說給弱勢者聽的;巴別塔的故事,真真實實地反映著權力巴別塔上方的人們,毫無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形態」,彼此說著:「來!咱著來起城造塔,塔頂迵天,互咱出名,才免咱四散佇全地。」也請記得,巴別塔的終局,是上主擾亂了人們的口音,使他們彼此不能溝通,因而四散。所以,我對於巴別塔竟有了新的理解,這段故事所帶來的警惕是:千萬不要對自己的言行沒有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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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最後必須以無比沉痛的心情,以自己於今早所寫下的推特文,來作為本篇「聽道理」的小結。
我今天不知為何,在出門去教會的路途上,就強烈的感覺到:大家都受傷了。然而,傷口必須妥善清創、處理,而不是在還沒清創之前就急忙要蓋紗布、貼 OK 蹦,這樣不過是假裝沒有傷口,但卻爛在裡面,並且化膿、感染、惡化。
twitter @ lim_suhong 2023.07.23 09:49
Su-Hong
於台灣.高雄.灣仔內
2023.07.23 23:34 初版
2023.07.24 10:13 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