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整個秋錢的生態鏈來說,債務遊戲是一個相當古老的遊戲。債務就像是滾動的巨輪,不可能越來越淺薄,根據統計,平均每一個低端外送員大約會在入行一年之後會沒辦法忽視債務遊戲的存在。原因是回過頭來看,自己即便已經省吃儉用、認真跑單工作,債務累加的速度遠超乎自己的想像。
然而,想在債務遊戲之中獲取什麼「黃金原則」,宛如是枕邊笑話。原因是你無法計算、定義,任何邊界。遊戲雙輸的狀況,佔比超過了五成的遊戲回合。多數人無法清楚知道,到底是要把答案寫進紙上、還是透過麥克風說出答案、還是要透過筆的觸壓才能達成條件。
就我自己的觀察而言,都有可能。
這就像是一個開玩笑的遊戲一樣,
任何的大逃殺遊戲從來不會是曖昧的情話,
然而債務遊戲就是這樣的東西。
你根本不知道它要怎麼獲勝,
甚至,多數的情況都是落敗。
然而,這卻是無與倫比的誘惑力,你可以從Lucky Strike內隨處可見這個遊戲的宣傳,配合著「期間限定」之旗幟,其經營團隊甚至開始大張旗鼓地引入了「訂閱制」。一旦在期間限定之中付訂一定的債務,將可以獲得保底多次落敗的機會。你會問這麼愚蠢的賭注為什麼還是有人會陷進去?畢竟能夠一次償還的50%的債務實在太多吸引人。多數在這裡背著債務的人們都已經累積了上千萬的賭債。
最多20分鐘的時間,你一次少跑數十年的單。
荒唐的跑單還款比率也是如此,要是跑單沒有那麼痛苦,
不會有這麼多人來債務遊戲。
我曾經打開一扇大門,並且試圖說服自己那只是巧合。
如今,坐在這裡,卻覺得一切好像慢慢變成某一種無法忽視的事實。
「文件我都整理好了。」戴著眼鏡的綽號「春水」的咖啡師,倒了我熟悉的味道,這是一間咖啡店,卻總有獨特的咖啡調酒。
「你怎麼看?」
「這傢伙的心理狀態很值得注意。」
「據說他有一個妹妹。」我問。
「是啊,他們原本的關係很好。」
「所以是因為什麼原因──」
「Jimmy。」他停下雙手的工作,看著我。
「嗯?」
「你還是趕緊安排流亡吧。」
「怎麼了?」我詫異地看著春水,那不是我熟悉的總是與世無爭與從容優雅的臉龐。
「這案子有毒。」
「不,等等,我只是一如往常地跟你調資料,對吧?」
「她妹妹的資料找不到,你懂我的意思吧?」
「什麼?」我的心好像被端到了半空中。
「這相當危險,我甚至認為我幫你調他的資料都是有可能被波及的。」
「你有遇過嗎?」
「有過幾次,但那都是說得通的狀況,這小子只是個平民,沒有後台、家庭關係複雜、情緒管控有問題,最多單純只是社會的邊緣人,但她的妹妹,多數可以搜尋的地方,無論電子還是紙本,都是被禁止的。數位的世界倒是無妨,那是任何人都有心思可以做到護城河的地方,但類比的世界呢?那是花上很多『人力』的地方。你想想看,你會願意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女孩,動用所有關係,買通她曾經待過的學校所有經手過校務的人員嗎?你不可能,那是極度浪費資源的事情。」
「不起眼的女孩,你是有找到照片嗎?」
「沒有,什麼鬼東西都沒有。」
「好,那我知道了。」
「Jimmy,我是勸你,無論你在碰什麼,那是千萬不要再碰的意思。」
「我懂,謝啦,兄弟。」
我拿起西裝外套,往這間咖啡店的門口走去,
這間充滿實驗精神的咖啡店將多種配方豆融合琴酒、威士忌的調和。
店長春水就像是一名充滿前衛思維卻會適時將自己鎖在安全範圍的人,
他的警告幾乎讓我的襯衫背後溼了,
我把文件放進公事包,思索著所有可能。
那個小子的妹妹究竟是招惹到什麼事情?
只要是秋錢業務所及的圈子,除了政治力鬥爭以外,
應該是沒有任何死角的。
唯一的可能是,這是踩到絕對不能踩到的地雷,
這跟他妹妹消失的事件基本上是同質性的事情,
當時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讓某個人動用了所有關係,
讓她妹妹的資訊從地表上消失。
而這個古青華這個傻子只是盯著那窗戶外的世界,
祈求著有一天能找到真相。
如今,唯一讓古青華陷入這個漩渦的前提幾乎只剩一個,
這個詐騙團隊熟知這個內情。
不得不說,要是卸除掉我對這團隊與秋錢本質的好奇心,
我早該制止,早該停損,早該回家結束這疲憊的一天。
我走進禮車的車內,示意司機將我帶到杳無人跡的住所。
此時,我的手機來電顯示著一名我覺得此刻最不該打來的電話。
「喂。」
「怎麼了?」
「你最新的實驗對象好像對債務遊戲很有興趣。這應該不是巧合吧?」
「等等,他去找妳?」
「他就像是羔羊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介紹自己的想法。」
「那他現在在哪?」
「八成是被抓走了。」
「好吧,這事有些複雜,我得跟妳談談。」
「沒錯,我其實也有事情要跟你坦白。」
「什麼?」
「他們提出正式邀約了。」
「什麼?」
「這取決在你身上。」
「好,那就是老地方碰頭,時間也一樣。」
我掛上電話,深呼一口氣,這樣的節奏就像是失控一樣。
但在那之前,我得處理許多問題。
【陳君敏。距離贖罪日倒數17天。下午2點25分。】
自從在我的居所看見了詭異的紙條之後,連同平常我跟姜禮會面的地方我也重新安排了。避開城市的喧囂,我們在一座廢棄倉庫內安置了工作室。我抵達時,姜禮已在那邊,他將整個工作桌都擺滿料件,然後翻閱著手上的資料。
「我們以後都要來這裡才能討論嗎?」
「換個方式說,這裡也更安全。」
「這裡距離最近的便利商店也要開車開一陣子。」
「夠隱密的,對吧?」
「所以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這我稍後會提,如何,你查的怎麼樣。」我放下公事包,拿起擺在桌上的密封袋端詳著。
「照你說的,該蒐集的都蒐集完了。」
「你有什麼結論嗎?」
「有個題外話先說,古青華那小子可是被人抓到了,你無所謂?我們要繼續討論?」
「哦?我猜他們還需要一些時間做他們該做的,我們先繼續。」我持續盯著密封袋裡的世界。
「真是難得。」
「說吧。」
「古青華這傢伙的確平凡到讓人沒有感到驚奇之處,唯一令人意外的事情你應該也有查到了?你是找咖啡師確認的吧?」
「她妹妹查不到資料,就跟老麥一樣,你想說的是這個嗎?」
「對,這是很弔詭的事情。另外古青華的情緒管理似乎一直都有問題,求學過程中的事件層出不窮,不過那也可能單純只是霸凌者的偏見。」姜禮拿出幾份古青華的國高中生資料檔。
「你的看法呢?」
「一旦他有目標,將會是很棘手的事情,他是那種傾向不計代價也要完成的傢伙。從M公司的事件來說也是,缺點也是顯而易見的,也許是自戀型人格的關係,亟欲表現自己的想法給他人知道。」
「被詐騙的根因,你是想這樣說嗎?」
「查詐騙者資訊是你的調查工作喔,雖然古青華的妹妹資訊全部給組織內掩蓋住了,但我猜測他對他的妹妹有特殊的情感,這是一個強烈的導火線。從旁通接觸的一些資訊來看,在她妹妹結婚之後,他就繭居在原本妹妹會出沒的社區,就是我們上前勘查的那個租屋處。我們針對所有項目都進行了更細部的調查。」
「很好。」
「首先,房間內有各式各樣的監視攝影機,並且也有設立一些防窺細節,應該是有人侵入他的住所時,他會知悉的那種小技巧。」
「門片放紙條?」
「比那個更高級一些。另外有收藏一些黑膠唱盤的習慣,從磨損上來看,他最喜歡某一張有收錄Fantasia in D minor , K397的唱片。另外我們抵達以前喝了25年起瓦士(Chivas),從檢驗結果應該是當下剛開的。」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他崩潰,使得放下音樂以及喝悶酒,是嗎?」
「透過幾個在M公司活動的秘密客側錄報告,最有可能的狀況就是詐騙團隊的人員們設計了一些只有讓他清楚的細節,導致了我們看到的結果。」
「如果以最有可能的方向來說,就是在她妹妹身上,對吧?而詐騙團隊也清楚她妹妹是何許人物?」
「這是最有可能的結論。另外,我們破解了他的電腦,能下的結論就是『單純的宅男』,他的喜好就如他所說的一樣,雖然是重度使用者,但是參與黑網,或者非法交易的次數幾乎是零。近期購物只有購買麥克風。」
「麥克風?」我在我的筆記本記下了這個Hint。
「確切來說,是麥克風系統相關的設備,除了麥克風以外,也有一些隔音設備,應該是想要架設錄音設備吧。」
「他想要錄什麼?Podcast?」
「的確是有可能。」
「好。」我竟然有一種他會錄音說明自己在秋錢管理顧問公司逛大觀園的感覺。
「另外,雖然以他的自稱,並非是IT專業或者程式設計專門,但他似乎有在研究。家裡有幾本程式語言書籍,看起來是二手商品。另外近期翻閱過的資料五花八門,看起來都是跟系統架設有關的專業書籍。」
「好。」我記下這個疑慮。
「差不多了。你桌面上看到的是每一個物件我寫下的Comment,你可以比對物品。以結論來說,我不覺得在我們接觸之前,他有任何詐騙團隊的資訊。如果以最後喝上起瓦士與聽古典音樂的精神狀態來剖析的話,他跟我們一樣,想要找到那傢伙,因此他與我們第一次接觸所說的話都應該算是客觀可信。」
「好。」
「差不多了,我還有幾個訪談人員要去調查,一旦確認了,應該可以更清楚古青華的內心世界在想什麼。」
「好,那其他部份就交給我。」我拿起公事包放在工作桌上,準備要一一檢視調查物件。
「君敏。」
「嗯?」
「向次那傢伙可不是白癡,自從他們家的小薰被流亡之後,他可乖得跟什麼一樣。」
「你想說什麼?」我抬頭看著他。
「排除員竟然讓這些外送員派系也捲進來,我認為是相當危險的事情。」姜禮似乎不是在警告我而已。
「我有我的苦衷。」
「既然我是你的partner,有些醜話我是說在前頭。」
「嗯?」
「我對我現在領的薪水很滿意。」
「所以唯一會讓你幫我的原因是老麥嗎?」
「是啊。只要時間到了,不是我該碰的事情,我絕對不碰。」
「我當然清楚。」
「你真的清楚你在做什麼嗎?你要一次梭哈你這些年來累積的資產?」
「原本我也不打算如此,只是當我開始問對了一些問題之後,事情發生了改變。我不得不做出一些決定。」
當我說完這句話時,我看見姜禮的臉上浮上了困惑的表情。
「等等……」
「嗯?」
「你做了什麼?Motherfucker!」姜禮拿出短槍,以極快的速度推開保險。
「喂,冷靜,你是怎樣?」
「你剛剛說了什麼?問對什麼問題?你對誰問問題?」
「我不清楚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你是不是又去煩老賈了?」
「煩了又如何?」我感到非常詫異,雖然姜禮本身就是個衝動的傢伙,但現在這種狀況更貼近歇斯底里。
「我早就說了,沒事你別去煩老賈!」那把短槍幾乎罩著我的眼窩。
「喂,姜禮,你除了質疑我以外,你也從未跟我坦承,對吧?你知道老賈是物流管理人員,對吧!」
「那甘你屁事!我就問。」
「我們要是好好把事情都談清楚,我也不會傻傻地在這個時候問他不該問的問題。」
「他現在呢?」
「我不知道。」
「他在哪裡?陳君敏。」姜禮露出恐懼的表情。
「我說了……我不知道。」
「你說啊!」他搖頭,滿臉堆滿了放棄所有希望的神情。
這是怎麼回事?姜禮以一種不合理的方式蹲下。
「我再問你一次,向次是你找去的,是嗎?」
「嗯。」我點頭。
「這是為了什麼?」
「有的時候,我不確定我身邊的人,究竟屬於哪一邊的。」
「這不會更複雜嗎?」
「那你願意說老賈的事情嗎?」
姜禮像是石像,移動著沉重的身軀。
這是我們成為夥伴這麼久,他一次如此凝重。
「你可以跟我說了吧,姜禮。雖然我知道你一直跟我都不對盤。」
「不……」他搖頭。
「至少,你是知道老賈的事,對嗎?」
「知道了又如何?」
「你沒有損失,聽好了,姜禮。我要是掛了,你會換Partner,不是嗎?」
「陳君敏,古青華那個傢伙只是一個身份被掉包的傢伙而已,我不懂我們為何如此大費周章?那傢伙就送出去就好,你是懂風險的人,不是嗎?陳君敏,你是怎麼來這裡的?」
「現在沒有這麼簡單。」
「為什麼?然後你他媽的到底去煩老賈做什麼?」
「我想他有可能會知道答案。」
「他只是一個糟老頭,就是這樣而已。」
「不,他一定有什麼理由才會待在那裡。」
「不,他就是一個老頑固,以為自己還可以改變些什麼。」
「老賈是誰?姜禮?」
「我說了,就是一個糟老頭。」
「幾天以前,我在房間內撿到一張紙條。」
「蛤?」
「你覺得呢?」我緩緩地拿出手機,給他看了我拍攝的照片。
「這……」
「同一天,那天我見過老賈之後,這紙條就在我的房內。」
「你被盯上了?」
「我不知道。」
「該死的……」姜禮面如死灰。
「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我看著姜禮,他就像是失神一般。
「姜禮?」
他將槍的保險拉回,眼神像是落定到了前方。
「所謂的Partner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每個物流人員會簽訂一個合約,我們得保護你們這些該死的排除員。」
「什麼?」
「履行契約就是退休之前,要換Partner就是重新配對。一旦你配對的排除員無故身亡,我們也難逃一死。」
「這是什麼鬼?我從沒聽過這種事情。」
「你們當然不會知道。這該死的規定誰都不曉得怎麼訂下來的?或許老闆覺得你們的命比較值錢吧?」原來如此,原來姜禮一直以來對我有敵意,或許原因就是如此。
「那老賈呢?他──」
「每一個退休的物流人員會隨機選定一名現役排除員進行提醒與保護,這與現役的物流人員不一樣,其目標工作就是要在危機發生之前提醒這些排除員。他們會定時定期在排除員周遭出現,由於能夠活到退休的人相當稀有,也因此多數人根本不清楚退休物流人員的個人職責在哪裡。」
「那你呢……你怎麼會知道──」
「我跟我爸都是被拖進來的。我那白癡老爸為了自己的兄弟把房子都拿去擔保。」
「你爸……」
「還好他運氣很好,因為過去業務關係,熟悉相關知識才能簽約物流人員一職。」
「你也算是秋錢的第二代?」
「二你媽的代!我可沒說好我要過這樣的人生!」姜禮拉住我的衣領。
「是啊,我清楚。」
「這樣說已經夠了吧,陳君敏。我沒有欠你,你的命可以活到現在,那是因為我在你身邊。」
「所以你就這樣說出來沒關係嗎?」
「我他媽的那裡知道,你呢?任何排除員要是拿到那張威脅紙條,早就申請離開本地,已求最低風險。你到底在想什麼?陳君敏,你是要把我跟你的命都拖進去,知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是一個機會。」
「什麼狗屁機會?」
「我不知道,就是抓到那群詐騙仔的機會。」
「抓到那群詐騙仔真的這麼重要嗎?」
「我不知道。」
「什麼?」
「說真的,你現在問我也不知道。」
「你在想什麼?怪胎!」
「是啊,我也這麼認為。難道你不想知道更多東西嗎?這該死詭異的公司,我就算了。你進來這裡就跟那些外送員沒有什麼不同,秋錢用美好的包裝讓你們暫時逃離外在的紛擾,然後呢?換取像是永無止盡的牢獄,是嗎?那些詐騙仔應該真的是知道什麼吧?說不定藏在這間管理顧問公司之下的故事很多。」
「媽的!只是因為好奇心嗎?」
「我說了……我不知道。」
姜禮放下他的雙手,我跌落在地上。
雖然姜禮從未說過誰是他老爸,但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他恨那個男人,卻也在意那個男人的死活或者人生,
那可能只存在血液之中才能說明的故事。
是啊,即便我叫陳君敏或者他叫姜禮,這些都是綽號。
在這個世界,沒有人會以本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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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分鐘都有六十秒的機會讓小說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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