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街,是神都內最寬廣的街道,寬近五十丈,長約七里,頭尾兩端一是定鼎門,一是皇宮,連接著國家門面與政權中心,街道兩邊緊鄰著十二個住坊,居住於茲的多為皇親國戚、將帥宰相。是故這條街上,華轎駿馬比比皆是,偶有幾個悠閒信步的,其行頭無不光鮮亮麗,鮮少粗衫草鞋。
然而有時候也會看見衣著樸素的僧侶,許是篤信神佛的權貴請高僧到家中講授佛法,有些高僧不習慣豪門前呼後擁的那一套,婉拒其派來的車轎,自行前往。
棕色的袈裟隨著雙腳邁步而擺動,一手恰可掌握的木幹作為拐杖,一步一下地往地上杵,分擔足跟承受的重量。扮作淨求的許震海神態自若,走到修文坊的坊門前,轉進坊內,熟門熟路地東彎西拐,拐入一個死胡同。
「你來啦!」陽光照不到的胡同深處,一個藍衣男子從中走出,外表毫不起眼,像是豪門裡打雜的僕役,他問:「找到了嗎?」
許震海道:「沒有,我懷疑根本就沒甚麼書信名冊。」藍衣人啐了一口,罵道:「媽的,就知那幫奸佞不安好心,故佈疑陣。」後又質疑:「寺院那場大火是你放的吧,你真的仔細搜索過了?有沒有漏了密室機關之類的?」
假冒的僧侶搖首,道:「我在那兒扮作淨求將近兩年,白馬寺裡裡外外我搜了不下數十遍,也曾悄悄安排你們進來打聽,均是無果,連最難查探的方丈院,前兩天也被燒得精光,你說……機密還能藏在哪裡?」
藍衣人陰惻惻地道:「我怎知機密藏在哪兒?那可是你的工作,敢這樣跟我說話,你不要你的……」「我說了,沒有。」許震海驀然湊近複述。
昔日江洋大盜的匪氣尚存,出言不遜的藍衣人也被震懾住,萎了三分:「……既然如此,你找個時機回來。」
交涉完畢,許震海不多作停留,臨行前,後面的人忽問:「你的傷勢嚴重嗎?」胖碩的背影頓了一下,回頭斜眼,略帶輕視:「這是淨濁打的,有多嚴重,你何不親身一試……」話未盡,五指迎面撲來,直朝咽喉!
「喀啦!」木杖代替咽喉被捏斷,緊接著杖身上旋,劈在藍衣人的頸項,而後許震海提膝一跨,連同人臉踩上牆壁。
「你放心,我與淨濁交手時,沒有暴露身分,他僅當我是入室縱火的賊人。」腿足壓制的力道超乎想像,藍衣人使勁掙扎仍動彈不得,只能恨恨地道:「就別讓我發現,你被奸佞收買了!不要忘記你孫女的命,還揣在吾輩手裡!」語罷,頰上壓力立消,許震海冷道:「半個月之內,我會回去。」然後旋身就走。
藍衣人悻悻抹掉臉上的髒汙,呸了一口濃痰後,離開死胡同。
在屋脊上瞧個分明的桓寧二人放輕呼吸腳步,啣尾跟上。
目標自東面的坊門走出修文坊,不緊不慢,連續穿過幾個里坊後,到南市的一間客棧牽過一隻灰色的馬匹,改為騎馬,後自城東的建春門出城。
一到東郊,沒有人車擋道,蹄聲立時頻繁,寧澈與桓古尋害怕以輕功追上會被察覺,任由藍衣灰馬絕塵而去。
不過跟蹤者不顯失落,寧澈道:「選擇走陸路……我想他暫時不會南下,這個方向是去偃師……雖然麻煩,咱們只能夜晚去偃師那兒,一間間地搜查周邊……怎麼了?」桓古尋一直蹲著,右手不斷搓摩,寧澈彎下腰,才瞧見他的掌心有一小堆泥土。
「一路上都沒有經過水岸,可是馬兒留下的蹄印上有蘆葦的碎屑,他的下榻地點肯定鄰近水邊。而且……」桓古尋蘸著一點顏色翠綠的泥粉一聞,判定:「這是染料,他住在擁有大量染料的地方。」
「水邊、染料……啊!」寧澈醒悟:「翟家庄!」
招下一輛正好也要去翟家庄的驢車,兩人裝作旅客搭便車,朝目的地轆轆前進。
半個時辰後,便見前路盡頭招展著五顏六色,搖曳生姿。待驢車駛入庄頭,才明翟家庄主要從事染業,家家戶戶的庭院均架著數十根竹竿,羅紗綢緞高晾於上;青綠紅白光暈在身。
寧澈付了銅錢予驢車車主,後在桓古尋的耳畔低語:「翟家庄的染布技術名聞遐邇,從這出去的絲綢,被譽為是天降七虹,皇帝也非常喜愛。」
庄頭時常有商賈前來批貨,也有內行人會跳過商販,徑直來此處選購合意的貨品。今日桓古尋及寧澈為不惹人注目,特意換上頭巾布衣,掩蓋不凡的氣度,庄裡的人瞅著兩個外地人亦司空見慣,不以為意。
寧澈領著桓古尋兜轉,過不多時,足履下的春泥濕氣漸重,來到一座大水塘,水塘邊座落二、三民房,掃視一周,欲找尋的灰馬正在塘西吃草,其主不見蹤影。
二人矮身藉著草叢掩蔽靜靜靠近,感知屋舍裡頭沒有人氣,遂大膽闖入。
屋子大體分為兩部分,後堂的空間半是屋頂,半是搭棚,臨水而築,長桌上放著十多個碗缽,裝著能萃取各種顏色的花草礦物,容得下一個大男人的染缸一共六個,朱紅、絳紫、墨綠、月白、天青、玄黑各滿一缸。來到前堂的起居室,相形於後頭的工坊,這裡的擺設簡陋,藤床石枕,方桌板凳,幾件簡單的衣物掛在土牆上,往左邊的側門看出去,猶有一個大爐灶,此外再無他物,屋主的生活相當清苦。
大致巡過一圈,屋內沒甚麼異狀,倒是牆角倚著一把紙傘,傘面雖未張開,但其握柄刻著一枚寧澈死都不會忘卻的記號──三顆十字星號鼎立,圍拱左白右黑的圓點。
左手剛要伸出,壯實的臂膀從旁一攔,桓古尋道:「隨便亂動他的兵器恐會被發覺。」瞅了一眼屋外,確認無人走近,又道:「走吧!餘下的事交給潘文雙處理。」
寧澈未依其行,反而坐了下來,「阿尋,咱們留在這兒等他。」
桓古尋登時一愣,問:「你確定?」「對。」他說:「不會有事的,他的武功遠比不上許震海,咱倆再不濟,應付他一人綽綽有餘。」
「我說的不是這個。」眼窩裡的雙眸澄淨:「小澈,你用不著急著面對他們。」
「這面遲早要見的。」觀好友憂心忡忡,寧澈道:「次次都順著潘文雙的意向也不好。沒關係,我會控制住情緒。」
明瞭他心意已決,桓古尋只好陪他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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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染匠攜著十六名黑衣傘客戴月而歸,甫進門,白天見到的藍衣人怒氣騰騰:「我說了,這兒是京城,行事得萬分謹慎,我沒叫你做的事,就別自作主張!」
由裝束來看,十六人以兩人為首,當中一名男子生得中等身材,滿臉鬍渣的模樣看不太出年齡,估計不超過四十,他說:「戚堂主,十二日是花朝節,武曌必然出巡賞花,雖然她有禁軍守護,但若好好籌劃一番,要刺殺她並非誇口,我看中橋這地點不錯,就選此處埋伏!此等大好機會,一逝不再啊!畏首畏尾的,怎能成得了大事?」
戚堂主瞠目低喝:「大事?倘若失敗,你的大事就變喪事了!」
男子彷彿吞了一顆滷蛋,吞吞吐吐的。一旁五官奇平,臉長到詭異的夥伴為他說情:「堂主莫責怪靖伊大哥衝動,他只是冀望大業能儘速完成。」名喚靖伊的男人反覆咬著下唇,終道:「……是葛靖伊莽撞了,可是堂主……」
戚堂主拍了拍葛靖伊的肩膀,嘆道:「諸葛孔明從出山受任,到玄德託孤,歷經二十一載,對於北伐大業仍舊壯心不減,我方又何必急於一時?眼下求穩為上。」「……是,屬下明白。」葛靖伊低頭接受。
「承杉。」戚堂主對著另一個長臉男子說:「交代你的事辦得怎樣?」
余承杉答說:「經屬下調察,上個月的十八日,那兩個餘孽於羌人笛與五十個流氓大打出手,爾後沒有甚麼太大的舉動……直到初一早晨,他們倆去了一趟白馬寺,待了整整一天,隔天早上方離寺。」
戚堂主一震,豎眉道:「這種事怎地不早說?可有探得他們到那裡幹甚麼?」余承杉被他一嚇,結結巴巴:「這……據兄弟們自榆關帶回的情報,那兩人的感官極其敏銳,屬下不敢尾隨,而夏府的護衛僕人對外人警戒得很,只能詢問於他們容貌有印象的路人,所以……」
「所以你也是今天才得知。」戚堂主雖理解,猶然氣憤不已:「你們趕快收拾行囊,馬上遠離河南,快點!」縱然不清楚原因,但瞧堂主這等緊張,余承杉與葛靖伊亦不多問,率領手下告退。
爾後足音雜沓,後腳才踏出門口,十七名叛黨,頓減其二。
「不必自我介紹了吧?」一人自暗暝中步入燈火通明處,左掌下寒光血淋,袖裡藏劍,重出江湖!
同一時刻,後方又現一人,刀斬脖頸腰腹,腳踢脛臏頰額,又少兩人。
異變驟生,張堂主臨危不亂,吆喝下屬列陣應敵,腳下疾往角落欲拾紙傘,然則一條右腿搶先踹開他的手臂!
桓古尋抄起紙傘,對面攻勢再來,白麟刀直直刺出,然張堂主蹬地一跳,抓向面門,握著紙傘的左手高舉格擋,卻正中張堂主下懷,手指擭傘收攏,企圖奪回兵刃!
於此同時,右側三人取下背上的機關傘,旋動傘柄致使頂尖開綻,三枚細針激射而出!
危急時分,桓古尋手挽刀花擊落銀針,另一手則連傘帶人扯將過來,肘擊張堂主的太陽穴,危急過後,桓古尋毫髮無傷,紙傘依舊穩穩在握。
另一廂,優雅但狠戾的貴公子一如既往,鬼魅般的身影忽左忽右,傘客遂不施放暗器,伴隨機括咔咔,傘頂冒出如同箭鏃的利刃,四面圍聚!
寧澈低身掃腿,八人受力絆倒,最末一人更是倒楣,寧澈順勢起身時再贈他一腳,瞬間被踹得老遠。
最先站起的那人提傘再攻,但寧澈扭腰閃進他的身前,背向此人,袖裡劍往後深入脆弱的頸動脈,接著抬腿過頂,踢退後人,同時繳下他的紙傘,朝前一扔,利刃沒入第二人的心臟!
眼見桓寧二人勢不可擋,張堂主一聲令下,其餘傘客聽命一散,齊齊撤至牆邊。
「當真是少年英雄,我張仁愈習武超過三十年,自認不是二位敵手,然使命在身,不可違抗,故今日以眾擊寡,還請二位……」張仁愈捲袖展姿,下盤與嗓音一同沉下:「全力拚搏。」
桓古尋屈膝折斷搶來的紙傘,隨手拋棄,輕哼:「來啊。」正要出招,張仁愈又喊:「候官占星!」
葛靖伊按下機鈕,自傘柄末端抽出一根短矛,交給張仁愈,而後同余承杉雙雙張傘,高速旋轉的傘面似輪似盾,正面衝向桓古尋和寧澈。
一刀一劍正欲突破,雙傘之間倏地鑽出短矛!正為張仁愈伺機突襲,矛尖對準寧澈眉心!
「嘰──」袖裡劍與之短兵相接,而桓古尋登踏傘面越至敵後,旋腰橫刀!
「鐺!」余承杉及時向後轉去,精鋼製的傘骨承受猛烈的砍擊後,指令又至:「謁者迎賓!」
葛靖伊的紙傘往寧澈肩頭一勾,竟將敵人納至身前!顧不得疑惑,寧澈舉劍就朝他的小腹,然而張仁愈早有準備,短矛迅往寧澈胸膛!
千鈞一髮之際,短斧旋來盪開矛身,助人脫險。隨後桓古尋閉穴鎖竅,全身真氣毫不浪費地奔向右足底,力踏余承杉的紙傘,傘骨扭曲變形,傘面被震得裂碎紛飛,傘後之人自也遭殃。
寧澈再往葛靖伊咽喉補了一劍,張仁愈趁隙遁走,口裡三喊:「五柱支天!」
剩下的十名傘客悉數行動,朝地撒了某物,後聽咕嚕咕嚕的澆灌聲,足下盡是嫣紅油膩,以及上百顆的鐵蒺藜,猶如石礫點點,不得越雷池一步。
桓古尋昂然無懼:「花樣那麼多,可拿得出一丁點真貨?」張仁愈嗤之以鼻:「哼!小娃兒年輕識淺,殊不知天上三日,人間十年。」接過手下拋來的紙傘,喝:「上陣!」
六人退到屋外等候,餘留的四人抽出傘中短矛後,傘尾又迸出針尖,往下插入地板,再輕躍至傘頂。
上有五角傘樁圍繞,下有毒油蒺藜環伺,寧澈和桓古尋卻是寸步難移。
又是一聲叱吒,樁上其中兩個傘客飛身欺至,桓古尋彎腰要避,但空間有限,背脊被劃下兩道很深的殷紅,直身時,攻擊者已重回傘樁,不過位置調換。
宏亮的呼喝不止,同樣的方式,換成寧澈的手臂中招掛彩。
接下來無須張仁愈指揮,五人的默契展露無遺,縱跳橫挪間毫不躊躇,或是二人對角交互,或是三人鼎峙輪轉,甚至四人方面凌空!
攻擊相隔的時間益發短促,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可是油滑的地板難以發力,別說是縱身疾步,一個不慎便是蒺藜扎體。陣中人漸感焦躁,敵方的功夫與己相差甚遠,不但遲遲殺不了他們,反倒落入困境,比手銬腳鐐還煩人。
正當泥足深陷,又有三支短矛掠至,寧澈靈機一動:「阿尋幫我!」被喚的人會意伸掌,托住他蹬上橫梁,可惜即將觸及梁木時,八方射來銀針!
「啊啊!」慘烈的痛叫後,三個傘客倒地不起,寧澈有那三人當掩護墊底,雖非首當其衝,卻也中了一枚毒針,彈下細針後,躍向空出的傘樁。
然則窗外的傘客即刻補上空樁,與寧澈在半空中對了一掌,穩住下身,寧澈復又落回地上半死不活的軀體。
看著腳底下遭同伴射針,氣若游絲的傘客,寧澈睨視過去:「張堂主,我瞧不須我和桓大哥動手,汝等照樣死傷殆盡。」
「完成使命,方為吾輩的信念。」張仁愈毫無愧色:「不要停,別讓他們逃走了!」
「誰說要逃了?」桓古尋祭出疾斧,飛擊人下傘樁!
足尖挑起直立的紙傘,張仁愈撐傘阻擋斧頭,落地之前,傘面朝下一擺,接住下墜之人。鞋履才剛踩實,寧澈逼近跟前!
張仁愈不和他當面交鋒,嘴呼:「設樁!」輕身朝右一縱,站上新的傘樁,寧澈那邊,數十根銀針二度挾風射來!所幸足下的傘面夠大,勉強借力跳抓頭頂橫木。
上梁後,寧澈倒掛接應下方的好友,桓古尋亦輕鬆翻上,耳聆張仁愈吼道:「跳梁小丑,納命來!」
三條絆索自下竄上,纏住桓古尋手腕雙踝,差點將人拉下橫梁!好險寧澈捉住他的手,反向施力,加上桓古尋健腰晃盪,外頭三人反被拽進屋裡,瞬時千瘡百孔!
算上張仁愈,現場僅餘五名傘客,且屋內屍體橫陳,五角傘樁陣形同虛設。張仁愈當機立斷:「撤!」眾人霎時作鳥獸散,朝五個方向逃逸。
「哪裡走?」桓古尋重新掇起兩把短斧,左右臂膀先後運勁伸長,「咯!咯!」二發二中!此中一人的頭顱都被削去半邊,急著逃難的肉體竟又向前跑了幾丈,才倏然頹倒。
一個動作較慢的傘客方迴身,就讓寧澈三個大步超前,當胸一踢!咳血後仰的身軀撞碎染缸。然後寧澈速至另一人身後,一把拎起他的後領,左掌繫著袖裡劍一起按上他的額頭,押進大染缸中,天青色的水面洇出艷紫。
最後僅剩張仁愈,桓古尋不慌不忙地撿起骨肉中的斧頭,右臂青筋暴起,瞄準後跨步展臂,短斧旋轉數十周後,「哇!」張仁愈趴倒在地,駭然望著沒了脛足的左腿哀號。
寧澈趕來摀住他的嘴,以免附近的平民聞聲而來。
「小澈,你沒事吧?」桓古尋指的是寧澈適才中的毒針,他答:「我已用內功壓制住,之後給玥姐看看便得了。」然後示意人背過身,寧澈左掌抵上友人的後腦勺,桓古尋隨即感受背部暖烘烘的,綿密、溫而不炙的真氣猶似針線,細細地縫補傷口。
把張仁愈和那個被染料弄得一身綠的傘客拖回小屋,寧澈點了張仁愈幾處要穴止血,桓古尋則替他包紮,並讓傷腿架在高於心口的椅凳上。
啟口問話前,寧澈先拍暈張仁愈,單獨審問那綠油油的傘客:「貴姓大名?」
看他好整以暇地擦拭袖裡劍上的血漬,傘客表面上倔強不屈,卻不自覺顫聲:「關你……關你屁事。」
寧澈笑意盈盈,然口上毫不容情:「不說也罷,瞧你這副蠢樣,恐怕自個兒的名字都不會寫。」「我當然會寫,小爺我叫王木!大王的王,參天巨木的木!」稚嫩的聲音破口而出。
桓古尋見他眉目身體都沒長開,皺眉問他:「你今年幾歲了?滿十五歲了沒?」王木臉一紅,嚷道:「我十八歲了!」桓古尋訝異地瞪大雙眸,寧澈忍不住好笑,故問:「你娘親呢?改嫁啦?」王木斥道:「胡說!她和爹爹在板渚捕魚捕得好好的!」
「這樣啊……」寧澈忽地單手箍住他的下顎,道:「小小年歲便整日與叛逆為伍,你不怕死嗎?」
眼前之人雖俊貴如玉,王木卻沒來由地感到心悸,抖著雙唇:「是……是堂主說,推翻……推翻武曌後,便有好日子過的……我想我……說不定還能作個大元帥……」寧澈奇道:「怎麼你過得不好嗎?」
王木眼神一黯,隱有不平:「哪裡好?累得要死還賺不了幾個錢……」桓古尋驀地抓起他的手查看,問:「繭這麼薄,還是新的,是最近練武時長的吧?」王木不改那裝腔作勢的口氣:「是又怎樣?」「……你爹娘待你很好呢!」桓古尋道。
正待辯駁,下顎卻被箍得更緊,寧澈再問:「你們的武功雖不怎樣,但是陣法練得不錯,調度得當,那叫甚麼陣?」王木口齒不清地答:「叫……叫三垣九星陣……是張堂主教我們練的。」
「你老叫他堂主,到底是甚麼堂的堂主?有其他的堂主嗎?」寧澈的問話,令王木首次呆住,後遲疑地道:「張堂主是太白堂的堂主,至於其它堂……我只聽過熒惑堂堂主宋宇……」縱使語焉不詳,仍給細膩的心思逮著:「你只聽過他……為甚麼,是不是張堂主說過他要幹嘛?」
王木臉色陡變,這才驚覺洩漏機密,急忙閉上嘴巴,任憑人再怎麼誘他開口,亦是徒勞,乾脆揪著其領子前後搖晃,把他晃得快吐了。
「小澈,我來問他。」桓古尋在白麟刀的刀柄上綁了一條麻繩,往上一丟,繩刀繞過橫梁後快速掉下,刀身捅穿王木的頭顱前,桓古尋拉住繩索,把白麟刀上拉幾許,然後右腳踩著繩索,問:「說!宋宇他要做甚麼?」
雙眼積聚恐懼的淚水,王木仍死不張嘴,桓古尋不跟他廢話,掏出火熠子點火,引燃麻繩,淡然說:「你再不說出來,繩子燒斷了就永遠說不出囉!」
眼看粗逾拇指的繩子立刻被火星燒掉一半,強硬沒多久,幼小的心靈終是妥協:「我……我只曉得他近日會抵達京城!」然則慢了一瞬,焦黑的麻繩不堪承受白麟刀的重量,銀白炫目後,刀尖欺近!
「喀!」大手一攬,桓古尋收刀入鞘。
寧澈抱拳燦笑:「多謝王小爺傾囊相告,小弟在此勸誡一句,想作大元帥,是得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不想英年早逝,就乖乖回家跟你爹爹學捕魚吧!」話罷,王木如獲大赦,踉踉蹌蹌地跑遠。
輪到張仁愈,寧澈可就沒那麼有耐心,直接一盆水潑醒他,昏迷的人嗆咳數聲,完全清醒後,感覺頸項貼著一抹冰涼,冷若冰雪的語調降至耳際:「為甚麼?」
瞭解不論說不說理由,皆難得善終,於是張仁愈微笑、輕笑、嗤笑、長笑、大笑……其聲逐漸傳徹斗室塘邊,癲狂放肆。
手刀突地卡住張仁愈的喉管,舌頭應力探出嘴外,即時被截去半邊!
「喔……喔……」張仁愈再也笑不出聲,發出含糊的嚎叫,攤著雙手,接著不盡的血柱。
「時辰不早了,還得去告知潘文雙。」寧澈逕自立身,不理尚在打滾的人。
默然盯著張仁愈的慘狀,桓古尋的眼裡不悉是憐憫,抑或罪有應得的快感。
轉身欲走時,熟悉的旋鈕轉動驟響,爾後一陣沙沙拖行,驚詫回首,就見重傷的張仁愈被一人背起遠走,拔腿欲追,染坊外的竹架霍然崩塌,各色絲帛礙事地罩住桓古尋與寧澈,待兩人手忙腳亂地從中脫出,要追的人早已杳然無蹤。
寧澈憤恨地捶打牆板,卻明業已徒然。
*****
「……人被救走了?」握著毛筆的纖手一遲,濃墨啪答滴落,在絹素上緩緩暈開。
寧澈態度恭謹:「是,由於事發突然,我倆應變不及,眼睜睜地瞧著人遠去……心餘力絀,望潘大人恕罪。」
筆尖浸入那一灘墨水,蘸繞三圈後由此而始,四道墨跡歪歪扭扭,末了匯聚原處,又再周圍刷上淡淡的灰色,恰是涓涓細水流過岸石鱗鱗,令潘文雙甚為滿意,方道:「許震海是正午與叛黨接頭,現下戌時將盡……相信二位非是一無斬獲。」
「我們逼問一個剛加入叛黨的小夥子,其言……」男聲清亮,然長目深邃:「言明十二日花朝節,皇上出遊行經中橋時,叛黨將襲擊鑾駕。」旁邊的桓古尋面容沉靜,看不出情緒。
蔥白玉指終於捨得擱下毛筆,「這狐群狗黨忒也膽大包天,真視千騎禁軍為無物嗎?」花容似嗔似鄙,後問:「還有問出甚麼嗎?」
寧澈應答:「有,同許震海接觸的賊逆名為張仁愈,其黨羽均喚他堂主,堂號太白,據悉十五日當天,尚有熒惑堂堂主宋宇共謀。」「太白、熒惑……哈!自比七曜,足見其心齊天,不過也要有相襯的本事才行啊!」潘文雙重執竹管紫毫,繼續於白絹上作畫。
七曜代表七顆日月星辰,含太白、歲、辰、熒惑、鎮五星,分別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加上太陽、月亮,統稱為七曜。漢時曾云:「夫天有七曜,地有五行。」以天上星辰運行的規律,配合陰陽五行相生相剋之理,可以占未知之事,卜千里之遠,趨吉避凶,信者恆信。
此時,外面隱約傳來更鼓咚咚,該是打更的兵卒在報時,寧澈遂言:「大人,亥時了,容我和桓大哥告辭。」潘文雙道:「奴家這就遣人送你們回府。」
「不了。」桓古尋搖手拒絕:「我們用走的便行。」「那請二位稍待一會兒。」潘文雙從書格上取過兩面木牌,交至桓寧二人的手中。
垂首觀看,木牌泛著清爽的木香,上頭刻著梅花覆樹之景。潘文雙解釋:「此乃折梅令,是奴家替二位向上官大人求來的,有了這牌子,日後便能在神都的夜晚通行無阻,不受宵禁限制。」
寧澈及桓古尋躬身答謝:「謝過上官舍人與潘大人的美意。」「小事一樁。兩位路上小心,奴家就不送了。」艷若桃花的美目垂下,將注意力放回案上河景。
潘文雙的住所不在城內,而是在距離城門安喜門不遠的北郊,此間位在綠野小林,門前河流浮橋,松竹林立,甚少花草,惟獨一棵梅樹凋零。適逢仲春,靴下白梅如雪鋪徑,可以想見芬芳入土後,創造下一季的繁榮,然而這一景一物,均和潘文雙美艷凌人的形象大相逕庭。
兩人走過小橋,卻不施展輕功,打算漫步回城。
「你撒謊騙她,不怕她生氣嗎?」桓古尋說是這麼說,但語氣中聽不出有任何害怕。
寧澈踢著小石子玩,不甚在意:「只是給她一個警訊,告訴她想要我為她賣命,坦白是首要條件。」桓古尋不發一語,仰望星空,寧澈跟著他抬頭,道:「那群賊人不僅只名堂,陣法亦以星辰為名,所作所為卻是無法無天……真是諷刺。」
走至城北的安喜門,出示折梅令,守衛果然恭敬放行,還討好地牽了兩匹官馬來,有了馬兒代步,腳程自是快了起來,半晌後便到達夏府。
進了大門,邁過二門,卻看正廳大亮,廳內季家五子都在,神色凝重,而左手邊方玥歛眸正坐,安奉良面帶慍色。
「方大夫,不是安某不相信你的醫術,而是這……未免太過瘋狂。」安奉良手捏著一張信紙,紙張幾乎皺成一團。
剛返回的兩人均是茫然,寧澈問:「怎麼一回事?」安奉良沒應話,逕遞信紙。
桓古尋也湊來看信,信上寫道:「因傅先生病情棘手,本人夏時鳴心有餘且力充足,為盡一份棉薄之力,願以己身為嘗,助方大夫試驗治療新方。寬心勿憂。」
寧澈亦是詫異,愣了片刻後才說:「這還真是……符合子謐的作風。」
「你怎麼想?」相較於安奉良山雨欲來之色,寧澈旋即恢復如初:「甚麼怎麼想?」
「方大夫昨晚說鳴今晨便會甦醒,還囑託我去煎藥,豈知一到早上,鳴沒醒來,她卻給了我這封信,並說她要將鳴當作試驗者,試試看新想出的良方可否用於傅先生的絕症……」右手耙梳濃密亂翹的捲髮,安奉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請恕安某直言,方大夫此舉其心可議,實在讓人不得不猜疑你真實的用意。」
方玥平靜如常:「事態緊急,即使是一時半刻,我也不想虛耗,在我向夏少主說明原委及風險後,他亦認同不宜拖延,立即開始試驗的療程。」「那為何刻意支開我?」安奉良深吸一口氣,面頰的肌肉微微抽動。
秀目投來:「因為安壯士的言詞對夏少主影響甚鉅,我不欲有人干擾他的決定。」
「砰!」上等的紫檀木茶几碎裂,銳利的戟鋒從中衝出!
對方來勢洶洶,方玥僅是輕啟粉唇:「映塵,退下。」「那他得先收手。」左手袖裡劍架在戟援,右手緊握戟柄,雖然止住了利刃,然兩人猶在暗自角力,袖裡劍及吞雲戟隱隱顫動。
「諸位先不要衝動……不要衝動……」季蒼芩見氣氛緊繃,趕緊和四個兄弟上前勸架:「方大夫,這封信的確是鳴少爺的筆跡,他要作何決定,咱們也無權過問,可是……」季南軒接續:「可是事關重大,季某希望方大夫能為這個試驗給個期限,避免大家乾坐枯等。」
方玥當即說:「十天。」「還要十天?」安奉良雙手一轉,鬥合吞雲戟!而寧澈鳳眸冷峻,掌下短劍毫不退縮!旁人見狀無不極力勸阻。
正自僵持不下,一隻手按上躁動的胸膛,看似沒出甚麼力,卻令安奉良再難逾越,桓古尋道:「十日便十日。你硬是把人叫醒,如果夏時鳴聽了你的話後,依然不改變主意,豈不是白白耗了傅先生的時日?」
「叩!」吞雲戟立正人旁,安奉良問:「假若試驗中出了甚麼差錯,方大夫應當如何?」「方玥會竭盡所能,不讓夏少主有絲毫損傷,但若發生不幸……便以死抵罪,絕不會有半句遲疑。」話到末處,精緻的容顏蘊含一股聖潔凜然。
「好!」安奉良道:「安某仍是先前那句話,但凡能力所及,願意隨時效勞。」卸下敵意後,闊步離去。
充斥大廳的煙硝味總算散去,寧澈道:「玥姐,夜深了,映塵送你回房。」方玥正好也有話想說,偕同桓古尋,三人步上迴廊。
寧澈先問:「傅先生及箏兒知悉此事嗎?」螓首輕搖:「這事明日再說,今晚的事別跟他們講,免得兩兄妹過意不去。」話畢,旋即擒住他的腕處,柳眉微蹙:「你中毒了。」
「微毒而已,怎難得倒怯邪帖?映塵尚能自理,等一下回房運個功就好了,玥姐你莫操煩。」寧澈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
白皙勝瓷的手指仍搭上寧澈脈搏,斷定無恙後,方玥給徒弟一顆解毒丹,叮嚀:「記得睡前一定要運功將毒素逼出來,別偷懶,不然鐵打的身子也被你搞壞。」接著轉而對桓古尋說:「你也是一樣,就算是皮肉外傷,不好好擦藥可是會化膿的。」桓古尋點點頭,暗忖方玥眼力非凡,無論受傷中毒,一眼就瞧個透澈,無所遁形。
方玥復問:「叛黨一事,有無進展?」寧澈據實以告。
聽罷,方玥只言:「她年紀雖輕,卻能在上官舍人眼中有如斯地位,這個人絕對不簡單,你們倆須慎重行事,千萬不要托大了。」爾後抿了抿唇瓣,問:「映塵,你新鍛的袖裡劍,樣式何以這般古怪?」
寧澈拍額道:「忘了同玥姐說,這袖裡劍是映塵在靈州……」方玥打斷他:「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你難道看不出來,這款袖裡劍會要了你的命嗎?」
此種袖裡劍雖加強隱蔽,卻大大減少運使短劍的靈活,繫在手臂內側的細劍更適用於一招突擊,或拚命直刺這種一劍定生死的狀況,使劍者往往捨棄退路,將安危拋諸腦後,豁命相搏。
難以迎視她的眼眸,俊顏偏過:「我……我以前想過與仇人同歸於盡……」「那現在呢?現在仍這樣想嗎?」方玥急急問道,桓古尋目光灼灼,亦在等他的答案。
長睫低垂,寧澈沒有回答。
方玥暗嘆,不曉該說些甚麼。
「小澈。」桓古尋忽然出聲叫喚,並抬起他的左臂,挽起其袖,「其實小龜有多設一個機扣。」食指按了一下護臂上銀製的鯉魚眼,細長的劍身倏然脫離護臂,桓古尋接住後給人詳觀,與尋常短劍無異。
寧澈攏眉納悶:「我沒叫他做這個啊!」「嗯,是我讓他做的。」桓古尋坦承。
狹長的鳳目怔了怔,轉為空洞,淒然道:「你也認為……我不該報仇?」
「我認為……」晶瞳誠摯認真:「你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