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

2023/10/06閱讀時間約 22 分鐘

  晚風蕩緹帷,暮鼓鳴翠軿。

  踏出鳳閣的麗人端坐車內,耳聆轆轆,身感顛簸,猶然手執案牘,孜孜不倦。

  「吁──」整個馬車連同乘客倏地前傾,旋又回正,未問車夫為何忽然扯韁勒馬,便聽男聲純亮:「潘大人,請恕小弟半路攔車,我和桓大哥有要緊事找您。」

  帷幕生波,螓首疑惑探出,前途玄騅勇猛,金駿脫俗,鞍上兩人抱拳求見。

  潘文雙遂命:「去天星苑。」車夫應諾甩鞭,輪軸復駛,兩匹神駿尾隨在後。

  來到富麗堂皇的天星苑,胯襠尚未離座,小厮便前來行禮牽馬,潘文雙搭著車夫的前臂步下華輿,朝迎賓的侍者道:「一間包廂,儘量安靜些。」侍者恭聲說好,替三位貴客帶位。

  行經遊廊曲池後,到達一方水榭,前臨浮萍泛泛,後傍綠竹猗猗,觴詠笙歌遙遙,相當清幽閒靜,若欲密談,這裡的確是好所在,不被歡聲喧鬧侵擾,也不必戒備隔牆有耳。侍者敬請賓客入座,手腳俐落地提壺斟茶,潘文雙手一攤,落落大方,「兩位請隨意,這頓飯奴家作東。」

  寧澈搖手推拒,「怎麼好意思讓您破費?」桓古尋揉揉肚皮,「我倆中午吃得太豐盛,飽到現在,你點你愛吃的吧,我請客!」

  「那奴家就不客氣囉!」絳唇輕啟,點了幾道羹湯麵餅、美酒甜點。

  侍者一退,寧澈即說:「潘大人,晉淵莊手上的霽泉面具非常危險,稍有半點差池,大周將遭喪家滅國之災,得趕緊拿到面具!」

  嬌美的紅顏一凜:「此話當真?」寧澈嚴肅:「如我先前所說,澤山錄是一門與萬物交感的神功,以山人骨粉煉成的眹珠同有此能,裡邊元精產生的真氣生生不息,甚至吸收外界的靈氣,超過百年的功力悉數聚在一顆小珠子中,若不明箇中蹊蹺的人誤觸,輕則爆體身亡,重則引發周遭草木鳥獸感應,如斯龐大的氣流混成一團,說是毀天滅地亦不為過。」

  聽罷,潘文雙思忖半晌,僅問:「那為何尚無不幸傳出?」

  寧澈一怔,桓古尋同是啞聲。

  她又續:「話說回來,從來沒有一個可信的說法證明神器之威,比起那些捕風捉影、道聽塗說之言,奴家更相信李唐勳舊的手筆。」

  「小弟無法告訴潘大人為甚麼晉淵莊手握面具,至今無災無殃,但仍是奉勸一句:『小心駛得萬年船。』」寧澈堅持己見。

  纖纖柔荑環住茶杯,丹紅的指尖與白瓷對比鮮明,彷彿花徑瑞雪,「寧公子的警語,奴家會銘記於心。」聽出話裡的敷衍,他欲再啟口,卻被搶話。

  「甚麼都不剩。」桓古尋這話沒頭沒腦,弄得人一臉迷茫:「哦?」

  他再言:「當初在太白山與耿前輩日夜對練,即使我們聯手,他仍毫不費力,惟一一回逼他使出澤山錄,他只捏個手印,呼喝一聲,我和小澈就飛得好遠好遠,如果他站在這裡……不要說這座小小的臺榭,將池塘裡的水和魚蝦盡數轟到地面,對耿前輩來說,不過是動幾根指頭的差別而已。」晶瞳澄淨,更顯真實:「只要他想,便能瞬間把我們三人削得肉屑不剩,這僅憑他一人。」

  低垂的羽睫掩去美目的光彩:「要奪面具,也得先找著人啊!」

  「是以絕對不能徒縱許震海!」寧澈自衣袖中抽出一卷紙軸,是大理寺獄的地圖,「依小弟拙見,引誘他往東北方的出口最為恰當。」

  「東北……原因?」潘文雙問。「牢獄的大門是在西南,管制必是周密森嚴,所有人出入均是裡裡外外搜檢個遍,相較之下,東北的通道是為搬運人犯獄卒使用的衣物飲食,雖然進出不似西南頻繁,但只要貨品運來,沒反覆來回三五趟,怎生搬得完?我想……那些官兵該沒那麼勤快,一絲不苟地審視每回的進出。」寧澈分析。

  「給許震海獲知有物資來補充的消息,使他瞄準這個漏洞,伺機逃獄,看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溜走,抑或打昏守衛腳夫,魚目混珠。」精巧的下頦點了兩下,嘴角彎出滿意的弧線:「好,就這麼辦!」

  爾後,令人口齒生唾的味道飄來,潘文雙喜道:「正事先放一邊,來吃飯吧!」話甫落,侍者雙手各拿一個大碗公,左臂彎又夾著一個,右邊則端著一盤胡餅,步履穩健地將碗盤呈上桌。不等東道主提箸,玉手便拿起大餅,蘸了一點碗裡的湯汁後,圓餅立缺一小塊。

  吃得正開心,眼角餘光瞥見對面兩人神情微妙,潘文雙頗感羞赧地遮住鼓脹的頤頰,「做甚麼一直盯著奴家?」

  「沒甚麼,只不過……」寧澈揶揄:「難得瞧潘大人這般直率的一面,想來大人全神貫注在公務之上,廢寢忘食,有您在朝廷佐君,實是黎民之福。」

  潘文雙巧笑倩兮:「嘴兒挺甜的,奴家自認不算才高八斗,但勝在有自知之明,方今天下太平,萬民安居樂業,他們擁有這等福氣可不是奴家的功勞,是因為聖上的英明。」

  「嗯……」桓古尋搖頭晃腦:「你們的女皇帝蠻厲害的,和我聽聞的不太一樣……」「不太一樣?」甜美的女音略昂:「哪兒不一樣?」

  「之前你不也提過?中原皇帝近年對於西域的管束越發薄弱,我常聽一些中原的絲綢商怨嘆,講國力一年不如一年。」桓古尋直言不諱。

  黛眉微彎,潘文雙哂笑:「國家的強盛可不是光看疆土遼闊與否。聖上登基以還,明察善斷,不論你出身門閥世族,抑是草莽布衣,惟才是用,此舉不但刺激尋常百姓浸文成風,亦使朝堂更加瞭解民生。走在路上放眼望去,哪一戶人家不是禾黍穟穟,機杼唧唧?這都是聖上治國有方,不僅沿襲貞觀、永徽的盛世年華,依現今民熙物阜之象,將來的繼位者在此庇蔭下,國勢必定再創高峰。」其聲婉轉若燕雀,其言振振媲鴻鵠。

  桓古尋搓弄下巴,附和:「你說得也對,假如大家都吃好穿好,何必在乎疆域是大是小?」寧澈淺笑:「聖上知人善任,潘大人也不必過謙,枉費聖上賜字之恩。」旁邊的好友大惑:「賜字,賜甚麼字?」

  聞言,桃花般的美眸瞠然:「奴家應該未曾向寧公子說過,『文雙』乃聖上御賜。」「小弟本也以為大人的字是簡化文武雙全而來,您卻否認,後來偶然翻閱詩三百,方領會『文雙』深意,進而猜測此字該為聖上賜予。」俊貴的公子清咳一聲,朗言:「玁狁匪茹,整居焦穫。侵鎬及方,至于涇陽。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

  雖不能完全明瞭詩中描摹,異邦的刀客仍能聽個大概,道:「這聽來像是要去打仗,和潘大人的字有甚麼關聯?」

  「此詩是記敘外敵玁狁進犯國都鎬京,周宣王下令北伐,之後歌頌大軍凱旋而作,其中織文鳥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啟行,意思就是紋著鳥隼的軍旗迎風獵獵,插在十輛巨大的戰車上,開道先行。『文雙』二字,便是取繡紋飛鳥之意。」解釋完,寧澈又說:「作為聖上的旗幟,潘大人可是肩負重任吶!」

  櫻唇燦貝齒,她目露讚賞:「你是第一個猜對的人呢!」

  熱騰騰的佳餚陸續端來,欲要大快朵頤前,潘文雙捻起雕紋華美的高腳杯,「再過兩天就是十三日,許震海這人……你們也不陌生,奴家今日謹以此杯,預祝二位一切順遂,紅旗告捷。」唇瓣抿進甘醇泛香的酒液,一口飲盡杯中物後,雙頰浮上兩團酡紅。

  「承潘大人貴言。」話罷,寧澈手中的酒杯轉眼見底,桓古尋的頭亦先仰後頷,乾了。

*****

  繁星如棋密布;春芳似霧輕籠。木勺一舀一傾,揮灑澆溉;花蕊一抖一擻,搖曳洗沐。

  傅念修拎著水桶水勺,每走過一叢花圃,就聆水聲淅瀝,靜謐的花庭月華中,猶若夏夜鳴蟬,規律而容易忽略。

  木勺最後一次往木桶裡探去,沒有感受到水面的阻擋,乾脆揚起桶子,殘餘的清水恰如潑墨豪邁,又似晶石剔透,化成一顆顆小水珠,濕潤花葉塵土。

  信手放下勺桶,傅念修席地而臥,頭枕雙臂,任由花香薰衣,夜涼裹身,精神放鬆之際,微張著口,舌尖打轉,若有似無地哼吟家鄉小調。

  「傅先生有這麼好的興致,不拉琴愉心嗎?」但聽女聲低柔,衣履窸窣,止步於側。

  乘興信步閒庭,盛水澆花的琴師自嘲:「看來鄙人的歌喉入不了方大夫的耳,可惜舍妹已經睏下了,不然她來唱幾句,真真悅耳悅心!」方玥回說:「我半生行醫,豈懂得評斷歌藝?只是天天望聞問切,久而久之,可從人的面目聲調,感覺其心境。」

  「那方大夫從鄙人的歌聲中聽出甚麼?」傅念修好奇。

  「迷惘,以及……歉疚。」方玥道。

  傅念修默然。

  方玥續:「生病無非如此,憂心自身健康外,既害怕拖累身邊的人,又害怕被拋棄,茫茫不知明日福禍。」傅念修喟然歎曰:「曾經有人跟我說,生老病死就像那些雞豬魚蒜,逢著則吃,時至則行。」

  片刻猶豫,方玥開口:「是巫越青說的。」語氣肯定無疑。

  「是。」傅念修坦承,後問:「他也和你說過同樣的話?」

  「不,這句話是出自一位天性爛漫的姑娘之口。」抬眸望天,思緒逐漸飄離:「與你相同,她幼時患上眼疾而失明,泰半人生多在黑暗中渡過,卻從不怨天尤人,笑口常開。每天太陽方升起,便走到自家門前的大樹下,與附近的孩童們玩耍說笑,又或獨自哼歌吟詩,自娛自樂。」而後秀目闔上,續:「她走到哪裡,歡笑就到哪裡,認識她的人沒有人不喜歡她……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收藏木偶娃娃,細細撫摸,說是……」

  「像在摸真人的肌膚。」傅念修低喃接續。

  話音稍滯,再度傳至耳畔時,隱有不忍:「她是當年益州的受害者之一,事發時還不到十八歲……」用力眨了眨眼,方玥壓下酸楚:「不瞞你說,看見傅先生總讓我念及她……縱然遭遇萬般苦楚,縱然心有滿腔怨懟,幾下深呼吸後,撫琴引吭,醺然睡,悠然醒。」

  傅念修汗顏:「鄙人是野日子過慣了,身患重疾還改不了夜夜笙歌的風流性。」

  方玥促狹笑言:「等到療程全部結束,我會提醒傅先生注重養生,切莫貪玩熬夜,至於酒嘛……還是戒了吧!」「唔。」他面容僵硬。

  見人不若平日瀟灑,方玥忍俊不住:「傅先生可以一步步克服障礙。」傅念修塌下肩背,大感無奈。

  談話暫罷,一者仰首觀賞銀河,一者低頭擺弄花草。

  沉寂良久,溫和的嗓音忽問:「何時會再見他?」他是說巫越青。

  方玥答:「十三日,即是夏少主試驗完畢那天的下午。」

  「……他是個怎樣的人?」傅念修再問。

  過了好一會兒,方玥才道:「師兄他……他是個很有天賦,很有才華的人。在我的印象中,不論是醫藥武學,他皆是得心應手,從未對任何事物感到棘手挫敗,身處人才濟濟的草堂,依然耀眼出眾。有時我診治病患碰著難處,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查閱醫書或請教師長,而是他……好笑的是,他亦是師長訓斥最多次的徒弟,讀著杏林先賢留下的診籍手稿,總是異想天開,認為此疾此患,有更好、更大膽、卻也更危險的醫治方法。常常興高采烈地奔去問師尊新想出的療方如何,然後被捏著耳朵攆出房間……」

  「那其它方面呢?」傅念修三問:「作為一個師兄……一個朋友,他又是甚麼模樣呢?」

  方玥想了想,道:「他雖對病人溫柔,其實骨子裡傲慢得很,天賦異稟使他看不慣、也看不起很多人事物,許是將滿腔心思放在醫道濟世,於此之外,他老是糊裡糊塗的,時常忘了和親友的飯局、弄丟錢袋外衣、連今天有沒有吃飯、洗澡也記不清。可謂……」

  「大者細心,小者粗心。」傅念修深有同感,方玥一愣,然後頷首稱是:「對,大者細心,小者粗心,他這人就是這樣。」

  「他很傲慢嗎……」憶起所受之苦,飄渺的嗓聲轉沉:「也是,不顧病人的意願,隨意擺弄其身,玩弄其心……哼!在他的眼裡,人和木偶有何區別?」

  「世間之大,懷揣奇才的能人不在少數,可嘆不落窠臼,勇於跳脫正道的人卻是少之又少。他有這樣的才能與膽識,卻……」醫者的神色惋惜又憤怒。

  「不落窠臼,與離經叛道,僅只一線之隔。」蒼白但有力的十指揪緊掌下綠茵。

  眼瞧夜漸深,方玥長身拍落衣裙上的草屑,「傅先生也該休息了,夏少主的試驗一結束,就輪到你開始,這幾日莫再操煩他事,好好養足體力。」

  「方大夫。」傅念修喚住欲離的倩影:「她……那個姑娘,她叫甚麼名字?」

  「恬兒。」腦海浮現一張溫暖的容顏,方玥不自覺勾起唇角:「她叫作恬兒,恬然曠達的恬。」

*****

  無仁恥仁狴犴後,施惡懲惡王法下。

  「揍他!揍他……使勁揍他啊!你明兒個不想吃飯了是不是?」長柵之外,五名頭紮紅巾的獄卒嗑瓜吐殼,大呼小叫,甚是忙碌。

  長柵內,兩個瘦骨如柴的犯人抱在一起扭打,在上邊的雙拳胡亂揮舞,或輕或重地往身下招呼,被壓制的人掙脫不得,卻不欲就此認輸,因為這一場沒打贏,接下來將是三天沒飯可吃,思及茲,心一橫,兩排爛牙一分,張嘴狠咬!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啊!」獄卒拍桌大讚:「把他的耳朵咬下來,明天你就多半碗飯!」此言一出,犯人齒間勁道更劇,悽慘的尖叫響徹牢獄,耳聞目睹的獄卒有的鼓掌歡呼,有的切齒咒罵,就是無人前去阻攔。

  「贏了啦!」過不多時,其中一個獄卒振臂高呼,興奮地撲上桌,將金閃閃的銅錢全數掃入阮囊,輸個精光的獄卒則扯下頭巾摔在地上,哀嘆一去不回的賭金。

  「大人……大人救救我……救救小的……」牢房裡,咬人的犯人不知是餓昏了頭,還發狠發過頭瘋了,咬下人耳隨口吐出,又再啃食鼻頭臉面,被咬得渾身是血的犯人氣空力竭,苦苦哀求。

  豈料獄卒僅懶懶斜睨一眼,冷哼:「瞧你這孬樣,虧爺兒晚餐還多賞你一塊肉,竟然還打輸一個沒吃飯的,你呀,死了算了!」不理睬暗處的哀號,繼續飲酒作樂。

  一廂酒酣耳熱,另一廂卻宛若人間煉獄,直到慘絕人寰的哭嚎停歇,獄卒們仍在聊哪個窯姐風騷美艷,就是錢收得太多云云……

  「嘿,小四兒,不就是輸了幾文錢嘛!臉垮成這樣,來來來!老張我今天心情好,你的賭錢我不收了!」名喚老張的獄卒自兜裡掏出銅錢,塞給左手邊的同伴。

  「哇!」體型最胖碩的獄卒很是詫異:「你挖到金礦啦?你不是鐵公雞一隻嗎?」老張正要回嘴,臉頰有顆痣的獄卒便笑:「人家快升官啦,這點小錢哪會放在眼裡?」

  老張眉飛色舞,口上故作保留:「甚麼升官,八字都還沒一撇呢!只不過是一串鑰匙罷了!」不知情的人迭聲追問:「鑰匙……啊!難不成是大理寺獄的總鑰匙?」

  右手拍了拍腰側,三十來支鑰匙沉甸甸地叮噹響,老張道:「是前些天鄧大人親手交付,要我保管。」國字臉的獄卒雙目放光,欣羨不已:「有了這串鑰匙,等同獄內全數人犯歸你管轄,不簡單吶!老張,日後是不是得尊稱您一聲張大人?」

  「哎!別亂講,只是暗時當差掛在腰間,方便做事,早上要還回去的。」說是這麼說,老張仍掩蓋不住得色,周圍亦群聲嚷嚷著恭喜乾杯,熱絡高興。

  「那小偷他……是不是……死了?」小四兒這一整晚心神難定,時不時瞄往陰暗的牢房,牢裡一人面向角落,發出滋滋的吸吮聲,另一人倒臥在血泊及甘草堆中,兩眼無神。

  老張蠻不在乎:「死了就扔了吧!這個小偷膽兒忒肥,武大人的錢袋都敢偷,武大人特別吩咐過了,要咱們好生伺候他,結果……哼!關進來沒一個月就滾去見他奶奶了,真沒用。」

  胖獄卒發問:「另外那個是甚麼來頭,個頭矮矮小小的,打起架來還挺凶的。」老張咧嘴嗤笑:「他你都不識得?難怪輸給你們張大爺我。別看他的胳膊跟姑娘家一般細,他以前是偃師那邊的地痞,橫行霸道,連縣太爺遇著都得讓他三分,上個月不知得罪了哪位權貴,被捕快連夜押來獄中,剛來時還真他媽囂張,但是經我張大爺的手段……嘿!現下他就算只想舔一滴水,也要跪著求我張大爺點頭才行。」

  吹噓完,年紀較輕的小四兒眼光飄忽,惴惴不安:「老張……我瞧……我瞧那流氓好似在啃人的鼻子,你說……他會不會就此發狂,以後就難管了……」其他獄卒一聽,亦不禁抓頭煩惱。

  資歷最深的老張老神在在:「就憑他?哎!我說你們四個真的是豬腦袋,曉不曉得大理寺獄目下關著最凶惡的人犯是誰?」

  「曉得!」長痣的獄卒捋著黑斑上的長毛,「就是單獨關在地牢的許震海。據說他殺了四百多個人吶!」「殺了四百多人又怎樣?落在我的手裡,還不是得乖乖稱呼我張大爺。哈哈哈……」他酒喝得多,滿臉通紅,話也說得不輪軫起來:「其實管犯人不難,重點是讓他們明白誰才是主子……嗝……今晚讓你們幾個生嫩的開開眼界……嗝!瞅瞅我怎生整治那些惡霸……走!」

  於是由老張帶頭,一行人攜著皮鞭鐵鉗等各式刑具,吵吵鬧鬧地下至地牢。

  「喀、叩、咯……」數把鑰匙輪番插入鎖孔,啟開重重銅鎖,而後三個大男人使出吃奶的力氣,厚重的鐵門緩緩啟開。

  雖然時近寅末,天露白光,這間位在大理寺獄最底層、最深處的牢房,猶伸手不見五指,僅能從宛如巨獸之口的漆黑中,依稀聽著陣陣遠雷般的鼾聲。

  起鬨的獄卒紛紛靜下聲,入口對外大敞,卻遲遲無人踏進門內。

  饒是趾高氣昂的老張,喉頭亦不由得上下滑動一下,接著抹抹臉,呸出一口濃痰,粗聲粗氣:「喂!許老頭,說!你今天想挨幾下鞭子?」

  鼾聲忽停,但沒人應聲。

  老張頓時橫眉豎眼:「嘿!敢不回我的話!不給你個教訓,你就認不清當前誰是狗,誰是主人!」正欲捲起袖子上前,卻看兩顆精芒乍現,懾得怒氣沖沖的腳步踉蹌煞住。

  那是許震海的眼睛,只聽他低沉長吟:「你是新來的?老夫沒見過你。」

  「呃……」老張結舌,隨即惱羞成怒:「甚麼、甚麼新來的!我是你爺爺!」

  「一下當爺爺,一下又要當老夫的老子,你想清楚要當哪一個……」瞳仁如同鬼火,陰鷙森森:「畢竟一個酒醉落水溺亡,一個被人活活打死,你選好了再跟我講要哪種死法……放心,老夫技術嫻熟,你不會痛的。」

  五顆心臟遽然加快,老張的醉意早醒了大半,腿根發軟,但想這人四肢被鎖,大字懸在半空,身上又有七根鋼針壓住功體,再怎麼強橫凶暴,此時亦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

  如此自我安慰後,老張膽兒一壯,搶過小四兒懷裡的長鞭,抽往年邁的身子,「媽的,敢在爺兒面前囂張,你活膩了!」話罷運使手臂,特殊藥水浸泡過的鞭子笞上皮膚,傷痕比普通的鞭傷還深還疼,火辣入骨。

  許震海默默挨打,欺善怕惡的獄卒懼意漸消,猶嫌不夠盡興,遂燒了一鍋熱水,兩人隔著抹布握著鍋邊把手,甚有默契地齊聲數到三──

  「嘶──」鞭刑暫畢,旋即被倒了一身滾燙的開水,下意識閃避卻是無處可躲,全身痛得幾欲暈死,然又清醒萬分,肌肉繃如將斷的緊弦,扯得鐵鍊鋃鐺作響,幾絲呻吟越過牙關,均被滾水淋漓蓋去。

  不習慣殘酷場面的小四兒撇開目光,細聲為人求情:「莫再折磨他了,他年歲這麼大了……」長痣的獄卒嗤之以鼻:「小四兒,這種人作惡多端,你可憐他做甚麼?」「沒錯。」國字臉的獄卒幫腔:「不讓這些犯人長點記性,出去後再為非作歹,牢獄王法有甚麼用?」

  「不過嘛……」胖獄卒笑得猙獰:「這老傢伙是出不去了。」說完拾起一根鐵鉗,大步走向萎靡的老人,「你也真硬氣,吭都沒吭一聲,沒關係,我們這兒的手法多得是,可以陪你慢慢玩……」而後粗魯抓過犯人的手,輕噫:「你指甲沒啦?」

  許震海忽爾輕笑:「老夫來此第一天,你的主人就把我右手的指甲全拔了,左手的指頭也被截去兩根半,只剩拇指食指還有甲片……你們這般喜歡就拿去,小狗狗。」

  聽者登時怒火中燒,胖獄卒氣道:「指甲沒得拔,我就拔牙齒,嘴巴張開!」

  然則許震海死不鬆開下顎,老張遂重新拾起皮鞭,「行啊老傢伙,老子就瞧瞧你骨頭有多硬?」

  聽到就痛的笞打聲啪啪再響,一鞭比一鞭快,一鞭比一鞭大力,伴隨皮肉橫飛,烏黑的鞭身變得血紅潮膩。

  「呼……呼……怎樣?知……知道老子的……的厲害了吧?」明明是施刑人,老張卻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反觀七旬老犯的囚衣雖是血汙斑斑,講話卻平穩如鐘:「就這點本事?你累死老夫都沒嚥氣呢!」

  老張的臉立時扭曲:「我才使出三……兩成力!本來我是打算敬老尊賢的,看樣子是不必啦……」「老張,我瞧算了吧……老傢伙要是死了,對上頭不好交差。」國字臉的獄卒隱約察覺苗頭不對,拽住夥伴的臂膀勸阻。

  給手腳受制的老人譏諷,老張哪肯住手,正想斥退旁人,門外卻傳:「老張,你搞甚麼鬼,我不是說卯時有人要來送貨嗎?你不去門口候著,待在這個臭得生蟲的地方幹嘛?快去接應,大夥兒在等你簽字放行呢!」外面的人喊完,匆匆走開。

  玩樂整夜的獄卒這才記起正事,然則鞋底未及離地,就聽許震海語透欣喜:「喔……這麼巧啊……」

  未悟其意,便聞哧、哧兩聲,小四兒、國字臉的獄卒無聲倒地,後頸各插著一根鋼針。

  其餘三人大驚,不及回首一探究竟,又兩名獄卒瞠目而仆,鮮血泊泊的額心嵌著半枚指甲。

  老張瞬時神魂具喪,軟腳跌坐於地,哭道:「大爺……請您饒了我一條賤命……我只是奉命看管犯人……不關我的事啊……」雙腿間的布料濕漉漉的,騷味瀰漫。

  「免驚免驚,小朋友……」傾刻間擊斃四人的許震海溫柔誘哄:「替老夫幫個忙,打開這些礙手礙腳的鐵鍊,鍊子綁著我這副老骨頭這麼多天,實在折騰人。」

  「好、好……」老張早已六神無主:「我這就幫您開鎖,只盼您大發慈悲……」

  瑟瑟無力地解下腰際成串的鑰匙,一不小心沒拿穩,鑰匙掉至潮濕的石磚上,許震海耐心不減:「別緊張,老夫不趕時間。」

  「哐啷──」沒了手銬腳鐐禁錮,重犯終得舒展肩膀背脊,轉動手腕腳踝。

  老張雙掌雙膝貼地,成跪伏之姿,惶惶呢喃:「恭送許大爺出獄、恭送許大爺出獄……」

  運功逼出體內餘下的鋼針,拭淨面頰脖頸的血跡,再剝下胖獄卒的役服套上,許震海睥睨腳邊的人三跪九叩,道:「起身,你的活兒還未完呢!」

  「啊呃!」一腳將人踹向門口,老張倉皇爬起,身後的惡煞命令再至:「不是要簽字嗎?帶路!」

  老張不敢違抗,擦擦額頭上的冷汗,勉強鎮靜,曳踵領路。

  兩人來到監獄東北,果見腳夫和數名獄卒杵在霧雨迷濛中,方纔喊聲的獄卒不耐催促:「快點兒,拖拖拉拉的,大家趕著交接回家吃早飯呢!」老張沒多說甚麼,草草簽名後,二十多人揮手吆喝,卸貨運貨,期間老張的視線完全不與許震海交會。

  趁著大夥兒忙進忙出之時,許震海悄悄溜出人群,迅速閃進窄巷中,腳下步伐沒有絲毫遲疑,朝北方疾疾而行。

  抵達洛河河濱時,為時尚早,葉緣的晨露閃閃如珠;樹上的早鳥嚶嚶成韻;堤邊的湍流淙淙無盡,微風吹面不寒,細雨沾衣欲濕。

  見到再平凡不過的景色,許震海彷如重獲新生,眼前的安逸如斯美好,著實捨不得挪步。

  敞開雙臂,深吸一口鮮活自由的朝氣後,他道:「出來吧!老夫不會宰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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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元素:賽博龐克、冒險戰鬥、BG

  沐日浴月,隆國興家。故事發生在一個民主法治,乍看之下自由進步,實則功利主義至上的海島城市國家──沐隆。主角群為「粹」組織的成員,他們攜手合作,弒神送神,欲破除陳腐不堪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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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是大人的童話故事;江湖,是俠客揚名的所在;爭奪,是人類亙古不滅的本性 在虛構的江湖故事中,書寫一段充滿血與淚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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