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光芒超越歲月滄桑
盟軍戰俘受到的待遇非常惡劣,除了金瓜石,其他在臺北、宜蘭、台南等地的戰俘營,何麥克說:「也好不到哪裡去」。台灣的俘虜營關押著盟軍高級軍官,被認為是遠東地區最殘酷的集中營之一。
屏東的麟洛俘虜營,原為隘寮溪的砂石場工寮,一九四二年七月被日軍改為俘虜營第三分所,佔地約三公頃多,實際是佈滿砂礫的河床地,營內設施簡陋,屋頂披茅草,僅廁所、床鋪為木板,四周圍上竹籬笆。
據曾經擔任台籍監視員的林全信回憶,他與其他二十九名台籍監視員受日籍人員管制,動作稍慢便遭摑耳光或毆打,有時被長官命令互相打耳光;戰俘如奴隸,在河床採挖砂石,裝上車,再運載至高雄修建左營軍港,有時去屏東糖廠搬運沙糖包。
期間,有戰俘精神錯亂,也有戰俘自殺,且戰俘生病無醫療;曾有餓極的戰俘將細糖藏在枕頭套內,被發現而慘遭日軍痛打。
相較臺灣其他俘虜營,麟洛營設有教堂,可以讓戰俘禮拜,也由戰俘自己推選神職人員。俘虜營中嚴格禁止監視員與戰俘交談、來往,但信仰基督教的林全信仍然偷偷把一本《聖經》送給一位加拿大籍戰俘,該戰俘又將《聖經》獻給營內的教堂,漸漸的,自殺的人少了,也不再有逃獄的情事。林全信猜測,這或許是日軍允許教堂存在、且不追究他偷送《聖經》給戰俘的原因。
據林全信估計,麟洛營約有六七十名戰俘因痢疾、水土不服死於營區,晚上他站衛兵時,就會看到一個接一個的戰俘跑廁所,有的來不及就拉在褲子上,死後就埋在公墓內。戰爭末期,因棺木嚴重不足,只能將屍體用毛毯包住再放入棺木,以鐵道輕便車運到麟洛墳場(今麟洛垃圾車停車場),由隊友以簡單的基督教葬儀進行最後一程,屍體放入墓穴,再將空棺拿回重覆使用。
一九九九年八月,一位時年五十七歲的加拿大人肯特,跨海來台,在何麥克陪同下,專程來屏東找到八十二歲的林全信。肯特說,自小,父親就告訴他,有位台籍管理人員偷偷照顧囚禁的父親,還送《聖經》給父親,引導父親閱讀,使父親捱過那段艱苦歲月。多年來,肯特替父親四處尋找這位恩人,泛著淚光的肯特緊握林全信雙手:「當年若沒有您的幫忙,父親可能熬不下去,也沒有今天的我。」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麟洛戰俘營舊址舉行和平紀念碑「We will remenber them」成立儀式,八十四歲的英籍老兵Zenjamin Slack跨海來到現場。當年,他曾被囚於金瓜石、台中等地三年之久,其中有整整一個月被關在籠子內,手指被石頭砸斷,這段痛苦歲月令他永生難忘。戰後,他三次來台,台灣人的友善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當年被關押的戰俘告訴何麥克,大部分的台灣人是同情戰俘的,曾有一些台灣女孩試圖給戰俘遞一些食物,但被日籍警衛發現,遭打耳光;與戰俘一起採礦的台籍礦工,有時會趁日籍警衛不注意,把自己帶的飯菜分給戰俘們吃。
有在地人回憶:「曾聽先母提起,昭和十八年(一九四三年)夏天,日本兵押解一批『阿凸仔』(台語,外國人),從瑞芳步行至金瓜石,途經九份城隍廟時,適逢傾盆大雨,就在民宅的屋簷下休息,在地人見到疲憊不堪的『阿凸仔』,同情心趨使,趁日本兵不注意時,遞食物及飲水給他們。二十多年前,還有英國老先生,前來九份尋找當年雪中送炭的人,聽說並沒有找到。」
在歷史激流中,平民百姓只能隨波逐流。戰後,一些參與虐待戰俘的台籍監視員受到法律追究,遭判刑入獄;也有消極對抗日方命令、悄悄幫助戰俘的台籍監視員受到各國政府和民間社會的表彰,甚至與受助戰俘再度重逢,愛的光芒超越歲月滄桑。
沉默的戰俘
如前所述,日本國內未批准「日內瓦條約」,且因不可使俘虜「徒食」的觀念強烈,以致在臺灣設立的戰俘營,不提供足夠糧食、強迫勞動、肉體及精神的虐待等問題層出不窮。
「在他們看來,這不是法律,」何麥克說,「(對日軍來說)如果投降,就是給自己、家人和天皇丟臉,最丟臉的就是當戰俘。所以他們也把戰俘當作牲畜一樣對待,毫無人性。」
二戰末期,日軍節節敗退,戰俘們的待遇更加惡劣,日軍管理嚴苛,醫藥嚴重缺乏,加之水土不服等因素,最後獲救時,四千多名戰俘中,近五百人死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佈投降;
九月五日,美國四艘驅逐艦抵達基隆港,美軍陸戰隊上岸,直奔戰俘營搶救奄奄一息的戰俘,日軍則用火車將戰俘運到基隆港;
次日,美軍四艦共接走約一千兩百名戰俘,在外海轉移到兩艘航空母艦上,經馬尼拉,回到美國。
同日,美艦離開,英國太平洋艦隊,計一艘航空母艦、三艘輕巡洋艦、六艘驅逐與護航艦,以及醫院船、油船等,也抵達基隆港。
八日,澳洲皇家海軍驅逐艦、紐西蘭醫院船抵達,救助剩下的九十名戰俘。
戰後,臺灣戰俘營的管理階層四十餘人受到審判,俘虜收容所長等人被處以絞首刑,但返國的戰俘並沒有得到預期的自由。
正如何麥克所指出,光是立碑紀念遠遠不夠,更重要的是「讓歷史說話」——多數戰俘返國後,避談個人經歷,當時的英國及美國政府要求戰俘對相關經歷保持沉默,不允許他們對外談論自己的被捕經歷,以免錯誤的軍事策略被公諸於世;有些母國甚至要求返家的戰俘簽署「保密狀」。
就算戰俘試著與家人分享,各種殘酷情節也讓家人難以置信理解,可傾訴對象幾乎只有昔日同袍、戰俘營研究人員。很多人在戰俘營中被毆打,極度饑餓、勞累導致終生患病;有些人回家後很早離世。對眾多倖存者來說,監禁、淩辱、虐待導致的精神創傷伴隨後半生。
太平洋戰爭結束了五十多年後,英國戰俘們才獲得英國政府發放的每人一萬英鎊補償金。
愛琳·阿斯特利(Eileen Astley)已故丈夫傑克,當年在英國皇家砲兵部隊服役,「傑克從未談論過他作為戰俘的經歷」,「他曾經歷了這一切,我嫁給他,卻不知道他曾遭受了這麼多痛苦,這讓我很難過。」
女兒琳·孟特(Lin Mount)十一歲時,傑克死於與戰俘營相關的疾病。母女倆曾兩次赴台探尋親人被關押的傷心地。女兒說,「那營地仍然讓我覺得憤怒和悲傷,但在紀念碑上觸摸到爸爸的名字,在這裡我能最大程度地靠近爸爸,又使我平靜下來。」
二零一零年,英籍姊妹七十三歲Bessie與六十八歲Carol來麟洛戰俘營舊址,姊姊行動不便拄著助行器,兩人拿著相機,走遍父親住過的營區,嘗試用殘破的景像填補失去父親的空白。她們的父親二十三歲被捉到戰俘營三年,卻在終戰前因盟軍的空襲而身亡。
站在父親曾經遭受苦難的土地上,感受到父親當年蒙受的苦難與思念家人的心情,姊妹倆格外傷感:
「經過這麼多年的訴衷與懷念,
但願我們依然能夠找到真切的言語告訴你,
我們是如何以編號4620631大兵的家人為榮,
這位大兵是我的丈夫、我的父親、我的祖父,
以及我們心中的英雄,
Henry Emmanuel Lee」
妹妹訴盡懷念與不捨,讓姊姊淚水奪眶而出。父親奔赴戰場時,妹妹還未出世;父親去世時,妹妹三歲,父女從未謀面。站在父親最後停留的土地上的這一刻,妹妹終於感受到父親的存在,終於有了屬於父親的記憶。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英國人Louis Follon來麟洛,他的父親Alfred J. Follon於一九四二年被俘,三年後回到英國;因麟洛戰俘營有小河、鐵橋,景象宛如緬甸,父親始終以為自己被囚役於東南亞。
二零一七年,Louis透過台灣戰俘營紀念協會查到資料,才確定了父親當年的囚役之處是屏東麟洛戰俘營,此番特地前來獻花,追思父親。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