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太遠了(十二)

2023/10/2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生不逢時的歷史悲劇

在一九九九年《檔案法》未通過之前,介於這段歷史的軍事性質,相關官方資料的解密開放無「法」可依,個人見聞、口述等,則可能受限於個人的經歷,難免失窺全貌,經過交叉比對,就能發現人名、地名、時間往往出入甚大,甚至是完全不同。

《檔案法》出爐,國史館依法將檔案文件不斷解密開放,才讓世人見到相關文獻與檔案,得以探尋這段歷史的真相,也因此發現,過去口耳相傳、甚至口述回憶記錄中關於一九五四年、一九六一年兩次撤軍的傳言,與史實不符:

一,「一九五四年李彌部隊撤軍時,蔣中正建議『只撤一部分,留兩千精英化名轉入地下,待機反攻』」,與事實不符,實為蔣中正最後迫於國際壓力,下令李彌部隊全撤,而段希文等幾個軍師長私下召開軍事會議,決定抗命不撤;並且,李文煥時任段希文第五軍轄下師長,並非第三軍軍長。

二,「一九六一年柳元麟部隊撤軍時,蔣經國指示柳元麟,向段希文及李文煥兩位將軍轉達密令『第三軍、第五軍只撤老弱,精幹全留,化名轉為地下工作,設法自力更生三個月,三個月後恢復補給。』」,亦與事實不符,李文煥第三軍是地方自治大隊班底,不是國軍出身,不願轉入臺灣,因此自願不撤;段希文第五軍在進行撤退之時,由情報局三處處長當面傳達密令,請第五軍留在邊區繼續戰鬥,先藏三個月以免被美方發現,三個月後恢復補給,但三個月後國府食言,被遺棄的是第五軍。

難民官兵的根,在雲南;他們心目中的祖國,是「中華民國」;而佔據了他們人生大半輩的困苦之地以及他們實際上的公民國籍,卻是泰國。

時過境遷,有的老兵想回台依親安養餘年,但國府國防部回覆:

「『雲南反共救國軍』於民國五十年(一九六一)四月三十日撤銷番號,臺端未依「國雷演習」撤台,自民國五十年五月一日起,已不再具有國府遊擊隊人員身分,不符合辦理退役規定。」

老兵轉而問當年總指揮,函覆卻是:

「余早經解職退休,未便再過問昔年舊事。」

老兵最後無語問蒼天,抱憾九泉。有後裔認為,當年的撤軍主事者,迫於國際壓力,不承認留在邊區的部隊和國府有關聯,又遺棄一群「奉諭留下的官兵」,沒有設身處地為「奉諭留下的官兵」著想,實在是令他們心寒。

還有第五軍的後裔回憶,段希文將軍晚年曾表示,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跟柳元麟的不睦,害屬下跟他一起淪為難民,吃盡了苦頭,還禍及後代。

被國府遺棄的官兵,連同眷屬後代流落異域他鄉,寫下國軍歷史最不堪的慘痛一頁。

有人質疑難民軍涉毒,這些人可曾想過,在高山原始森林、充滿瘴氣的惡劣自然環境裡,在缺醫無藥、沒有補給的殘酷現實下打叢林遊擊戰,能找到的止痛藥是什麼?

從一九五五年于衡的采訪報道《滇緬遊擊邊區行》、一九六四年柏楊的小說《異域》、一九六七年胡慶蓉的《滇邊游擊史話》、一九七零年李國輝的《憶孤軍奮戰滇緬邊區》、一九八四年譚偉臣的《雲南反共大學校史》、一九八九年李先庚的《奮戰一生》、一九九零年朱延平的電影《異域》,到二零零九年中央研究院覃怡輝的《金三角國軍血淚史(1950—1981)》,再到二零一六年李立劭系列紀錄片「滇緬遊擊隊三部曲」——《邊城啟示錄》、《南國小兵》、《那山人這山事》……世人透過文學、影片、傳記、口述、學術論文等多種方式,碰觸了這個大時代下的幽深暗角。

不過,一九九零年的電影《異域》雖然賣座,卻引發撤回臺灣的李彌部隊官兵的巨大反彈,他們抗議電影「歪曲史實,污蔑李彌」。一九五零年隨同李彌一起由基隆入香港,再輾轉進入滇泰緬邊區收容殘部的李拂一先生認為,「柏楊先生並未一履異域參與戰事,而摭拾不實不盡的一些資料,化名鄧克保,逞其生花妙筆,寫成《異域》一書,但所描寫,遠離事實,亦不少曲筆,大為異域人士所詬病!」

事實上,柏楊是以河南老鄉李國輝的講述作為框架,虛構出李彌副官「鄧克保」這個人物,虛實結合,形成小說《異域》,但讀者卻以為小說情節是真實的。因此,撤回臺灣的部隊同仁託付給少年時曾在部隊擔任通信兵,一九六一年隨部隊撤回臺灣的覃怡輝先生,歷時十四年成書《金三角國軍血淚史》,「以告慰所有曾經在滇緬邊區戰鬥過的長官、長輩們。」

中央研究院叢書,覃怡輝著。

中央研究院叢書,覃怡輝著。

左至右:覃怡輝、陳茂修、李拂一、李先庚、雷雨田在臺北國軍英雄館。翻攝自覃怡輝著《金三角國軍血淚史》

左至右:覃怡輝、陳茂修、李拂一、李先庚、雷雨田在臺北國軍英雄館。翻攝自覃怡輝著《金三角國軍血淚史》

二零零五年,雷雨田將軍對台灣媒體說:「(當初說)藏三個月,藏到現在四十五年啦!」「生不逢時!慘囉!(我)是中國人的悲哀,還在娘肚皮裡面就聽到槍響,十七歲就上戰場打仗,打了一輩子的仗,卻變成了不會說泰國話、聽不懂泰國話的泰國人!」

經歷過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的老兵,見到台灣來的記者,老淚縱橫:「出來就沒有回家,想啊,想,但沒辦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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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熱水塘村的第三軍榮民之家,如今只剩四位風燭殘年的老兵,一位失聰;一位因頭殼被砲彈削去一塊,常年戴帽;一位只會喃喃自語;一位牙齒掉光。四位老兵滇音濃重,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日常起居全仰賴一位自小就在這裏幫老兵燒飯掃地的大媽,大媽對前來探視老兵的臺大學子語帶哽咽:「這些大爹沒有妻小,犧牲了一輩子也沒人照顧……」令人心酸不捨。

這就是宿命,是那個動蕩大時代造成的巨大的歷史悲劇。

91歲時的陳茂修。翻攝自紀錄片《滇緬遊擊隊三部曲》

91歲時的陳茂修。翻攝自紀錄片《滇緬遊擊隊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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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國史館;

覃怡輝:中央研究院中山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所《李彌部隊退入緬甸期間(1950~1954)所引起的幾項國際事件》;

覃怡輝:《金三角國軍血淚史》;

李拂一:《柳興鎰竅取機密投緬禮部無辜》;

臺灣媒體《滇緬孤軍血淚史》《聚焦泰北金三角》《我想回家》等;

賈忠偉觀點:《王毅勘察中緬邊界,看滇緬孤軍的血淚歷史》;

張硯拓:《「亞細亞的孤兒」背後的真實故事:紀錄片「滇緬遊擊隊三部曲」,如何修補對家的想像?》;

張哲生:《國民政府遷台後蓋的第一座眷村,你知道在哪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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