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第一個發現幽靈來過的人。
落葉每次到店裡來,都不忘繞到擺設在最裡邊的那個空書櫃看一眼。
與其說是空書櫃,不如說是在等待誰把書擺上去。唯一被擺在架上的那本精裝書,黑皮封面看起來很貴重,讓人不忍用赤裸的雙手將它拿下翻閱。
落葉依照以往來的慣例動作,輕輕墊起腳尖,伸長手指觸碰它。
那是一本空白的書,像這個書櫃一樣,似乎在等待有人把文字寫上去。
所有時空凝滯在這裡,只是為了等待。
「你們到底在等待什麼呢?」
這是穗與朽刻意布置在店裡的擺設,目的是希望來到店裡的客人,無論買不買書,心血一來,願意把他們的故事寫在空白的書頁上,分享給其他人。寫故事不需要署名,翻閱也不需要經過同意,一切自由彈性,沒有人知道寫的是誰,也不會有人知道有誰讀過,是很有意思的構想。
剛開店的那陣子,落葉從來沒在書頁裡翻到文字,客人不多是原因之一,最主要還是大多數人不曉得穗與朽的這層用心。
「喏。」那天是個晴朗的午後,斜陽從窗外灑落在書店的靜謐角落,那裡屬於穗與朽。落葉顯得像是個外來的侵略者。他將書擺到正在翻閱書本的朽手邊,「這是第一個吧?」
朽不疾不徐闔上原本在閱讀的書本,接過被翻到最後一頁的黑皮書,上頭的黑墨字跡有些模糊,快要消散在凝滯不動的時光中。
像幽靈。
像一封幽靈寫下的情書。
「為了讓自我存在,因此成為非我之外的存在。
總得不到那句『有人在那裡嗎』的回應,於是開始只回答『我在』。
我在。
你在嗎?」
「完全看不懂呢。」再說,這也不是個人故事了吧,根本只是一段什麼都不是的文字罷了。
「是情書。」朽的話語不似以往的冰冷,竟有種無法言說的溫度。
「情書?誰寫給誰的?」落葉忍不住又往前翻了幾頁,「誰會把情書寫在最後一頁?」
朽優雅啜了一口微溫的咖啡,「如果會被知道是誰寫給誰,他就不會寫了。」
落葉嘟噥著,「也是。」所以才會被穗與朽戲稱為幽靈。
會來這裡的通常都是幽靈。
這座城市空無一人,被留下的只有還擁有些微人性的幽靈,以及大多數將神智與心靈奉獻給虛幻神明的屍體。在腳踩實地、確認過自己不在夢土時,幽靈總是活得比活著的屍體還要煎熬、還要痛苦。
穗與朽期望他們寫字,但幽靈從沒學過如何書寫。
落葉就是這樣的幽靈。
他默默將黑皮書擺回原位。
而朽再次翻閱起手上的書,但沒過多久又抬起視線,望向窗外柏油路像鏡子反射一地陽光,就跟今天的咖啡一樣,黑得刺眼。
是誰在這裡?
誰又缺席?
如果愛上幽靈,結局是死成屍體,那麼他寧願不要愛。
「穗今天去收回頭書了吧?」落葉又冒出頭來,看見朽那獨特的透明色彩逐漸明顯而生動。他只是要確認穗還會回來,卻意外確認了朽正在死去。
朽沒有回答。
落葉毫不客氣坐上他對面的位置──那是穗的位置。
「好不容易活過來了,再這樣下去,會變得跟我一樣喔。」成天只會哭、只會抱怨,而仍然一事無成的「大人」。這樣成熟的方式近似腐爛,但落葉沒有選擇,或許朽也沒有。他們從誕生、獲得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別無選擇。朽與他才是天生一對。落葉這麼想,卻沒有說出口。
註定腐敗的東西,面對逐漸茁壯的年輕生命力,總會有種像是獲得永生的錯覺。但沒有東西是永恆不敗,唯一永恆的是真理,而永恆屬於殘酷。溫柔的人註定腐朽。
但萬物都是從腐朽之物中再次萌芽的啊。
死去的東西不在了,卻又存在。
在輪迴面前,人會長成他們意料之外的自己,『既是我,又不是我』,而且沒人獲准缺席。
朽回過眼,雙眼凝視著落葉手上的咖啡杯。
「愛會是哪一種呢?回答『我在』,還是選擇缺席?」繼續逗留的話,兩個人都能幸福快樂,將停滯的時間保留在永遠不缺糖的糖果罐裡,等待永無止盡的等待;但若要成長,就必須放手讓時間往前奔流,奔到沒有人能抓住的地方,讓它缺席、讓自己缺席,萬物在盡頭唯一能找到的是腐朽、是死亡。
大家都這麼說,但真是如此嗎?
「幽靈的情書沒告訴你嗎?」落葉第一次發現自己可能比朽還要聰明,「愛是,你為了愛人成為自己,也成為他。」幽靈的情書不表達愛意,而是等待回音,等待自己成為愛人的模樣,等待愛人成為自己的模樣。落葉找到了寫信的幽靈是誰。
他的足跡灑落在柏油路上,開出朵朵向日葵。
「你太溫柔了。」落葉說。
搶在寫下情書的幽靈回來之前,落葉決定告辭。他也要找個地方等待,等待那個即將成為彼此的兩人,有一天為了能夠死去,再次找上他來。他會說,他也正在死去;他會說,世界上還有一個不必死去也能學會愛的方法──
「如果你捨不得,那就由我來教他哭泣。」
──叮鈴。
「我回來了!」伴隨著門上鈴聲清脆響起,穗的聲音響徹小小的書店。
朽沒有答腔,但一雙眼睛迎上來,穗便讀懂那是「歡迎回來」的意思。
「有客人來過?」穗轉身竄進茶水間旁的倉庫放置辛苦抱回來的兩大落書,沒發覺朽正望著他的背影。
「除了你,沒有人來過。」
朽看見穗笑了。他不知道他為什麼笑,只知道自己想抱著他哭。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穗與朽,與敘事的幽靈》這一系列其實寫在多年以前,這篇也是舊作,今天翻出來整理上傳時重讀,感觸很深也很多。
記得在書寫這部作品的時候,穗是失落但保有天真的我,而朽是背負著苦痛也看透苦痛,同時也不再天真的我。比起小說,這系列更像是一段自我整理的旅程。〈情書〉寫成的時候,我正開始學會如何愛我自己。對於該走入孤獨、但靠自己就能幸福的生活,我猶豫而且不確定,這樣算不算背叛曾經痛苦煎熬的自己?我現在也依然還沒有答案。朽偶爾還在那裡,沒有真正的死去,但我還是想紀念那個在過去好好活過來的我(朽),沒有他的守護,就沒有現在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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