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XXIX.取巧
沒有理會眾人因錯愕而生的寂靜，冰姈瞇細帶著威嚇之意的金眸冷笑著開口：「趁著現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死掉，對你們來說還比較好呢。」
厭惡人類的冰姈所提出的條件，毫無疑問是刻意針對。面對明顯不是以戰鬥見長的冥系魔法師，冰姈完全沒有手下留情的打算。聽就知道冰姈沒有出借別墅的意思，這是再明確不過的勸退。可是，莫葉也很清楚──縱使她沒有明言，氛圍卻沒有真心的殺意。冰姈的意思很簡單，要的話上前、不要的話還有機會折返。
這是她給謀劃利用她弟子的人類最後的忠告。
雖然是個會嫌棄弟子、是個會說弟子愚蠢的人，冰姈卻也比誰都疼自己的弟子。那份不坦率的溫柔，只是因為她想要保護某些原則而已。索羅對她會如此信任跟敬重，不是沒有原因的。只是，他也不能讓洛德跟騎士團就在這裡迎來終點──騎士團跟學校對索羅而言是重要的歸處。身為他的騎士，守護好索羅的容身之所是當然的。
「洛德。」與莫葉有類似心情而率先發出聲音的是黎恩。本就沒有很想跟通緝犯扯上太多關係的他認真地盯著被找麻煩的洛德，輕輕搖頭──不要送死。他的神情堅定地透露這點。
艾夏琳與海莉也分別是一臉不安。意識到大家發自靈魂的困惑跟擔憂，洛德回頭看了看同伴們、再看看同班的露露、亞隆、緹娜──
或許是因為冰姈的條件太過語出驚人，騎士們無不瞬間清醒。面對無力抵抗的對手，他們唯一能做的只有撤退……
然而，在這個不能說出真話、連靈魂與思想都必須被限制自由的世界，他們又能逃到哪去呢？只要不結束掉與管理者之間的牽扯，最終面臨的依然會是毫無道理的死亡。為了對抗這一切，校長與卓根老師在努力、索羅與莫葉也在努力、甚至連靈魂如此破碎的楚楓都被當成了換取機會的門票──「想安然置身事外是不可能的。」用這句話回應黎恩，比在場任何騎士都清楚一切的洛德毫無懼色地上前了幾步。「我接受考驗。」
「莫葉，聽見了吧？」歪著脖子的冰姈神情相當不客氣。「站到水池對面握好你的劍──給我全力上。」
「至少換把劍……」深知自己拿著亞奧劍，以武器性能差距而言對洛德實在太過不公平，莫葉才剛想替洛德說話，冰姈就冷冷地哼了一聲。
「面對敵人還有討價還價的空間嗎？」根本不在乎洛德的死活，最強通緝犯似是真的要透過莫葉這一戰散發被觸摸逆鱗的怨氣。一面開口教訓，冰姈像是在應和莫葉、又像是想刁難兩人般隨手扔了一條布巾給弟子二號。「給我矇上去，忘了在你對面的是誰。」
空氣凝結出寂靜。被正論堵上辯駁的莫葉只能安靜抿唇。
「『全力的話洛德會死的』──對吧？」正確地讀取出莫葉的靈魂所散發的正直顧慮，洛德笑著朝不知道該不該照辦矇眼的莫葉開口。「我也這麼覺得喔？可是……如果接受考驗就有機會換到我們所有人都變強、甚至能夠對抗『那邊』的陰謀的話，為什麼不試試看？」在人類充滿虛偽跟惡意的表面工夫之下，非人類的直率反而令她相當舒適。
「身為騎士團的班長，可不能只做做樣子呢。」充分展現出符合班長該有的氣魄，洛德連笑容都相當有信心。
落下這句，與莫葉相隔一個水池的洛德走到離騎士團有段距離的空地、掏出了自己的魔杖對準莫葉，像是在無聲地告訴他──來吧。
見到洛德已經做好準備，莫葉也只能認份地綁上冰姈給他矇眼的布條。漆黑的世界中，亞奧劍沈甸甸的觸感讓心情逐漸安定──是啊，對面的洛德如此有信心的模樣，說不定是因為她能夠好好躲開攻擊。深吸一口氣，莫葉重新集中精神。
對手是跟其他騎士拉開了距離、單獨站在水池另一側的第六班班長。即使被剝奪視力，身為傳說中的妖精戰士一族後裔，莫葉仍憑本能就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對手現在的位置跟站姿呈現什麼狀態。妖精是屬於夜晚的生物，對於黑暗並不感到害怕或是慌亂的莫葉，在冰姈一聲令下後，毫不猶豫地鐙地而起，躍至空中的他彷彿看得見那般，相當精準地往洛德所在之處俯衝──聽見洛德施展了防禦魔法的他悄悄地轉了劍的方向。亞奧劍則是引導其主人魔力的流動方向，讓他在黑暗中也能辨識出防禦最為脆弱的位置──劍身不偏不倚地砸在洛德施展的防禦障壁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響。
「他是真的看不見嗎？」忍不住發出打從心底的疑問，旁觀之一的露露一臉不可置信。「跟看得到沒兩樣啊！」
「洛德被打中了！」同樣緊盯著戰況的亞隆憑藉身高優勢看得最為清楚。他看著防禦魔法遭到破解的洛德被莫葉拽往地面、押解犯人般扭身扣倒在地──「那條遮眼布是有什麼魔法嗎……」
「嗚……」伴隨沈悶的撞擊聲，魔杖也摔飛出去的洛德因疼痛發出悲鳴。即使被遮眼布擋住了表情，也能看得出莫葉的神情有些難看。被他制伏的第六班班長更是再清楚不過，從莫葉的靈魂能讀取到他一臉大事不妙，甚至道出沒想到這程度的攻擊也躲不開的靈魂吶喊──老實說，正因為早就看出他想偷偷放水，才想試試看到底能夠撐多久的，結果一招就被放倒……這下子信心可是直接落到谷底了啊。
亞薩奇爾所傳承下來的血脈，就是如此強悍的毫無道理。
明確的實力差距令人超不甘心──更別說那條布還真的只是普通的布，什麼魔法都沒有施加。
尖銳的斥責聲在空中響起。「不是說叫你用全力嗎！」一臉不滿的冰姈雙手環胸，她像是早就知道莫葉對同伴沒辦法下重手，再次怒罵出聲。「你這是在侮辱那個人類還是侮辱我？」
過份用力的斥責讓莫葉面有難色。他相當清楚洛德根本就躲不過自己的攻擊──沒有真的用上劍就已經一招被放倒，要是全力用劍，很可能一個不小心就把她送去跟普依路大人相見……
「你辦不到的話，就由我上。」壓低聲音的少女降低了原先坐的半空高度，給予莫葉壓力的同時，也堅決地表露出不會輕易讓人類利用弟子們得逞的態勢。
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威脅，莫葉依然沒有當成玩笑。冰姈討厭人類的事實千真萬確、雷打不動，一個彈指就讓騎士團滅團也是有可能的。為了不讓她親自上陣，莫葉認份地鬆手、拉開與洛德的距離──「莫葉。」拍掉沾到身上的塵泥，重新起身的洛德褪去黑色的長袍小心折好放到一旁的草地上。撿回魔杖的她趁著這一連串動作之間調整好呼吸、再次面對莫葉。即使實力差相當明顯，洛德依然沒有退縮。「我會找到方法的，你就盡量攻過來吧。」
像是應和洛德，莫葉很快便重新舉起劍。他毫不猶豫地在洛德站穩後再次提劍衝上前，在洛德尚不及反應時便刺出一劍──腥鹹的氣味迎面而來，但莫葉並沒有停下攻擊。他知道洛德正在想方法，為了替她爭取時間，身處黑暗中的莫葉再次輕巧地轉了劍的方向，反手揪上因衝擊而向後摔的洛德領口便往水池的方向扔過去，試圖減輕傷害。水花濺起的聲音道出洛德再次屈居下風的事實，旁觀著一切的騎士們有些已經不忍繼續看下去。
而似乎是因為身為班長、又或許是為了做表率，即使撞到池底礁石，忍耐住呻吟的洛德仍再一次站起來，表示自己還能迎接下一擊──然後又是挨了莫葉的劍壓衝擊，伴隨悲鳴一同被放倒在地。
面對莫葉，洛德與騎士團的同伴們想法恰巧一樣。明明莫葉已經明顯在手下留情，自己卻連躲都沒辦法躲開，只是單方面在挨打受傷──這讓洛德不得不正視現實。索羅的專屬騎士是真的很強啊。忍不住在心底感慨好壓抑下逐漸攀升的不甘心，臉上跟手腳都因摔倒而擦傷的洛德試圖爬起卻感到有些手麻、呼吸也有點費勁。
人類與善戰的妖精不同。兩個種族之間，天生就有無法跨越的體質壁壘，何況莫葉還是出身於專司戰鬥的一族。正因如此，人類才學會了柔軟的思考方式與多元的應對方法。唯有先了解身為人類的優勢、才知道能夠怎麼突破眼前的困境……沒錯，面對莫葉，用實力正面迎擊是最傻的。雖然讓人相當沮喪跟不甘心，但這就是現實。現在的莫葉早已超越了平常人，就算與皇家兄妹單挑也不會輸……只要沒有中計的話。
冷不防從思緒中找到了靈感，擦去唇邊細碎的血痕、洛德做了個深呼吸才站起來。根據計時，現在連五分鐘都不到。莫葉沒用幾次劍、單純的體術跟劍氣的餘波就能把自己弄成這樣，真的一劍劈下來恐怕……「還真的是把我逼入絕境了啊。」苦笑著握上自己的魔杖，洛德看準又一次準備衝刺過來的莫葉，朝起步前的他施了魔法。
「冥音。」只要未曾學習過怎麼保護靈魂，無論是人類或是妖精，這個魔法都管用。「莫葉，收起你的劍。」
「什……」身體以比想像中還要順從的速度迅捷地將劍收回鞘內，感受到異常的莫葉立即重新拔劍──洛德的魔法是冥系，顧名思義就是直接對著靈魂施展──某方面來說是很恐怖的魔法。意識到洛德還有這一手，莫葉握緊了劍、仔細感受周遭的動靜。
洛德還站在原本的位置……她或許在等待自己上前。
彷彿應和莫葉的警戒，洛德輕吁一口氣。「雖然我不喜歡用這個魔法──」冥系魔法的施展對象是為靈魂。就算對手透露的不是本名，只要有靈魂，都在洛德的魔法適用對象內。「抱歉了，莫葉。」輕聲地預先向少年開口，洛德的魔杖杖尖凝起了灰色的光點。
「存世之靈……」要論自己有沒有對同伴出手的覺悟，那是沒有的；但要是問有沒有為了同伴而出手的覺悟，身為騎士團的班長、身為站在最前方帶領大家前進、也是提出進來別墅修練的發起人，洛德可以毫不猶豫。「以冥力之姿顯現於此吧。」
隨著她揮動魔杖，莫葉立刻失去平衡──臉朝下仆倒在地、鬆開了劍柄的他明顯無法再戰鬥下去。自倒下的他身上浮出一縷灰白無形之物，半空中的冰姈見狀僅是冷冷地輕哼一聲。
看就知道洛德為了撐過三十分鐘這個條件，鋌而走險地將莫葉的靈魂抽離肉體，並且箝制住；無論是否為人類，只要擁有靈魂，這魔法都能夠運用。雖然相當小聰明卻也是正確的解法之一。就算莫葉使出全力，被抽出靈魂的情況下，他也是束手無策──冥系魔法就是這點麻煩。
「這個魔法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很難控制力道……弄得不好，真的會死翹翹呢。」一面解說不喜歡用這個魔法的理由，洛德魔杖杖尖對準在她眼中異常清晰、閉合雙眼的莫葉靈魂輸出魔力好控制不讓他亂飄。在莫葉的身後，洛德清楚看到幾位與莫葉氛圍相似、身著輕甲、也都戴著額環的人──而她對它們並不陌生。沒錯，早在莫葉入學的時候，這些靈魂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它們正是在莫葉年幼時慘遭虐殺的莫魯族人。
其中包括了他的父親。
苦笑著捏緊魔杖，洛德蠕動嘴唇，向那些關切著肉體與靈魂都失去意識的莫葉、知道來龍去脈的族人們說了聲「抱歉」──而它們亦只是對洛德微笑著頷首回應。
無聲的信任具有難以言喻的重量。對於這份信賴，洛德向它們回以微笑。雖然莫葉本人看不見，但就像他心繫族人一樣，那些離世的族人也掛念著全族唯一的倖存者。至今所有事件，它們陪伴莫葉全程走來、一路看著莫葉是如何從無法信任別人到站在所有人的前方、看著他是如何從以拒絕堆砌出的冰雪城牆中被索羅的溫柔融化以至能夠付出誓約──無論是作為班長的自己有參與到或是沒參與到的，這些族人們都透過了一次又一次的交流將之細數與她。
而這些交流也賦予了她解決眼前困境的靈感。正因如此，洛德才選擇用這個殺傷力最低的魔法。只是，靈魂直接被抽出，在莫葉跟索羅身上才有的主從誓約裡，危及性命的警告必然會傳到外頭的索羅身上。為了不要讓索羅擔心、也為了最大限度降低影響，洛德計算好抽離莫葉的靈魂三十分鐘後，準時地將他的靈魂歸位。
趴在地面的莫葉很快便恍惚地睜開眼。似是因為倒下的衝擊，遮眼布已經歪掉了。意識到自己應該是中了魔法，莫葉才探出手重新摸上劍柄，熟悉的聲音便落於耳畔──
『莫葉？』那是索羅充滿擔憂的聲音。身為誓約的主人，他剛才肯定察覺到什麼了吧？就跟自己在每一次索羅遇上危機時會感受到的警告一樣，剛才八成也發生了一個沒弄好自己就會去見祖先的事。這聲呼喚的時機溫柔而讓人安心，讓人精神振奮不少。
『我沒事。』堅定地回應索羅後才握住劍爬起身子，摘掉遮眼布的莫葉輕吁一口氣。剛才就像做了一場夢，而那夢中，他似乎看見了許多既熟悉又陌生的族人……
還沒時間細想，對面滿身傷的洛德便朝空中的最強通緝犯開了口。「三十分鐘到了，這樣算是通過了吧？」
「莫葉根本沒出全力，區區人類還真好意思說啊？」滿臉不屑地咋舌，冰姈倒是沒有拒絕承認通過考驗的事實。「過度依賴靈魂的情報就是你的毛病，不要以為天生能讀取就不會踢到鐵板。」雙手環胸的最強通緝犯將頭歪向另一側，彷彿是以行動表示她就是那塊鐵板。
「一點小聰明才能想出那樣的花招，作為人類這點發想還不壞嘛──對手不是莫葉的話，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而已。」扔下近似嫌棄雙方的評論，冰姈這才看向騎士團的眾人，然後將目光集中在騎士團的隊伍前方、身材最為嬌小的海莉身上。「還能打吧，莫葉？接下來是她。」
「咦？」沒料到會被冰姈親自指名，海莉不由得一震。「是、是我嗎？」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就被點名，海莉縮了縮肩膀，卻沒有拒絕之意。
「都借用這裡就別浪費時間了──第一個跟索羅對練過的就是你吧？那就上前。」即使對戰術是採批評的態度，指名進行教學或是磨練時，冰姈卻是相當較真。精準地道出過去索羅尚未覺醒前的往事，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這才露出玩味的笑容。
「沒被我點名的趕緊自己找地方練習跟紮營──中央的城堡可沒開放，要是亂闖被野獸吃了也不能有怨言喔？」答應出借場地卻沒有負責訓練的意思，保留了屬於個人隱私的城堡不讓外人靠近的通緝犯少女，雖然沒有直接與所有騎士交談，卻依然能用她的心血來潮將騎士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目視海莉被鬼銀之玹點名，加上對方的言語，意識到必須要露宿的黎恩抿了抿唇才開始指揮起現場的騎士們找今晚可以讓這麼多人休息的營地。完全不知道得在這待多久、也不知道洛德葫蘆裡賣什麼藥，但與他們是命運共同體的洛德現在也滿身傷──想釐清的事情雖然多，也還是得先等把洛德跟騎士們安頓好之後。
悄悄看了被指名的海莉跟莫葉對峙的場面，黎恩調整好眼鏡，輕輕吁了口氣。
這陣子也必須小心不要惹毛那個最強通緝犯才行。
《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