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小嬋出生的時候,家裏也是富過的。
她爹趙明義是個二世祖,對於女兒的出生,既不高興,也不難過。
閨女出生那天,烈日當頭,外面的蟬鳴聲吵得煩死個人。
趙明義也沒什麼大學問,按旁人的話說,叫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所以哇哇哭着的趙小嬋就有了名字。
趙家是做生意的,原本趙明義他爹還活着的時候,生意自然是蒸蒸日上。
結果老爺子一死,趙明義就撒了歡,就連剛出生的閨女都挽回不了他那顆奔放的心。
他染上了抽大煙。
抽到興起,就要找姑娘。
自家媳婦是良家出身,花樣少放不開,趙明義撒了錢出去,專點最貴的姐兒伺候她。
可誰都想不到,有一天,趙明義的閨女,也進了樓子裏。
他活活把老婆氣死了,閨女趙小嬋才十五歲,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皮膚細膩如羊脂白玉,柳葉彎眉櫻桃口,眉眼間俱是還未開發出來的風情。
尤其是那小腰,盈盈一握,能看瘋誰的眼。
趙明義抽大煙抽的,家裏買賣都顧不上了,氣死了老婆後他更是快活無邊,一來二去,從最貴的姐兒落到了點最便宜的。
便宜沒好貨,這句話果真沒錯,趙明義得了髒病,死賴在花樓裏要討個說法。
原他手裏有錢的時候,個個兒都拿他當大爺,如今他窮得摳摳搜搜的,連整塊的煙膏都抽不起了,只能抽菸渣子,誰還拿他當人?
這不,就有喪了良心的給他出主意。
「趙大爺,你家有現成的搖錢樹,小嬋都十五了,您不得給她考慮考慮後路?」
要麼說趙明義瞎了心,他自知得了那種病估計也時日不多了,便狠下心腸來,準備能快活一天是一天。
原本俊秀儒雅的少爺,愣是被一口大煙給折磨成了如今這個邋里邋遢動輒吸溜鼻子的鬼樣子。
趙小嬋找到她爹的時候,趙明義正在給人講價錢。
「我那閨女,腰細屁股大,皮膚還白,又是個俊模樣,還讀過書,你給二十個大洋,打發叫花子呢?」
趙小嬋一聽這話,心瞬間就涼了半截。
她是被騙來的,有人跟她說,她爹快被人打死了,讓她趕緊來給收屍。
趙小嬋高興壞了,一時之間也忘了問一下事情的緣由,興奮過頭,竟這麼被親爹給賣了。
她恨趙明義,恨不能生啖其肉!
可她又不能殺了他,畢竟是親爹。
她小時候,趙明義還沒那麼瘋,也是抱過她親過她哄過她的。
她來之前還想,如果趙明義真的死了就好了,省得她天天擔驚受怕,唯恐他又拉下饑荒需要填補,家裏能賣的幾乎都賣了,只剩下她脖子上掛着的那枚翠綠翠綠的玉蟬。
娘臨死之前告訴她,嬋,別恨你爹,要恨就恨大煙吧,那枚玉蟬是你爹當年知道你出生後,特意找工匠用了上好的好料子,仿了古代的漢八刀給雕的。
「他原也是個好人,你別恨他……」
說完這句話,她娘就死了。
趙小嬋摸了摸玉墜子,心裏頭冷得發毛。
從今往後,她爹也死了。
她跟自己這般說道。
2
花樓裏的媽媽姓錢,人都叫她錢串子,只因爲錢媽媽生了一副摟錢的眼。
她看中的姑娘,就沒有不火的。
如今日寇來襲,她們這樣的煙花之地卻並未受到波及。
任憑外頭如何擦着頭皮飛過炸彈和子彈,只要這花樓裏掛起鮮豔的旗,自然有人會保下她們。
錢媽媽肥碩的臀部扭啊扭的,抬起手來仔仔細細地看了看趙小嬋的眉眼,還上手摸了摸她的胸和臀。
樂得老鼠眼都眯起來了。
「再給趙大爺加二十塊現大洋!」錢媽媽愉快地對手底下的人說道。
那龜公生得賊眉鼠眼,與錢媽媽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點頭哈腰地拿了二十枚大洋遞到了趙明義的手上。
「趙大爺,您拿好了,一共四十枚現大洋,摁下手印,白紙黑字,銀貨兩訖,以後,您這閨女可就是我們樓裏的人了,放心吧,咱們絕對給您照顧得水噹噹,保管受不了一點兒委屈!」
龜公好話一籮筐往外說着,趙明義原心裏頭還覺得有點兒不忍,現下得了保證,又有四十塊熱乎乎的大洋到了手,哪裏還有半分不捨的樣子。
他摁了手印簽了字,還大言不慚地對閨女說:「嬋,以後你就喫香的喝辣的,過好日子去了!難爲你爹,還得繼續過那窮日子了!」
趙小嬋沒有想象中的哭號,她似乎早就預測到了自己的人生。
困頓的人生擁有姣好的外貌,本身就像稚齡孩子懷抱着財寶一樣脆弱。
她一步一步走到趙明義面前,眼神裏平靜無波,冷靜到完全不像個十五歲的孩子。
「從今往後,你是死是活,都不要求到我面前來,我趙小嬋,十五年的生養之恩已還清,趙明義,拿了我賣身的錢,你走吧,就當我從未投生在趙家。」
說罷,便轉身跟了錢媽媽走了。
趙明義被龜公推搡了出去,這地方,最是踩低捧高,他一個沒什麼家底又破落的人,誰又能多看兩眼呢?
捧着錢,趙明義突然覺得心口像是被撕裂了一道大口子,疼得他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喃喃了一句:「小嬋……」
3
趙小嬋是所有被家裏人賣進來的姑娘中,最上進也是最努力的姑娘。
龜公樂得大黃牙都反光了,他給錢媽媽拍馬屁,伸出大拇指說趙小嬋肯定會是最紅的姑娘。
被錢媽媽反手一個大耳光扇了個頭暈眼花。
龜公捂着臉愣了。
錢媽媽小眼睛聚光,她見過數不清的姑娘,有委曲求全的,有破罐子破摔的,也有誓死不從的,來這裏的,哪個姑娘不是身世悽慘?
只有趙小嬋,身板挺直,端端正正,哪怕是學習男女之道都是一臉虔誠嚴謹,彷彿是課堂裏的女學生一樣。
樣式花哨的旗袍,裹住了她未經開發的青澀身軀,更多了幾分讓人想探索的慾望。
錢媽媽冷哼一聲,嘴裏叼着煙桿,她倒想看看,這趙小嬋在她手裏能翻出什麼花樣來!
趙小嬋改了名,錢媽媽給她取了個爛俗的名字叫鶯鶯。
趙小嬋嫌這個名字太惡俗了,自己給自己改了個唐小宛。
人生已經夠苦了,姓可以甜一點。
小宛則是古代名妓的名字,反正她都是要做妓女的人了,不如堂而皇之地改個妓女的名字。
從此往後,世上再無趙小嬋,有的,只是春風樓的頭牌唐小宛。
唐小宛的到來,給讓客人失去新鮮感的春風樓增添了一絲神祕。
她讀過書,原也是按照大家閨秀教導的,身上有着書卷氣。
即便燙了撩人的捲髮,一張瑩白的小臉上也滿是傲氣,眼睛如寶石一般,看你一眼就讓人移不開眼睛了。
錢媽媽捂了大半年,一直到唐小宛的名氣一日大過一日,有客人按捺不住不斷地加價,問唐小宛什麼時候才能接客?
錢媽媽收了錢,卻不辦人事,憋的那羣老爺們兒火急火燎地心癢難耐。
還不等唐小宛接客,錢媽媽就賺了個盆滿鉢滿。
每天晚上排隊等着跟唐小宛喫飯喝茶品香的人海了去了。
人就是這麼賤,睡了妓女嫌妓女不端莊,妓女矜持又嫌她放不開,來了個高傲的,卻又擔心自己入不了她的眼。
唐小宛傲雖傲,偏又能放下身段去,哄得那羣大老爺們兒不知道東南西北了似的,還有人出了高價,要把她贖回家當姨太太。
那時候流行妓女從良,倘若誰抱住了哪個癡心人的大腿,後半輩子就有了着落。
偏偏唐小宛仗着年齡小,讓錢媽媽拒了那個人。
「我在樓裏快活得很,何必跟一個男人去他家做黃臉婆還要受大太太的氣?」
唐小宛手裏拈着一塊帕子,擦了擦溢到脣角的口紅,眼神裏充滿了不屑。
她娘就是好人家的閨女,最後又落了個什麼下場呢?
靠男人?
呸!
4
唐小宛最終還是躲不過。
拍賣初夜的那一天,春風樓幾乎說是人山人海都不爲過。
十六歲的唐小宛,旗袍下是日益曼妙的身姿,一舉一動皆是風情,臉如滿月,胸如高山。
卻也不過是一個貨物。
畢竟價高者得。
有被她撩哧了大半年的富家老爺,發了狠心今兒一定要得到她。
拍賣現場熱火朝天,男人們像進了賭場似的,錢跟家裏有礦似的,海了天地往裏頭扔。
最激烈的時候,幾乎要打起來似的。
老鴇子激動得眼睛都綠了。
可惜,錢再多也抵不過拿了槍的。
如今世道混亂,各城各縣都有自立爲王的,誰手裏有槍桿子,誰就硬氣。
唐小宛眼睜睜地看着吳四爺叼着菸斗進來,屁股後頭跟了一羣拿槍的兵,大搖大擺地把她從臺子上拽下來,在唐小宛的驚呼聲中,一下子將她扛在了肩膀上。
在場的老爺們兒幾乎個個都成了啞巴。
錢媽媽覥着臉湊過去:「吳四爺……」
反被吳四爺一個大耳光抽地上去了。
當兵的人下手重,錢媽媽老臉頓時腫了起來,眼前一花,人也暈過去了。
在場衆人更是屁都不敢放一個,只剩下唐小宛的掙扎聲。
「混蛋,放下我!」
她粉拳錘在吳四爺的肩膀上,跟撓癢癢似的。
吳四爺大手一揮,一巴掌又拍在她的屁股上,引起了一聲巨響。
「別鬧,一會兒爺疼你!」
疼個狗屁!
吳四爺就是個粗人,完全不顧唐小宛這是頭一回,直把她折騰到哭天抹淚,不住口地咒他。
第二天,唐小宛沒下得來牀。
吳四爺心滿意足地抬過來一箱子銀元,「哐嘰」一聲丟在了春風樓的堂口裏。
「小宛昨兒辛苦了,老子這幾天有事,你這老鴇子敢讓她接客,就等着喫老子的槍子吧!」
說罷,又浩浩蕩蕩地領着人走了。
錢媽媽肉疼得直拍大腿,打死她也想不到,自己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孩,竟然這麼便宜了那土匪似的吳四爺。
這吳四爺今年三十多歲,個頭不高,卻是個兇狠猙獰的面相,滿嘴糙話,又不是個憐香惜玉的,據說老家有個婆娘,生孩子的時候難產沒了,這幾年走大運,手裏拉攏了一幫人給他賣命,槍桿子底下出成績,慢慢地也成了軍閥土皇帝。
其實唐小宛跟了他倒也不算虧待,只是錢媽媽知道吳四爺的毛病,那就是個撂爪就忘的,今兒睡了你,明兒就忘了。
恐怕再過幾天,連你是誰都不記得了。
白白空着時間,給他守活寡。
老鴇子生怕哪天吳四爺記起來有這號人,也不敢讓手底下的姑娘接客,一來二去的,就這麼白白荒廢了。
所以吳四爺的名聲在這個羣體中不太好。
但他有槍,誰敢得罪他?
唐小宛就敢。
她能爬起來後,直接給吳四爺寫了封信,上頭沒有思念,全是罵街的髒話。
吳四爺收了信,十個字裏能認識六個,乾脆讓手底下的人給他念了一遍。
手底下的人哆嗦着,越念聲音越小。
吳四爺扔了口中的煙,一把奪過來信紙,哈哈大笑一頓後,讓人回去又給唐小宛送了幾根「小黃魚」。
現在的世道,大黃魚是金磚,小黃魚是金條,不管怎麼說,唐小宛都算賺了。
因爲這小黃魚沒過錢媽媽的手,是直接送到她房裏的。
5
吳四爺回來的時候,唐小宛剛剛纔養好身子。
他進了春風樓跟進自己家後花園似的,丁零當啷踩得地板咔咔響。
站在唐小宛房門前,一腳踹開了大門。
「寶貝兒,爺回來了,想爺沒有?」
唐小宛正在梳頭,正是脂粉未塗,素顏清淡的純淨模樣。
被吳四爺這一嗓門嚇得直哆嗦,手裏的梳子就掉在了地上。
吳四爺原先就沒仔細看清過唐小宛到底長什麼樣,要不是唐小宛那封含媽量極高的信讓吳四爺記住了這號人,估計早被他忘到腦後去了。
今兒一瞧,白嫩白嫩的皮膚,秋水般含羞帶怯的眼,跟信裏罵街的暴脾氣潑婦很有反差感,吳四爺頓時樂了。
眼前這個看起來矜貴而又脆弱的女人,竟然能罵出那麼多難聽的話,吳四爺心頭癢癢的難受,關了大門就撲了過去。
從此往後,唐小宛就成了吳四爺的心頭好。
春風樓動輒有搶客人打起來的,女人多的地方故事也多,對於這種事,錢媽媽向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唯獨不敢招惹唐小宛。
現如今她已經贖了身,早就是自由人了。
偏生守在這春風樓,佔了茅坑不拉屎。
錢媽媽也不敢得罪她,別看唐小宛還不到十七歲,可她那股子狠勁,就連吳四爺都得哄着讓着。
前兩天吳四爺沒管住自己個,摸了樓裏一個姑娘的臀。
唐小宛也不跟女人鬧,直接抄起一把菜刀就開始追殺吳四爺。
可憐吳四爺堂堂一個軍閥頭子,被十來歲的姑娘嚇得臉都白了,跑了三條街,讓人看了個大熱鬧。
事後,吳四爺抽着煙,驚魂未定。
「媽了個巴子的,老子這輩子啥樣的娘們兒都見過,就是沒見過這麼不要命還這麼漂亮的!」
還別說,唐小宛越作,吳四爺就越寵她。
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捱了。
6
吳四爺這人,雖然長得糙,也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但是真疼人。
唐小宛十八歲的時候,吳四爺拉來幾門洋炮當禮炮給她慶生,結果唐小宛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吳四爺急了,他這兩年對唐小宛簡直又愛又恨。
別的女人都怕他,要麼就是爲了權勢恭維他,只有唐小宛,不僅敢罵他,還敢拿菜刀砍他。
吳四爺有一天心血來潮教她開槍,唐小宛對着他輕柔一笑:「爺就不怕哪天我對着您腦袋就是一槍?」
吳四爺打了個哆嗦,這真是唐小宛能幹出來的事。
別看這姑娘細胳膊細腿的,一走路屁股搖得讓人眼饞,骨子裏卻是個狠人。
吳四爺有一回生她的氣,去睡了旁的女人。
唐小宛一巴掌扇他臉上,打得吳四爺怒火滔天直接一個反手,唐小宛嘴邊噙着一抹血,臉腫得高高的,撲過去跟不要命似的。
吳四爺哪捨得真打她?不過是覺得丟面子。
當天晚上,唐小宛哄着他睡了,半夜爬起來在吳四爺牀頭磨菜刀。
那聲音,「嘎吱」「嘎吱」,跟催命一樣。
吳四爺出了一身白毛汗。
「既然我跟了爺,又無法獨佔爺的心,不如今兒咱們倆一起殉情吧!」
說着,就要抹脖子。
吳四爺「嗷」一嗓子趕緊撲過去把刀搶下來,從此往後多看女人一眼心底裏就發怵。
唐小宛過十八歲生日,得大辦。
吳四爺也不客氣,又是砸錢又是砸人,排場堪比皇后娘娘。
還拉來大炮給她助興。
可惜唐小宛都不要。
她勾着吳四爺的腰帶,軟軟地說道:「金銀財寶都是冷的,不如四爺身上溫溫熱熱的,我只想要四爺一個人。」
吳四爺咧開嘴,笑得跟蛤蟆似的。
7
春風樓裏誰不羨慕唐小宛?
旁的姑娘哪個身世都比她慘,偏偏她一出道就跟了吳四爺,這幾年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唐小宛要星星,吳四爺都不敢給她摘月亮。
有時候出去打仗,幾個月都不回來,唐小宛就寫信罵他,你要是死外頭老孃就敢找野男人!
吳四爺每次回來都要罵罵咧咧的,一身髒污,也不洗澡。
偏偏唐小宛不嫌棄他。
吳四爺總覺得自己有時候像養了個閨女,有時候又像多了個老孃。
完全屬於苦中作樂。
外頭越來越亂了。
唐小宛有時候也能感受到吳四爺的暴躁。
據說鬼子的武器很先進。
賣兒賣女的就更多。
春風樓也有不收姑娘的時候。
看着小女孩怯生生瘦成皮包骨一樣,唐小宛面無表情,她從來就不是心善的人。
樓裏的姐妹,哪一個不是被父母兄弟給賣進來的?
所有人心裏的那點子親情,早就被磨沒了。
唐小宛雖然是自由身,卻一直住在春風樓。
她知道,錢媽媽不收,是怕白白養孩子。
畢竟十一二歲的女孩子,能接客也得養到十五六歲,這幾年戰亂,雖然十里洋場這種地方不受波及,但錢媽媽也不想買來閒人喫白飯。
更何況,誰知道她們身上有沒有別的毛病呢?
賣孩子的多了,她幹嗎收非流民的孩子?
唐小宛閉了閉眼睛,讓伺候她的人扔給小姑娘幾塊大洋。
錢媽媽叼着菸嘴,在旁邊說風涼話:「小宛你可真是有善心,怪不得吳四爺對你千依百順,不像我們,心腸歹毒,面目可憎……」
錢媽媽這是嫌棄她在樓裏佔了最大的房間,還動不動不給錢。
唐小宛橫了她一眼,如今的她已經不再是剛賣進來無依無靠的小姑娘了。
跟了吳四爺這幾年,身上多少也沾染了幾分匪氣,錢媽媽頓時就住了口。
「媽媽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就好,無須開口說給我們聽,聽得多了,容易反胃噁心。」
唐小宛冷笑一聲,扭着細細的腰肢,轉頭就回了房。
她心裏明白得很,沒接客的那段時間,錢媽媽給她造了不少的聲勢出去,再加上後來從吳四爺身上刮下來的油水,別說贖身了,恐怕把這春風樓買下來都不成問題!
那就是個見錢眼開的,無時無刻都想摟錢。
吳四爺又跟鬼子打了一場仗。
回來的時候月色西沉,唐小宛就站在吳府大門口,揣着貂皮的暖手桶,罩着寬大又暖和的披風,旗袍底下,一雙嫩白的大腿暴露在寒風中。
吳四爺齜着牙,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還知道回來?」
唐小宛給他一個白眼,就這,看在吳四爺眼裏都像拋媚眼。
吳四爺嘿嘿一樂,嗓子跟破鑼似的:「不回來難道看着你跟別的男人睡覺?」
唐小宛抬手就要打,吳四爺趕緊握住她的小嫩手,對着身後一聲令下,就有人提了個半死不活的人過來。
唐小宛就着夜晚的燭火,看不清那人是誰。
「他說是我老丈人,差點兒被日本兵殺了,是我給救下來的,就剩一口氣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你看看,是你爹嗎?」
唐小宛木着臉,讓人把燈籠打在那人臉上。
趙明義雖然瘦得不成樣子,頭髮也白了,但沒怎麼變模樣。
唐小宛狠了狠心,說那不是她爹,她爹早死了!
趙明義掙扎了幾下,勉強開了口:「小嬋……」
唐小宛跟被雷劈了似的,整個人定在那裏半晌沒動一下。
她回過頭來惡狠狠地對吳四爺說道:「你救他幹嗎?拖出去,槍斃了吧!」
吳四爺瞪起了眼珠子:「你這娘們兒說什麼胡話?這是你爹!」
「你爹!」
「好好好,我爹,我爹!行了吧?老丈人也是爹啊!得了,有你這句話,我這趟也算沒白忙活,嘖嘖嘖,誰知道老子竟然能把老丈人救回來?」
吳四爺嘬着牙花子,揮揮手讓人把趙明義帶下去了。
晚上,吳四爺照例是要折騰折騰的。
唐小宛躺在他懷裏,頭一回哭了。
吳四爺跟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似的,想給她擦眼淚,結果一指頭差點兒把唐小宛的眼珠子摳出來。
8
其實血脈親情這東西真是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存在。
唐小宛恨趙明義,有時候想起來恨不能殺了他。
可看到他骨瘦如柴的悽慘模樣,唐小宛又覺得難受。
吳四爺說的沒錯,人就是賤!
趙明義命硬,都傷成那樣了,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
唐小宛像只縮頭烏龜似的,又回了春風樓。
回去的時候,正看到錢媽媽指揮着龜公往外抬姑娘。
唐小宛見怪不怪,樓子裏的姑娘,十有八九最後都會得病。
能治的就治,治不了的趁人沒死在樓裏,趕緊擡出去扔了。
亂葬崗現如今人摞着人,野狗眼珠子都是紅的——據說是喫人肉喫的。
錢媽媽總說她命好,攤上了吳四爺這樣的癡心人。
唐小宛聽了難免嗤笑一聲。
他癡心?
癡的哪門子的心?
如果不是她不要命似的折騰他,吳四爺還會對她這樣好?
換句話說,她跟了吳四爺就沒打算活着。
正因爲這把命不當回事一樣的兇狠,吳四爺才覺得唐小宛不一樣。
如果吳四爺一槍斃了她呢?
錢媽媽還會這麼說嗎?
春風樓裏的姑娘們,過得都好?
被男人騙了身倒還好,騙財騙色的多了去了。
最後也不過是落了個人財兩空,回到春風樓行屍走肉似的活着。
有那懷了孕的,錢媽媽讓龜公把姑娘攤在長桌上,拿了擀麪杖跟擀麪團一樣地擀姑娘的肚子。
疼得姑娘爹一聲媽一聲地叫喚。
鮮血順着桌子滴滴答答地躺下來,姑娘去了半條命,臉色蠟黃。
「你不愛惜自己個兒的身子,媽媽只好幫幫你,你們這羣蹄子都給我記住了!想養野種,那就攢夠了錢贖了身,你愛去哪兒養去哪兒養!在我這春風樓,你想都不要想!」
錢媽媽扔了擀麪杖,地板上發出了驚天的聲響。
兔死狐悲,姑娘們被那號哭聲弄得心裏頭發毛。
後來,那落了胎的姑娘一直病病歪歪的,沒幾天人就被抬走了。
錢媽媽說給她另尋了個好去處,其實姑娘們心知肚明,不過是抬去亂葬崗等死罷了。
唐小宛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閒事。
可經過那姑娘身邊的時候,被人勾住了裙角。
「小嬋……」
這聲音雖然微弱,卻像是從地府裏鑽出來似的,密密麻麻,鑽得唐小宛腦仁疼。
9
趙小嬋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提起來過了。
昨天是她爹,今天就是春風樓裏奄奄一息的姑娘。
她覺得自己這幾天犯衝,幹什麼都不順。
唐小宛停住了腳步,紅色純皮高跟鞋踩住了龜公的腳背。
龜公爲了行走方便,穿的都是布鞋,鞋面子軟得很,被高跟鞋這麼一踩,疼得立馬飆出淚來了。
「奶奶,小的哪裏做錯了?」
龜公不敢得罪唐小宛,只得軟了語氣哀求道。
「把她放下。」
龜公愣了愣,頂着一頭被疼出來的汗,看了眼錢媽媽。
錢媽媽扭着肥碩的屁股,陰陽怪氣地擠了過來。
「喲,小宛吶,你如今可是大忙人,怎麼有空管這檔子閒事了?」
唐小宛不願意跟她虛與委蛇,乾脆地開了口:「你說個價!」
錢媽媽眼前一亮,又立馬嫌棄地撇撇嘴。
「錢不錢的,媽媽也不是那心狠的人,只是菊芳得了那種病,你就算把她救回來,以後也沒什麼用處了,何必呢?」
「再說了,你可別把她放在春風樓裏,打從去年她進了我這兒,成天哭喪個臉,客人都被她嚇跑了!我這可是折本買賣……」
「五十塊大洋。」
唐小宛伸出了巴掌,彷彿要拍在錢媽媽臉上似的。
錢媽媽冷笑一聲:「小宛,你也太會壓價了,我買她可花了八十!」
唐小宛心知她在放屁,但她今兒非要把菊芳救下來不可。
「五十五。」
「六十!」
「好,成交!」
錢媽媽翻着眼皮子對着龜公努嘴。
龜公把菊芳放在了地上。
唐小宛抬起腳,那龜公趕緊瘸着腿跑了。
身旁跟着她的人點出來六十個大洋,沉甸甸的。
錢媽媽樂得見牙不見眼,直說菊芳遇到好人了。
10
唐小宛在外頭有宅子,可她向來不愛去住。
誰也琢磨不透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天天紮在那春風樓裏當窯姐。
雖然沒接過別的客,吳四爺對此也是多少有點意見的。
偏偏唐小宛把他哄得五迷三道的,吳四爺又不是個什麼世家子弟,整個兒一野路子出身,只要唐小宛不去勾搭男人,吳四爺也不管她住哪兒。
所以,她沒有把菊芳擡回吳府,而是進了她的那套宅子裏頭。
唐小宛已經記不清過去的那些人了。
對於菊芳,也只是模糊有個影子。
菊芳是個苦命人,說來可笑,春風樓哪個姑娘不苦命?
而菊芳則是苦上加苦。
她年紀輕輕就死了男人,之前爲了給死鬼男人治病,家裏能賣的都賣了,婆婆跟女兒兩個快餓死了,沒辦法,菊芳只能自己走進了春風樓。
仗着長得有幾分姿色,錢媽媽買下了她。
拿了錢,婆婆說好了一定照顧菊芳的閨女,結果等第二回菊芳再去賃的房子那兒,才發現婆婆捲了錢跑了。
菊芳的女兒也被賣了。
而菊芳沒嫁人前,跟唐小宛是同鄉,她其實早就認出來了唐小宛就是趙小嬋,但她一直沒敢過去相認。
是啊,大家都成了樓裏的姑娘,又有什麼好認的呢?
倘若不是有人告訴她女兒還活着的消息,菊芳是萬萬不會求助於唐小宛的。
她得活下去,爲了找到女兒。
唐小宛眼皮子都沒抬一下,聽完了也就聽完了,內心半點兒波瀾都沒有,囑咐人好好照顧菊芳後,扭着腰就走了。
摸了摸脖子上的那枚玉蟬,唐小宛覺得自己流年不利,得去燒香拜佛。
要麼說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如果早知道上香能遇到日本人,唐小宛說什麼都不會出門。
吳四爺爲了顯示自己對唐小宛的寵愛,給她撥了幾個人專門保護她。
日本鬼子哪兒見過幾個漂亮姑娘啊?
據說他們那兒的女人,臉上塗着厚厚的粉,貴族還要把牙抹成黑色的,晚上都不需要給噩夢找藉口了。
當唐小宛出現的時候,恰如一副冬季裏盛開的玫瑰花,眉梢眼角皆是風情。
看得日本鬼子的頭頭山崎川上哈喇子都要流出來了。
山崎川上癡迷於中國文化,虔誠地來了寺廟幾次,可惜和尚們不願意接待他,山崎就殺了兩個和尚泄憤。
正巧唐小宛裹着狐裘披風,小臉在寒風中格外矚目。
沖淡了寺廟裏濃重的血腥殺意。
11
山崎川上出門的時候也沒帶多少人,畢竟是燒香拜佛。
所以唐小宛跟他對上後也沒喫虧,吳四爺手底下的個個都是殺過人的狠手,把小日本們打了個落花流水。
唐小宛惡狠狠地一腳踩在了山崎褲襠那兒,疼得山崎「嗷」一嗓子人就暈過去了。
唐小宛跺了兩腳,啐了一口。
「呸!小日本也敢佔姑奶奶便宜!媽了個巴子的!」
跟了吳四爺這麼久,唐小宛難免學會了幾句糙話,脫口而出也顯得格外自然。
聽的吳四爺手底下的人只覺得自己胯下也跟着涼颼颼的。
此地不宜久留,唐小宛打完人趕緊跑了,堅決不留姓名的那種。
回了吳府,才知道前頭戰事喫緊,吳四爺又去打仗了。
唐小宛怔怔地看着遠方已經灰撲撲的天空,她總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心頭慌亂得很。
很快,她的慌亂就成了真,吳四爺被日本鬼子埋伏,想要放人,就要唐小宛自己去跟日本鬼子「和談」。
至於怎麼談,恐怕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吳四爺手底下的心腹叫趙武,從吳四爺還是小卒子的時候就跟着他了,可以說是吳四爺最相信的人了。
趙武知道唐小宛在吳四爺心中的地位,雖然唐小宛很年輕,出身又不好,但他從來沒有看輕她,總是恭恭敬敬的。
在聽到日本鬼子的條件後,他是第一個站出來的。
「唐小姐,你不可以去!」
趙武心知肚明日本鬼子是什麼玩意,如果他不站出來,難道要眼睜睜地看着唐小宛羊入虎口?
再者說,日本鬼子奸詐狡猾,萬一不放人呢?
唐小宛俏麗的小臉上神情緊繃,顫抖的雙手泄露了她內心的惶恐。
雖然害怕,可說出口的話卻斬釘截鐵。
「我若不去,難道要看着四爺死在日本鬼子手裏?」
「唐小姐,咱們還有這麼多弟兄,怎麼能讓您去送死?」
趙武急了,他摸着槍,恨不能現在就衝進日本鬼子老窩把他們全殺了!
可唐小宛沒有哭,也沒有退縮。
她就像山崖上的高嶺之花,倔強,不屈。
「我去吧,我本來,就活在四爺的羽翼之下,若沒有四爺,恐怕我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角落裏了。」
唐小宛想起了很多從春風樓消失的姑娘們,如果不是吳四爺誤打誤撞搶了她,大概她以後的命運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然後迅速地泯然於衆人之中,一卷草蓆裹着,成爲野狗的盤中餐。
她細細地給自己描了眉,化了一個豔麗的妝容。
然後抬眸對着趙武他們,輕輕柔柔地笑了。
那一笑,當真像是一朵最明豔動人的花。
「若救不出四爺,我唐小宛這條命就當還給四爺了,用不着其他弟兄們給我們兩個陪葬。若,此去無回,只盼望兄弟們今後多殺幾個鬼子,就當,給我和四爺二人報仇雪恨了!」
「唐小姐!我們不能這麼窩囊!」
「別亂來!我賤命一條,你們以後可得給我好好報仇!」
說罷,她轉頭決絕地踏入了茫茫白雪當中。
下雪了,天一下就冷了起來。
趙武只覺得今年的這場雪,冷到了骨子裏。
12
唐小宛以前總是不明白,吳四爺爲什麼那麼喜歡殺人。
只要得罪過他的人,都死了。
吳四爺咧着蛤蟆嘴,用手指頭戳她的鼻子。
「你懂個屁!殺人就要斬草除根,你今兒不把他殺了,他明兒就要反過頭來咬死你!」
唐小宛畢竟年輕,理解不了。
可她如今,全明白了。
看着山崎那張陰狠寡淡的臉,唐小宛後悔了。
當時在寺廟門口,她顧慮着佛門淨地不可殺生,所以放了他一馬,卻沒想到成了自己和吳四爺的陷阱,還是不得不跳的那一種。
年輕氣盛,沒有城府,這就是致命的弱點。
「唐小姐,我們又見面了。」
山崎的中國話說得挺流利,態度溫和有禮,彷彿他真的是請唐小宛來做客的一樣。
可越是這樣,唐小宛心頭就越慌。
這樣一條毒蛇,她竟然給放了!
現如今,毒蛇甦醒,已經準備好了一口咬死她。
唐小宛忍着懼怕,同山崎兩個脣槍舌劍。
「你先放了四爺,我留下!」
這是她唯一能拿來交換的籌碼。
山崎不要錢,也不要黃金,幾個回合下來,唐小宛看懂了他的含義。
她硬撐着不讓自己因爲腿軟而倒下,山崎見她總算上套了,對着身後揮揮手,被打到暈過去的吳四爺就被抬了上來。
唐小宛顧不得查看他身上的傷,她只想先把吳四爺給帶出去。
日本人心狠手辣沒有江湖道義,她不能豁出性命後再搭上吳四爺的,要不然這一趟就白白浪費了!
吳四爺被擡出去了,唐小宛親眼看着趙武他們來把他接走了。
她故作輕鬆對趙武他們說道:「回去好好照顧四爺,別讓他惦記我,老孃在這裏快活得很!」
說着,就趕緊背過身子,不敢讓他們看到自己奪眶而出的淚。
趙武幾個在外頭要衝進來,日本兵怎麼可能這麼好對付?
一言不合就要動手,唐小宛隔着門大喊:「你們難道要讓老孃白白浪費犧牲?」
門外的動靜小了。
唐小宛雙眼着含淚,笑了。
13
她以爲自己會死。
那樣屈辱不堪的一夜,唐小宛渾身上下全是傷痕,日本鬼子把她丟出來,跟扔一塊破布似的。
這樣的冰天雪地,如果沒人發現她的存在,恐怕沒被折磨死,也會被凍死。
她命硬,沒死了。
是菊芳跟她爹兩個把她擡回來的。
趙武他們去過幾趟,有兄弟被鬼子一槍崩了,他們怕節外生枝惹怒了小鬼子,就沒敢繼續蹲在門口。
趙明義哭得跟什麼似的,非要去給閨女報仇。
唐小宛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當年賣了我,怎麼不說報仇了?」
趙明義啞了,他佝僂着身子,灰溜溜地走了。
菊芳一直也沒開口問過什麼,她老老實實地伺候唐小宛,有時候唐小宛脾氣暴躁在房間裏發瘋,她也是不吭一聲,低着頭收拾好了一地狼藉,再默默地關上房門。
身後傳來一聲細細的嗚咽。
菊芳嘆了口氣,她始終覺得唐小宛是一個內心格外柔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