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死了。
我跟江述都是孤兒,依偎取暖二十幾年,我一直等他娶我。
交往的第七年,他喜歡上別人。
他說:「我們在一起太久了,更像是親人。」
是他跟我告白,是他說要跟我組建家庭。
不過,我都要死了,就放了你吧。
我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走,人世間到底沒什麼值得留戀。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絕望地跪在我身側,拿出一枚戒指,哭着往我手上套。
「怎麼會這麼大?明明應該是合適的啊?」
我閉上眼,左手無力地垂落,戒指從我瘦骨嶙峋的無名指上滑落。
再見。
再也不見。
人間太苦了,差評。
1
23:59,我在蛋糕上插上蠟燭,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江璇在剩下的幾個月不要再見到江述了,能平平靜靜地離開。
我睜開眼,吹滅蠟燭,跟自己說:「生日快樂,江璇。」
時間,跳到第二天。
記事以來,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過生日。
也是我的最後一次生日了。
昨天,我診斷出胰腺癌,晚期,沒幾個月好活。
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的腦袋嗡嗡作響,茫然地看着面前年輕的醫生。
「你還年輕,可以和家人商量一下後續的治療。」她面露不忍。
「我是孤兒。」
醫生的表情更復雜了,張張嘴還想說什麼,正好這時江述打電話過來,她示意我先接電話。
「江述。」
「工作上還有點事,明天我可能會回來得晚一點,不會錯過你的生日。」
我應一聲。
這一刻,我突然有一種衝動,如果我告訴他我得了癌症,時日無多,他會怎麼樣?
他會跟我求婚嗎?
會的吧?
我們認識二十幾年,就算他不愛我了,也不捨得我孤獨地離開。
然而我只是想了想,很快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我都快死了,苦肉計就不用了,將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綁在身邊,挺無聊的。
他似乎也不知道說什麼,乾脆掛斷電話。
我聽着冰冷的「嘟嘟」聲,只覺得一陣無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有些喘不過氣。
對上醫生擔憂的眼神,我扯扯嘴角:「我男朋友的電話。」
「他不陪你過來嗎?」
我搖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天他通知我他要出差時,我告訴他我這幾天很不舒服。
他當我在爲阻止他跟祕書一起出差耍把戲,冷淡地說:「我跟她真沒什麼,你別鬧了行嗎?」
……
醫生不知道腦補了什麼,握着我的手讓我別放棄,我還年輕,治療的話還是有希望的。
我謝謝她,沒告訴她我不打算治療了。
化療太痛苦了,痊癒的可能性也很低,還是算了吧,我這輩子喫得苦夠多了,我怕了。
樓下的太陽有些刺眼,我眯眯眼睛。
等車的間隙,我點開朋友圈,一點進去就看到江述祕書發的內容。
配圖是高檔西餐廳,紅酒西餐,氛圍十分浪漫,還有林婉夢明媚的笑臉和一隻白皙修長的手。
我認識江述二十幾年,一眼就認了出來。
【跟老闆出差就是喫香喝辣!嗚嗚嗚我的老闆真的超貼心,還答應明晚陪我去迪士尼看煙火,世界上最好的老闆!】
江述點了個贊,評論:昨天不還說我是萬惡的資本家?
林婉夢迴了個哭泣的表情:我錯了!你是最好的老闆!
即使我早有心理準備,看到這個我的眼淚還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我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像突然受到劇烈傷害,試圖收縮起來保護自己的含羞草。
真的很難過啊,江述。
2
我到蛋糕店取了蛋糕,又去菜市場買一大袋菜。
做了一桌子江述愛喫的菜。
做完這些,已經是晚上九點,江述還沒回來,也沒有任何電話和信息。
九點半,我打一個電話過去,他沒有接,我在朋友圈看到林婉夢發的自拍視頻。
江述站在她身後,眼睛亮亮的,笑得真好看,很久沒有看到他這麼笑了。
「老闆,好好看啊!」
「嗯,好看。」
他眼神溫柔,視線落在林婉夢臉上,不知道誇的是什麼,應該兩者都有吧?
兩人身後是絢爛的煙花,美不勝收。
不過太短暫了,一如我這一生。
我將視頻收藏下來。
十點時,我想——
他要是回來,我就把癌症的消息告訴他吧,也不逼他跟我結婚了,就讓他陪我走完最後的幾個月。
我生命的前二十幾年都是他陪着,一個人走,我多少還是會害怕。
十一點時,我想——
他要是帶着禮物回來,答應放下工作,陪我去青島看海,去冰島看極光,也陪我去迪士尼看一場煙花,我就祝福他跟林婉夢吧。
11:59時,我放棄了。
江述,謝謝你二十幾年的陪伴。
等你太累,我沒有時間了。
我給他發了兩條信息:
——現在是第二天,我不能等你回來過生日了。
——分手吧,江述,後面的路我要一個人走了。
3
我第一次從江述口中聽說林婉夢是在一個很普通的晚上。
我躺在江述的大腿上,啃着薯片看一部無聊的電視劇。
他想到什麼,突然說:「今天一個來我們公司應聘的小姑娘把我當滴滴司機了,一上車就讓我開車,我懵了,她讓我趕緊開,說她還要趕回家喫飯呢。」
他點了點我的鼻子,笑道:「上車也不看一下車牌號,跟你一樣迷糊。」
我怒了,去撓他癢癢:「我哪裏迷糊了,不準說我壞話!」
我們在沙發上鬧成一團,又鬧到了牀上。
第二天他回來,喫飯時他忽地笑出聲,說:「你說巧不巧,今天終面我才知道她應聘的是我的祕書。」
我隨口問:「她表現怎麼樣?」
「平時迷迷糊糊的,做事倒挺細緻。」
我並沒當一回事,很快就談到另一個話題。
晚上我躺在牀上,他在洗澡,放在牀上的手機亮了亮。
我看了一下是祕書發來的工作彙報,備註是他常用的名字+職位,即「林婉夢+祕書」。
我往上滑,聊天信息全部是工作的事。
這麼晚還在工作,真努力。
江述出來時我還拿這件事調笑他,讓他別壓榨員工。
他用臉去蹭着我的脖子,壞笑道:「我不壓榨別人,就壓榨你。」
……
再次看到林婉夢發來的微信信息時,我發現中規中矩的備註變成了略帶親暱的糊塗蛋,而且他們今天中午還一起喫了飯。
我舉起手機問他。
他一愣,隨之笑着拿過手機,說:「昨天公司聚餐,大冒險要改一個符合被抽到的人性格的備註,她可不就是個糊塗蛋嗎?」
「今天中午是因爲她忘記帶飯,我們一起去了食堂,猴子他們也都在。」
他一邊摸我一邊撒嬌:「老婆不喫醋,給我親親。」
4
他關上燈,在黑夜中吻我,不知道爲什麼,我總覺得他的吻有些漫不經心。
但我沒有多想。
江述移情別戀?
這怎麼可能,我們不是認識一兩年,我們這半輩子都糾纏在一起。
我比他大一歲,一開始是他追着我跑。
他從小就追在我後頭叫「姐姐」,爲了跟我同一級努力學習,最後跳級跟我一起參加中考。
我們進了同一個高中,同一個班。
高中畢業後,他用兼職了半個暑假掙的錢給我買了一大束玫瑰花。
我清晰地記得,在城市霓虹閃爍下,他捧着花,臉比玫瑰花還要紅,頭一次不是叫我姐姐,而是磕磕絆絆地喚我的名字。
「江……江璇,我喜歡你,你能跟我在一起嗎?」
我答應了他,他抱着我在噴泉外轉了好幾圈,最後我們把玫瑰花拆開,低價一支支賣到半夜。
回去的路上,他緊緊牽着我的手,步伐輕盈。在福利院門口,他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支已經有些蔫的玫瑰花。
他看着我,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我留了一支給你。」
我接過玫瑰花,讓他閉上眼睛。
我踮腳笨拙地親了他一口,他身體一僵,然後抱住我,大笑着轉了不知道幾圈。
高考成績下來後,我們分數相近,報了同一所大學。
選擇專業時,他放棄地質學,選了計算機,卻鼓勵我選擇喜歡的漢語言專業。
大二,他跟舍友一起創業,掙到的第一筆錢他給我買了一臺新電腦。
我當時用的電腦是在鹹魚上買的二手貨,我跟他抱怨過它經常無緣無故關機。
後面,他越來越忙,我們見面的時間也少了,變成我追着他跑,做家務、收拾屋子、等他回來。
在他爲了拉投資,陪人喝到差點昏厥時,我半夜開着車去接他。
他緊緊抱着我,趴在我頸邊哭泣:「江璇,我要跟你結婚,我們要生一個孩子,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可是今年,他的公司已經步入正途,這個月打入我賬戶的分紅都到了七位數,他卻好像忘了這一回事。
我們似乎,開始走向不同的方向。
5
我親眼看到林婉夢是在我生日的前一個月。
我跟閨蜜購物一天後在一家咖啡店休息,她問我跟江述什麼時候結婚?
我頓住了,喉嚨一緊,喝一口咖啡壓下去,緩緩道:「我不知道。」
閨蜜蹙眉道:「他該不會有別的心思吧?」
「怎麼可能。」
我下意識否定。
這時,我們身後傳來我熟悉到骨血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看到讓我全身冰涼的一幕。
跟我說去公司加班的江述正細心地護住一個女生。
我在他們聚會合照上見過那個女生,她是江述的祕書,林婉夢。
江述神情冰冷地跟面前的男人對峙:「她說不喜歡你,你沒聽到嗎?」
男人面紅耳赤:「你是他什麼人?你有什麼資格摻和我們倆的事!」
林婉夢氣憤道:「他是我男朋友!你再騷擾我,別怪他不客氣了!」
江述沒否認,面無表情地看着男人。
男人有點害怕,往後退幾步,嘴硬道:「你放屁,你媽說你根本沒男朋友!」
江述將林婉夢摟在懷裏,口吻輕柔:「現在有了。」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頓在原地,看着幾步之遙的江述,產生了一種陌生感。
這真的是我的江述嗎?
這種陌生感,像一把鈍刀,一下又一下在我心上切割。
我艱澀地開口:「她是你女朋友的話,我是誰,江述?」
江述猛地轉過頭,見到我後瞳孔一縮,他飛快地推開林婉夢。
「江璇!」
男人看我,又看江述和林婉夢,明白了。
他氣急敗壞地說:「好啊,你跟他聯合起來騙我!」
他怒而抄起桌上冒着熱氣的咖啡朝我們這邊丟來,江述不假思索地側身將林婉夢護在懷裏,抬手擋住飛來的咖啡。
我愣在原地,被從杯中濺出的溫熱咖啡潑了一臉,褐色的咖啡一滴滴從我的頭髮上滴落。
從其他人震驚的眼神中,我知道自己有多狼狽。
不過,再狼狽也抵不過親眼目睹江述護住別人的痛。
這是第一次,他在別人和我之間,選擇別人。
「江璇,你沒事吧!」
「神經病吧……」
閨蜜尖叫着跑過來,幫我擦掉身上的咖啡,怒罵正被服務員拖下去的男人。
我渾然不覺,只呆呆地看着江述。
他表情怔愣,在他抬腳要朝我走來時,我牽住橋南的手:「橋南,我想回家了。」
江述朝我走來:「江璇。」
「滾啊!我們江璇要甩了你!三心二意的狗男人!」
安橋南衝上去打了江述一巴掌,隨之毫不猶豫地拉着我離開。
江述追出來,可在門口又停住了。
林婉夢在他身後,瑟瑟地伸出頭,拽住他的衣角。
他對我說:「江璇,我回去再跟你解釋。」
我的眼睛被刺痛了,毫無反抗地被安橋南拽上車。
她在車上罵了江述一路。
我抓着她的手,一路無言。
安橋南走後,我縮在沙發上,默默流淚,胸口像破了一個洞,空得難受。
小時候,我身邊只有江述。
到了大學,我才交了第一個朋友。
如果要從我的記憶中剃掉包含江述的那部分,就什麼都沒了。
一直以來,我得到的東西都很少,沒人教過我怎麼挽留和爭取,所以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江述打來電話讓我不要胡思亂想,他很快回來。
我要怎麼才能不亂想?他讓我親眼看到,我不再是他堅定的選擇。
6
半個小時後,江述回來了。
他解釋是因爲林婉夢她媽媽逼她相親,還給她找一個離過婚、有家暴傾向的男人。
她拒絕過後,那男人不依不饒,還跟蹤她,所以她找他去假扮她男朋友,讓那男人死心。
我動了動,望進他溫柔的雙眸:「咖啡丟過來時,你在想什麼?」
他愣住了,好半會兒才說:「咖啡是朝林婉夢丟過去的,我沒想到擋住的時候會濺到你。」
聽到這兒,我突然想到大學軍訓時,我跟他在同一個操場。
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一天下午我們班有個男生中暑暈倒,教官放我們去樹蔭下休息。
我剛坐下就看到江述跨過一整個操場氣喘吁吁地朝我跑來。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忽地抱住我,不斷地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你怎麼過來了?」
「我聽說你們班有人中暑了,我擔心是你。」
看着他額頭上的汗珠,我的心軟成一灘水,拿出紙巾慢慢擦拭。
他眯着眼睛,看上去很享受。
「你也不問問是男是女?」
「我聽到這個心臟都快嚇停了,哪有時間去問。」
那時的江述,不管咖啡砸的是誰,第一時間擔心的肯定是我。
「你是不是喜歡上她了?」
江述驚訝地說:「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只是覺得她一個小姑娘,剛畢業就要被逼相親,很可憐。」
是嗎?
要是我想要的是不管如何都堅定地選擇我,並且只選擇我的那個江述呢?
是不是隻要我勇敢一點,先邁出那一步,我們就會回到從前?
「江述,我們結婚好不好?」
江述怔了一下,低聲道:「江璇,太突然了,再等等好不好?」
「好。」
我心口湧起一陣無力,將早準備好的戒指藏回沙發底下。
他狀似鬆了一口氣,低頭親親我,說:「今天我下廚,給你做好喫的。」
我食不知味。
這一夜,我睡得並不踏實,腦海中反覆浮現江述毫不遲疑地保護林婉夢的場景。
這一幕,成了我的夢魘。
我掙扎着醒來,摸向身旁想尋求安慰,卻摸了個空。我坐起來,從沒拉攏的窗簾看到他站在陽臺上打電話。
我想過去叫他,剛走近就聽到我的名字。
「江璇今天跟我提了結婚。」
「我不知道……我跟她認識太久了,我現在感覺,我們更像親人。」
「江璇離不開我,我也沒想過離開她,我只是突然不知道怎麼面對她。」
7
江述回來時我正抱着膝蓋坐在牀上。
我沒有哭,只是呆呆地坐着。
他直勾勾看着我,試圖從我的臉上看到什麼。
我輕聲道:「我口渴。」
我忽然害怕讓他看出我知道了,我無法想象沒有他的日子。
在一起七年的情侶,能在分開後繼續當親人嗎?
我不相信,也不敢賭。
他表情一鬆:「我去給你倒水。」
他的手機在此時響起來,在安靜的空間裏十分突兀。
江述看了看顯示的人名,又看了看我,最後接通了。
沒一會兒,他表情一變。
「怎麼這麼不小心?」
「你先找東西包紮一下,不要碰水,我現在過去。」
「怎麼了?」
難道是公司出了什麼事?
江述邊穿外套邊說:「林婉夢切菜切到手了,我送她去醫院。」
「能不去嗎?她沒有其他朋友嗎?」
我拉住他的衣服。
「她跟父母吵架了,剛從家裏搬出來,大學在外地讀的,在這兒沒朋友。」
他頗爲不耐煩地拉開我的手:「她流了很多血,能不能有點同情心?」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跟我說話,還是爲了別人。
我腦袋嗡嗡作響,有些不敢相信。他並沒有意識到,毫不猶豫地推門離開。
我總感覺他這一走,我就要失去他,匆匆追出去:「我也去。」
我看着他,再次一字一句地重複:「我也去。」
「隨便你。」
他開得很快,半途還接電話安慰林婉夢別害怕。
我坐在他旁邊,看着他爲其他女人着急的樣子,一時有些迷茫,大腦空白一片。
林婉夢在路邊等,車停下來後她拉開後座車門坐上去。
她舉着包得很醜的右手,紅着眼睛委屈道:「對不起啊姐姐,我晚上餓了,想做點夜宵喫,沒想到切到手了,我又不敢一個人去醫院,還要麻煩你們陪我。」
她表情很誠懇,紗布上也滲出血,我心有觸動,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冷血了?
江述冷聲說:「不會做就點外賣。」
「知道了。」
林婉夢癟了癟嘴,嘟囔道:「下班時間還一副老闆做派。」
「你說什麼?」
林婉夢甜甜一笑:「沒什麼,我說謝謝老闆。」
他們的交流自然親暱,我竟有種插不進去的感覺,像一個外人。
林婉夢傷口很深,打了一針破傷風針,江述爲她忙上忙下。
他去拿藥時,林婉夢走過來跟我說:「姐姐,我們加個微信吧,如果老闆在公司看美女,我偷偷跟你告狀!」
江述回來時我們已經加上了微信,因爲我想看看林婉夢視角的江述。
他先送她回家,到了後叮囑她不要碰水。
我們回去的途中,我點開林婉夢的朋友圈。
她很愛發朋友圈,在她的朋友圈裏,江述像老師一樣指導她的工作,江述像朋友一樣開導她的感情生活,江述像哥哥一樣關心她的生活……
江述,江述,幾乎全是江述。
我才發現他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如此多的交流,不顯曖昧,卻處處親密。
她還發了不少跟江述的聊天截圖,我自虐一般去對時間。
原來有那麼多個夜晚,我依偎在他懷裏,在客廳一起看電影,他還忙着回覆林婉夢的消息,勸她不要因爲父母跟不合適的人交往。
怪不得我被恐怖片嚇得縮進他懷裏,他慢半拍才安撫我。
他說「假的,別怕」時,是在擔心我被嚇到,還是爲林婉夢被相親男糾纏而苦惱?
我緊緊攥着手機,話說出口我才發現我已經有些哽咽了:「你能把林婉夢辭退嗎?」
他的側臉緊繃,抿脣道:「我知道你會多想才帶你一起去,如果需要我送去醫院的是猴子他們,我也會一樣做,我只是可憐她一個人。」
真的一樣嗎?
我心中的不安像藏在盒子裏的貓,隨時都要撓破盒子鑽出。
他伸過手攥着我冰涼的手,淡淡道:「我下週出差,結婚的事,等我回來後我們談一談。」
我無措地緊緊抓住他的手。
「好。」
結婚就好了,結婚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他出差的前一天,我才知道林婉夢也去。
我鬧着讓他換人,他用那種無奈,甚至有些疲憊的眼神看我。
一瞬間,我失去掙扎的力氣。
他走後,我身體的不適加重,甚至半夜痛醒,肚子裏似乎有一把鋼刀在攪動,我痛得渾身冰涼。
我給他打電話,打了好幾個他才接:「江述,我肚子好疼……」
「江璇,想查崗直接說,不要裝病,我現在跟客戶在聚餐,林婉夢已經回酒店了,不在這……」
他的話太冰冷,我沒聽完就直接掛斷,捂着肚子縮成一團。
這一次,我無比清楚地明白,不一樣了。
他跟以前的江述不一樣了。
高三那年,因爲壓力過大,我痛經很嚴重。
那段時間,我保溫杯裏裝的都是他熬的湯藥,課桌下都是他買的藥。
連我的衣服他都搶着洗,我問他爲什麼,他彆彆扭扭地說,查過了,女生經期不能碰涼水。
現在,他不再心疼我。
第二天我一個人去醫院檢查。
後面他沒主動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我也沒有打給他。
我們默契地沒有聯繫彼此。
彷彿在那一瞬,我看透了,我留戀的不是江述,而是我們一起走過的二十幾年。
時間太長,回憶太美好,割棄如同刮骨療毒。
……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所以只帶了幾件衣服。
我先去辦理離職。
我在一傢俬立中學當語文老師,跟李校長說明來意後她黑下臉:「江璇,還有一個星期就開學了,你一個老師一點責任感都沒有。」
我跟她向來不對付,她喜歡欺負新老師,總安排我們做一些超出職責的任務。
其他人忍氣吞聲,只有我每次都說「做不了」、「沒時間做」、「這不是我需要做的」。
她對我積怨很深。
然而這次她說得沒錯,我確實不負責任。
可我剩下的時間太短,我想任性一次。
我把診斷書放到桌上。
「對不起,我也不想這麼突然,可我怕倒在講臺上。」
李校長愣了愣,然後拿起診斷書看了好一會兒。
她收起嘲諷和憤怒,面上浮現憐憫,深深地嘆一口氣:「你還這麼年輕,怎麼就……小璇啊,你不住院治療嗎?」
「胰腺癌晚期治癒的可能性幾乎爲零。」
她輕輕地握住我的手:「有什麼需要隨時聯繫我,我雖然性格不好,可也不是什麼壞人,同事這麼久,能幫到你的我一定幫。」
我發現,那個雷厲風行,甚至有些苛刻刁鑽的中年女子,也有一雙柔軟的手。
很像記憶中的江媽媽。
我笑着說:「嗯,謝謝您。」
出來後,我眯着眼看看太陽。
接下來要做什麼?
嗯,去白雲山看日出吧。
生命接近晚期,突然想追逐初升的太陽。
8
我坐上公交車時,失聯了一晚上的江述纔打來電話。
「昨晚我手機屏壞了,打不了電話。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有事耽擱不能回來陪你過生日,今天給你補辦一個好不好?」
我感到有些好笑,想到晚上收拾完化掉的蛋糕後看到林婉夢發的朋友圈。
我說:「你晚上不是一直陪着林婉夢嗎?爲什麼不能借她的手機給我打呢?是因爲她崴了腳,你忙着關心照顧她,想不起還有人在等你吧?」
他似乎是沒想到我知道這些,一時沒有說話。
在安靜的間隙,我聽到了機場的廣播語音,原來他回來了。
好半會他才低聲說:「江璇,我……」
我打斷他的話。
「江述,不用跟我解釋了,我昨晚給你發了信息分手,所以你跟誰在一起,爲什麼在一起,都沒必要跟我交待。」
我不想浪費我所剩不多的生命去聽一堆沒有意義的句子。
江述沉下聲:「江璇你別說氣話,我很快回家!」
「哦。」
我掛斷電話,還拉黑他的所有聯繫方式。
回吧,反正我也不在了。
他以後是要跟林婉夢還是張婉夢在一起,都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9
上來一個戴着一頂黑色鴨舌帽的姑娘坐在我旁邊,夏天那麼熱,她還穿着長袖長褲。
一個老太帶着他孫子也上來了,她孫子坐在唯一的空座上後,老太環視全車,把視線定在我這兒。
我立馬明白她的目的。
果不其然,她氣勢洶洶地朝我走來,站在我旁邊,陰陽怪氣地說話:「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會尊老愛幼,老人在旁邊站着也當作沒看到,要是我的孩子,我非得好好教育她!」
我氣笑了:「第一,我這個不是老弱病殘座。第二,你孩子不就在老弱病殘座上坐着嗎?你去教育他啊。」
老太怒了。
「我孫子還是個小孩,他坐怎麼了!你這麼大個姑娘還跟個小孩計較!」
我瞟了一眼她膀大腰圓的孫子,甩出我的診斷書。
「我癌症晚期,快死了,我要是給你讓了座,你是不是能讓你快比我高的孫子給我讓座?」
車裏陷入一陣寂靜,乘客們對着老太指指點點。
老太漲紅了臉,竟還不泄氣,轉而對我身旁的小姑娘耍橫。
小姑娘白了她一眼,脫掉帽子露出光頭,說:「我得了白血病,要是我站着摔倒出了啥事,看我不訛得你傾家蕩產!」
老太這下徹底沒話了,在衆人的議論下,剛到站她就拉着孫子逃下去。
我跟小姑娘面面相覷,笑了起來,更巧的是我們都在同一站下車。
我驚奇地問:「你去哪?」
「去白雲山看日出。」
「我也是。」
她大笑起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好巧啊,一起吧!」
我們慢悠悠地爬上山頂,到了後她在地上鋪了一塊野餐布,然後從書包裏翻出一塊麪包,分一半給我:「姐姐,你喫。」
我接過來:「謝謝。」
我沒胃口,只是機械地咀嚼以補充體力。
距離日出還有好幾個小時,我們聊着聊着,她跟我分享了她的事。
她捧着下巴,笑着說:「我已經做過三次化療了,有一點點痛,後面都習慣了。」
「我在裏面痛,我媽在外面哭,見到我還要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們家是農村的,我媽爲了給我治病才帶着我跑到大城市。」
「她有風溼病,因爲我,她已經很久沒買藥了,一下雨她就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不想她痛了。」
她眼裏淚光閃爍,我心疼地抱住她,最後一句話我還沒琢磨清楚,我的手機就響了。
趙星星放開我:「姐姐,你先接電話吧。」
手機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號碼。
「江璇!你在哪?你拉黑我做什麼,就一次生日,真這麼生氣?」
星星點開手機看天氣,嘟囔道:「應該能看到日出吧。」
我衝她點頭,然後對江述說:「不要找我了,我們分手了。」
他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只當我在爲他不回來陪我過生日發脾氣,語氣無奈:「你在等日出?你在哪兒?我去陪你好不好?不是說了我出差回來就結婚嗎?我們一起去買戒指,以後你的生日我不會再錯過了,所以別鬧脾氣了好嗎?」
「我沒有以後了啊,江述。」
江述沉寂一瞬,沉聲道:「不要亂說話。」
我不聽他後面還要放什麼屁,掛斷電話順手把這個號碼也拉進黑名單。
我對着一臉好奇的趙星星說:「前男友。」
「他不知道你生病了啊?」
「他不是我的誰,沒必要知道。」
凌晨六點,塵煙盡數融入晨霧,地平線上,一輪朝陽被隱隱約約的紅光舉出。
它安靜上升,卻發散着磅礴的生命力,照着一個風燭草露般的靈魂。
暖光落在趙星星臉上,她笑得很滿足,把書包遞給我:「姐姐,你能幫我看一下書包嗎?我想去那邊拍照。」
她指了一個方向。
我一開始沒多想,卻在低頭時看到她放在書包旁邊的手機。
不帶手機她怎麼拍照?
10
我猝然想到那句「我不想她痛了」。
我明白星星去做什麼了,驚慌地丟下她的揹包,沿着她離開的方向一路小跑。
腹部在此時痛起來,我捂着那裏一路踉踉蹌蹌,終於在一棵樹旁,我看到了趙星星。
我怕嚇到她,一邊朝她走近一邊輕聲說:「星星,不要做傻事。」
她轉頭看我,僵硬地扯扯嘴角,渾然沒了昨日的活潑開朗。
「姐姐,你知道了,你別勸我了。我媽過得太苦,我爸死前是個賭鬼,死了還給她留一大筆債,好不容易還完錢,我又生病了。」
「她送外賣,從早送到晚,出了車禍都不敢休息,也不去醫院,怕花錢,怕耽誤工作。」
「我生病她借了一大筆錢,別人催她還錢,她就躲廁所接電話,然後打開水龍頭哭,她以爲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不想再拖累我媽媽了。」
她抽抽噎噎地說完最後一句,然後往前挪一步,我痛得手都軟了,沒力氣去拉住她。
我抽一口冷氣,說:「你做這個決定有沒有想過你是你媽媽堅持下去的信仰?要是失去你,她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一個人了,如果她也想不開呢?」
「你需要多少錢,我借給你,你好好治病,好好讀書,以後掙到錢,有時間給我燒下去就行,我正愁沒人給我掃墓呢。」
趙星星明顯猶豫了:「我媽媽……我不能要你的錢,姐姐,你拿錢去治病吧。」
她才十六歲,把事情想得太簡單。
「我的病治不了,住院也就多活幾個月。你不一樣,還有人惦記你,我是一個孤兒,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人。」
我一步步走近,終於抓住她的手,她繃緊的身體緩緩軟下,隨之抱着我的腰,嚎啕大哭。
我心跳還沒有平復,顫抖着手用她的手機撥打了她媽媽的電話。
她媽媽找了她一晚上,一看到她就哭成淚人,爬滿皺紋的臉滿是絕處逢生的慶幸和後怕。
「星星,你不要多想,你活着就是媽媽最好的禮物。」
「你陪陪媽媽,當媽媽求你了!」
我看着母女二人相擁而泣,滿心豔羨。
真好,她被人一心一意地愛着。
我轉過頭,看到了江述。
他昨晚估計是沒有睡好覺,髮絲凌亂,眼底隱隱發青,慢慢朝我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