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要爲了某一個時刻活着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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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再見到顧夕瓷,是在四月末。

四月末有我的生辰,廿五那日,東宮小小地擺了宴。因我說不要鋪張,百里臨順着我的意思,只請了相熟的幾人,權當朋友小聚。

宴上,顧夕瓷姍姍來遲。

天落着小雨,她踏進殿內時,身上還帶着細末升騰的水汽。

「臣妾因病來遲,望殿下娘娘勿怪。」

我轉頭看她,只見她一身素綢袍,嘴角噙笑。她看起來溫柔似水得一如往昔,我卻有說不上來的違和感,像是有蒼耳粘在衣服上,隔着布料扎人。

同我隔一個位置的陸杳杳很高興地迎上去。

身邊的百里念察覺到我的猶疑,問:「嫂嫂,你怎麼了?」

我淡淡一笑:「沒什麼。」

顧夕瓷步到我跟前,呈上一枚金如意。

「不知給娘娘送什麼生辰禮,便託母親捎來了這隻如意,希望娘娘喜歡。」

陸杳杳心直口快,奇道:「夕瓷一向不喜歡這些金啊銀的,今次爲了阿姊,真是下血本。」

顧夕瓷微微一頓,沒說什麼,淺笑着坐在了陸杳杳和葉枝之間。

坐下去的時候,似乎是袖擺帶到了茶盞,茶水潑翻。儘管葉枝閃得很及時,衣服還是被沾溼了一些。

顧夕瓷驚叫一聲,扯過葉枝的手臂。

「實在對不住……葉姑娘,不如先去我房中重新換件衣服。」

葉枝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地將手臂收回來。

末了,她轉過頭查看我的情況:「有濺到你身上嗎?」

我搖頭。

顧夕瓷脣角的笑親切非常:「太子妃娘娘和葉姑娘感情真好。」

葉枝瞥了她一眼,眼神驀然幽深。

之後的宴席一切平靜,直到宴席過半,所有宮女忽然吹滅了燭火。

大殿的窗簾俱被拉上,一時殿內極暗,我有些害怕,下意識想拉着身邊的葉枝,手卻抓了個空。

我慌亂道:「枝枝,你在哪兒?」

此時大門豁然洞開,有人推着一輛木製推車,緩緩向我靠近。

推車上擺着一個圓形的巨大糕點,上燃着一根蠟燭。

易見推着車,百里晃走在最後,百里臨和葉枝站在兩側,百里念則走在最前,用力拉開了一個喇叭狀的物事。

隨着一聲脆響,無數綵帶飄飛在了我頭頂。

百里晃袖擺一甩,飛出許多喜鵲。

易見五音不全地唱起歌,隨後,其他人也一同唱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百里臨走到我面前,聲音清越,如鳴佩環。

「阿鵲,生辰快樂。」

2

易見說,那個糕點喚作「蛋糕」,在現代,是人們過生辰時常喫的玩意兒。

吹過蠟燭,易見催促着我許願。

我問:「什麼願望都可以嗎?」

「對,都可以。」

「那我就希望,枝枝的願望,都能實現吧。」

一片黑暗中,我看不清葉枝的神情。

殿內的燭火重新燃起,我依着易見的指示,將蛋糕切開分給衆人。

一口抿下去,清甜綿軟、蛋香四溢,醇厚的奶味縈繞在脣齒間,確是從未有過的絕妙口感。

連葉枝也不得不讚嘆:「你這樣還做什麼國子監博士,去大街上開個蛋糕店,保證賺得盆滿鉢滿。」

「那叫大材小用,」易見叉着蛋糕白她一眼,「葉警官,格局小了。」

顧夕瓷喫得細嚼慢嚥,也不多言。

衆人都送了生辰禮,除開顧夕瓷的如意,十三公主夫婦的蛋糕,餘下的便是葉枝、百里臨、百里晃和陸杳杳。

葉枝此前並不知道我的生日,大概還是宴席開始前才得知,時間緊促,來不及準備。

我倒不在意這個,但她看起來思慮重重,像是很介意。

我挽過她。

「之後補給我,休想矇混過關。」

她笑了笑:「遵命。」

陸杳杳送了我一串晶瑩剔透的白水晶手鍊。

而百里晃拿出的,是作者日光的特別版話本。

「《西隼·落雪傳》!」我脫口而出,「這個版本有日光的親筆簽名還有手寫寄語,很難得的!六皇叔,您怎麼弄到的?」

百里晃擠擠眼:「祕密。」

我捧着話本喜不自勝:「您剛回來時送我的那本日光新作我已經看完了,特別期待接下去的劇情。書中那個王朝的太子深愛太子妃,卻被層層枷鎖牽絆……那後來呢,他們在一起了嗎?」

百里晃瞥了一眼百里臨,嘀咕:「這個嘛……看你們咯。」

「嗯?」

葉枝奪過百里晃的扇子敲他腦袋。

百里臨將我扯到身邊,交給我一套九針。

行醫用的九針。

我始料未及,愣道:「殿下,這……」

「你要學醫,沒有趁手的針具怎麼行?」百里臨將手背在身後,輕咳一聲,「既然想學,便好好學。」

我笑着答:「是,臣妾一定盡力。」

衆人正喝酒喫糕,陸杳杳忽然起興:「難得今日夕瓷也在,不如來玩飛花令吧!」

百里晃用扇子點了點桌:「這倒不失爲一個好主意。」

百里念滿嘴塞着蛋糕,鼓鼓囊囊地道:「不能算我!不能算我!」

「不算你不算你,」易見道,「來來來,可以用前人古詩的啊!」

葉枝斜眼:「易見你要不要臉。」

我笑得岔氣。

顧夕瓷的臉色卻有點白。

易見沒注意,自顧自道:「今日是太子妃的生辰,便以『鵲』爲關鍵字行令。我先來,『驚鵲棲未定,飛螢捲簾入』。鵲字在第二位,從我左手邊數,跳過念念的第二位是……葉警官?」

行飛花令的慣例,關鍵字在第幾位,就由在場第幾位接詩。

「我看你就是故意,」葉枝接道,「『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第六位,繞一圈是鵲兒。」

「那我便用臨作的詩獻醜吧,『寒鵲枝頭繞,聲聲思故人』,也是第二字,瓊姑娘。」

顧夕瓷遲遲沒有對詩。

我又喚:「瓊姑娘?」

陸杳杳憂心道:「夕瓷是不是太累了?」

靜了一陣,顧夕瓷起身致歉。

「許是最近身子乏,腦袋也變鈍不少。臣妾想先回房休息了。」

百里臨下不了決斷,詢問地看向我。

「去吧,」我笑道,「顧良娣好好休息。」

在顧夕瓷邁出殿外前,我又輕輕地喚住她。

「顧良娣可還記得,你我初見時,本宮作的那首《鵲踏枝》?」

顧夕瓷愣了一下,很快答道:「記得。」

「『登罷重樓晴滿目,不見錦書,猶見青山路。燭剪西窗調玉柱,十三絃擬相思處。』」她背得順暢無比,「憐洗殘妝春面素,結珮雙環,休恨蘭因絮。昨日東風昨日暮,庭花飛入簾櫳去。」

顧夕瓷離開了正殿。

葉枝望着她的背影,似有所思。

「昨日東風昨日暮,庭花飛入簾櫳去。」我輕輕嘆息,「但願是我多想了。」

宴後,衆人各自休息,百里臨去了書房,而我回房小憩。

暮時落了一陣雨。

我從午睡中醒來時,天空昏昏地陰鬱,踏出門外,發現窗前放了一束梔子花。

雪白柔嫩的花瓣芬芳嬌豔,上邊還沾着一點兒雨水,顯得生氣蓬勃。

搖光的梔子一向有名,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便滿城都是梔子香。

我當然知道是誰送的。

我將花束捧進房間,仔細地修剪後,插進花瓶,然後轉身去爲柳絮她們授課。

但願這花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3

教習柳絮、夏蟬和霜兒的事進行得很順利。有陸杳杳幫我分擔,我便可空出手來看醫書。

沒過幾日,百里臨說的「老師」也如約而至。

是位女子。

她生得素淨,長髮一絲不苟地綰在腦後,一身布衣平凡整潔,眼如明鏡,眉如羽玉。我瞧不出她的年紀,似乎猜幾歲都有些失禮。

華陽民間雖有醫女,但也是屈指可數。太醫局歷來的院判中,則是從無女性身影。

我向她作了一揖,謹慎問:「如何稱呼您?」

「醫者,李燭。」

言罷她放下藥箱,手指搭上我的脈。未幾,她便道:「娘娘體質虛寒、氣血不和,往日有喫什麼藥?」

「黃芪、枸杞、黃精。」

「只是內服,未曾外用?」

我點頭。

李燭略一沉吟,不疾不徐道:「乾薑、肉桂、蜀椒,等份混合,夜裏敷於手足。此外,五味子、桂圓肉、丹蔘各三兩;紅參須、紅花各一兩,紅棗半斤,分三份煎成藥汁,閒時服用。」

我讓柳絮在旁拿筆記下,她如臨大敵,寫得認真。

我問:「先前的藥有何不妥麼?」

「並無不妥,只是我見醫案上說,娘娘近日染過風邪。原先的藥過於溫和,恐效力不足。且娘娘先天有疾,心肌缺血,需以此方補充。」

她略略一頓,問:「娘娘可知,何爲風邪?」

我回答:「六淫爲六邪。風邪分外風與內風。其中風、寒、暑、溼、燥、火爲外風。外風善行而數變,易襲陰位;內風是體內產生的風,如肝陽、肝血虛、熱急,都可生風。」

「若肝風內動?」

「肝風內動,需平抑肝陽化風;熱急生風,則要清熱息風;血虛生風,則當養血息風。」

李燭頷首:「然。」

我剛鬆了一口氣,她又道:「娘娘久居深宮,對這些倒是熟悉。」

「祖母擅醫,且我幼年體弱,家中爲我請了名醫,我同他學過皮毛,」我頷首,「耳濡目染,有幸記得。」

李燭垂着眼,細細地整理着自己的藥箱。銀針在光下閃爍,清冷尖銳。

「醫道艱苦,娘娘金枝玉葉,怕是扛不住。」

我忙道:「我不怕喫苦。」

「即便不怕,行醫終究是件需要經驗的事,娘娘若一直待在這宮牆之中,又如何能精進醫理、濟世蒼生呢?」

我無言以對。

她收起自己的藥箱,聲音沉冷穩重:「『爲醫者,遇有請召,不擇高下,遠近必赴』。娘娘做得到嗎?」

我仍舊不說話。

李燭淺笑:「娘娘別往心裏去。民女不過一介遊醫,短見薄識,不知變通。往後,民女每隔三日爲娘娘請一次脈,娘娘只管安心。」

言下之意,是願意教我。

我心口卻有些堵。

我看着她提起藥箱,轉身離開。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我都沒有收回目光。

4

在我精研醫道的日子裏,顧夕瓷依舊深居簡出。

我很少在東宮看見她的身影。她當初說的那些話彷彿一抔雪,被烈日一照很快融化,就像從未存在過。

儘管那抔雪還積在我心頭。

百里念常來東宮小坐,有時找葉枝和陸杳杳切磋,有時就一個人支着腿坐在屋檐上發呆。

她常常想得入神,我喊她喫飯要喊破嗓子。

時節入夏,天氣也愈發炎熱起來,小廚房做了冰鎮的銀耳羹。百里念翻身下來捧着湯碗,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沒有動勺。

往日裏,她該是喫得最歡的那個。

我問:「念念,怎麼了?」

「嫂嫂,」她很平靜地說,「我會去西境。」

她說的是「會」去西境,而非「要」去西境。

我心抖了一下:「易見同意嗎?」

「我做事不需要他同意,」她用勺子挖着銀耳羹,「父皇最近身體不好,沒空見我。可我想過了,這樣拖下去不行,我必須帶兵出征。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才能。」

「……」

她轉頭看向憂心忡忡的我,咧嘴笑了:「嫂嫂擔心什麼,我是去打仗,又不是去送死。我那麼厲害怎麼可能死呢?」

我定了定神,道:「別的我不多說,只是念念,此去艱險,你務必保重。」

「易見教過我一句話,他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也是他說,我想做什麼就去做,反正無論如何,他都會站在我身後。」

她衝着驕陽展開手掌。

她的手上佈滿了粗糲般的老繭與傷疤,我知道,在她輕盈嬌小的身軀之上,會有更多傷口。

葉枝也是這樣。

世人只知她們英姿颯爽、風光無兩,卻少有人想過她們背後付出了多少努力。她們要扛過多少非議和否定,蹚過多少泥濘和刀光,才能走到如今。

「嫂嫂,」百里唸的語氣寂然而凝重,「人的一生,究竟要做些什麼,纔不會遺憾?」

她停了停,自問自答。

「我覺得啊,人都是要爲了某一個時刻活着的。」

夏風微弱,樹木卻繁茂。比起和風細雨的春日,夏季的樹冠顯得盛大而葳蕤。就如百里念一般,招搖、熱烈。

百里念盤腿坐着,仰望天空。

「帝王爲了君臨天下,醫者爲了救死扶傷,書生爲了金榜題名,將軍爲了馳騁沙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每個人都有必須要面對的東西,易見也有。」

我看見她的無名指上套着一個小小的指環,那似乎就是我第一次帶葉枝去見他們時,易見說要給她做的金剛石戒指。

「我知道他不屬於我們這個世界,也知道他實際年紀比我大很多。我不在乎。我百里念做事,從來不在乎他人的評價。是我要喜歡他,也是我要強求,這沒什麼丟人。」

她收回手,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如同她頭頂淨澈的蒼穹。

「但他過得並不真正快活。我感覺得出來。」

「他有屬於他自己的戰場,有屬於他自己的道路。我希望有一天……他能不再逃避那些,回到自己的世界。然後,他會在史書上找見我。」

院子裏的樹上遙遙地傳來蟬鳴,百里念歪着頭,很開心地憧憬着。

「找見什麼呢……嗯……就寫,『華陽長樂公主,驍勇善戰、威震四方』吧。」

5

三日後,百里念帶兵離開皇都。

是嘉帝醒來時下的令。

易見沒來送。

直至百里唸的車馬消失在滾滾塵煙中,易見才連滾帶爬地衝到城門。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抓着葉枝問:「她人呢?」

葉枝回:「走了。」

易見就像突然被抽乾力氣一樣跌坐在地上。

我這才發現,他手中攥了一把形狀奇特的東西。

葉枝望見後,卻皺起眉:「你要將槍給她?」

「給不了了,」易見喃喃,「晚了。」

他失魂落魄地垂着腦袋。

「她會回來的。」我說。

易見抬起頭:「會嗎?」

「她可是百里念,你不相信她嗎?」

溫暖潮溼的薰風中,易見遲疑了一下,才非常艱澀地做出應答。

「我信。」

葉枝將他從地上拽起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問:「易見,你穿越過來的時候,有原本這個身體主人的記憶嗎?」

6

待我和葉枝與易見談完話回到東宮,天已經擦黑了。

臨別前,易見交代葉枝:「下一次五星連珠之日大約要等到冬季。在此之前,務必耐心等待。」

然而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今日與百里唸的大軍一道離開的,還有陸杳杳。

白天送別時,陸杳杳的丫鬟說她家主子心情不佳,不願出門。我只當她是不捨得百里念,就沒強求。

誰承想,她是跟百里念走了。

我看着陸杳杳留在桌上的告別信,頭痛萬分,問葉枝:「這可如何是好?」

「木已成舟,現在去追也來不及了。」她道,「由她去吧。」

我止不住地嘆氣:「陸大將軍那邊……怕是要大動肝火了。」

百里臨回東宮得知消息後也頗感詫異,沉默一陣,對我道:「你別擔心,孤親自去說,讓陸大將軍那邊的人定奪。雖說人是在東宮丟的,但也是她自己跟念念逃的,怎麼也怪不到你身上。」

「我倒不怕大將軍怪我,」我揉着額心,「我只是擔心杳杳那姑娘……」

「她是將門虎女,想證明自己,也屬自然。別想太多,嗯?」

我點頭稱好。

陸杳杳離開,柳絮她們的學業卻不能落下。

宮女們白日裏有活要幹,爲了掩人耳目,不能過多佔用她們白日裏的時間。因此這段日子,我與陸杳杳就常常在夜間給她們加課。

她們也很爭氣,學得認真投入,從不抱怨。

當晚,我正打算抱着筆記去找柳絮她們,卻沒想到百里臨忽然走了進來。

我原以爲百里臨今晚又會歇在書房,沒想到他會回來,一時措手不及,連連後退。

這陣子我教習宮女的事,百里臨並不知曉。倒不是我刻意欺瞞,實在是這陣子我們都事務冗雜,顧不上說。

如果他知道,會大發雷霆嗎?我拿不準。

我神色怔忪,百里臨見狀,有些莫名地走近我。

「阿鵲,怎麼了?」

我抱緊書冊,下意識躲開他的目光:「……殿下今日,要歇在這裏麼?」

他握住我冰涼的手,眸色幽暗,背後是一地月光。

「這裏是孤的寢殿,你是孤的太子妃。孤不歇在這裏,歇去何處呢?」

我手心潮溼,正欲說些什麼,百里臨卻驀然扣着我的後腦吻上來。

書冊散落一地。

我的靈臺一片空白。

從未有過的感受像是海潮一般吞沒了我,我抓緊百里臨的衣襟,微弱道:「臨哥哥,別。」

百里臨立即停下來。

他扶住我的後腰,用鼻尖同我耳鬢廝磨。

「你不願意麼?」

百里臨的眼睛溼漉漉的,瞳仁是濃郁的黑。情潮湧動,炙熱的光點在他眼中漂浮,像夜海上的孤舟。

我漲紅臉,努力平復自己狂躁的心跳,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肩上。

「不、不是。」

他不作聲,耐心地吻我的耳廓,像一柄長驅直入的劍,將我抵入重重帷帳。

最後一冊書被我擰在手裏,我反應過來,慌忙推拒。

「不行……不能弄皺……」

百里臨將我籠在他和牀榻之間,注視片刻,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他翻身坐到一邊,垂眼晲着我,衝我伸手。

我不明就裏。

他手指動了動:「什麼書這麼寶貝,比孤還重要,拿來看看……《千字文》?」

我慢騰騰地坐起身:「嗯。」

「你讀這個做什麼?」

「不是臣妾要讀,是柳絮她們需要讀。」我惴惴不安道。

百里臨略微蹙起眉:「柳絮是……你的貼身婢女?你在教她們讀書?」

我點點頭,將頭壓得更低了一點。

「……臣妾想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這些事在旁人看來難以理解,是無用之功,臣妾也想竭盡全力地幫助她們。如若男子可讀書入仕,那女子看書識字,又何過之有?」

他拖着我的手腕讓我坐在他腿上,好好地抱住我。

「嗯。挺好的。」

我不由抬起眼:「殿下不生氣麼?」

「上次你在街市遇險後我想了很久,一直以來,我確實太自以爲是,以至於常常忽視你的感受。往後我想學着尊重你,學着去理解你的決定。林鵲,我心悅你,並非因爲你是丞相之女,而是因爲這世上,唯有你將我視作百里臨。所以,我也願意讓你去成爲『林鵲』。」

他鬆開手,抬手拂開我的鬢髮。

「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一切有我。」

7

有了百里臨的允准,我教習起宮女們更爲放心。

柳絮等人進步顯著,許多年幼的宮女看了羨慕,紛紛想來學習讀書認字。我雖喫力,但一一應允。

不知不覺,我的小學堂已初具規模。

李燭大約每三日來一次,她教我藥理和行鍼手法,也教我醫德醫風,而陛下的龍體,也在李燭的調理下日漸好轉,能夠正常上朝。

正因此,從春末推遲至今的科舉殿試得以進行,聽說,新一屆的狀元郎是個寒門子弟,叫作蘇亦行。

我隱約覺得這名字熟悉,但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見過,只好作罷。

葉枝時不時拉我出門透風,平日裏卻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在做些什麼。

百里臨還是很忙碌,不過比起之前來遊刃有餘。

我在晚課結束後偶爾會去他的書房,替他磨墨添茶。

不久後,邊關大捷。西境來報,百里念率軍大破西隼,奪回了青桐關,華陽上下歡欣鼓舞,只等大軍凱旋迴朝。

百里念卻來信說:邊境局勢尚未完全穩定,要再待一段時日。

等我回過神來,搖光城已經是夏末了。

再過一段時日,就是新一輪的秋闈。

白日裏仍然炎熱,夜裏的風卻開始涼起來。百里臨頭痛頻犯,我試着給他調了新方,又與李燭探討一番,新加進幾味藥材。

我將新藥端進書房的時候,他正支着頤在桌前犯難。

見我放下藥碗,他攬過我的腰,隨後頭一歪,靠在我身上。

「我不想在你面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可是阿鵲,我真的好累啊。」

我伸出手,輕輕地給他揉太陽穴。

「那殿下就軟弱一會兒。」

「男子怎麼能軟弱呢?」

「男子爲什麼不能軟弱呢?」我笑道,「男子女子,一樣是人。葉枝說過,人人平等,男女亦是。男子也有沮喪軟弱的時刻,女子也有剛強果斷的品格,如果僅僅以性別去約束和衡量一個人,豈不是太狹隘了嗎?」

百里臨略一思索:「這想法倒叫孤耳目一新。」

「殿下想呀,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天下之大,或許也有男兒樂於鑽研塗脂抹粉,也有女兒如念念那樣,喜歡舞刀弄槍。每人都有自己的天賦所在,順心而爲,又有何不可呢?」

說完這話,我心裏也有些忐忑。

所幸百里臨只是認真地聽,最後輕輕頷首。

我問:「殿下以爲如何?」

「夫人所言甚是。」

他將我拽到懷裏擁抱着,長出一口氣。

「其實朝中也沒什麼大事,不過最近新晉的狀元郎,倒是有些奇怪。」

「我記得是叫蘇亦行?」

「就是他,」百里臨道,「他是搖光城有名的才子。前些年朝中就有人拉攏過他,想讓他成爲幕僚,他沒去。他說自己志不在此。往屆的科舉,他都會特意錯過殿試,彷彿就是爲了證明自己的能力。總之,是個心氣很高又很桀驁的人。」

「那現在有何不妥嗎?」

「前幾日的殿試孤也旁聽了。他言談間透露出了明顯的阿諛逢迎之意,並且就傳回的情報來看,他似乎已經同好幾名不大老實的朝臣搭上了關係……着實叫孤喫驚。一個人的變化,真的可以在短時間內大到這個程度嗎?」

我訥訥道:「性格大變……」

性格大變,一般只有兩個原因。

要麼是遭受了巨大的變故,要麼,是換了人。

百里臨問:「你想到什麼了嗎?」

「現在還不確定,」我說,「殿下再給我些時間。」

8

我想起了是在哪裏見過「蘇亦行」這個名字。

當初我與顧夕瓷初次見面的那次詩會,其實發生過一件小事。

詩會中有個環節是曲水流觴,當顧夕瓷伸手去夠水中的酒杯時,沒站穩晃了一下,袖中有一張紙箋飄出來,恰好被坐在她身旁的我撿起。

我將它還給顧夕瓷,不慎瞥見了上邊的署名。

正是蘇亦行。

顧夕瓷同蘇亦行是什麼關係呢?

以他們的門第,應該很難有相見的可能纔是。

想不通。

雖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但我心中已有了計較。

不論那個穿越者是顧夕瓷還是蘇亦行,此事都要徐徐圖之,不可打草驚蛇。

變故卻比我預想中來得快,第二日午後,柳絮慌慌張張地跑來說,攝政王的侍衛前來報信,說皇后娘娘正向東宮這邊來。

還是之前的那個侍衛,見了我依舊畢恭畢敬地行禮,神色卻是萬分凝重。

「娘娘快將那些啓蒙的書籍和物什都收拾一下,殿中的宮女也遣到別的殿裏去。」

柳絮拽着侍衛的胳膊着急:「溪光!你說清楚點!皇后娘娘怎麼會突然過來?離這邊還有多遠?」

「先不說這些,」我打斷她,「柳絮,你去和夏蟬一道把人帶開,再讓霜兒收拾東西藏起來。本宮去前頭迎母后。」

「可是……」

「去啊!」

柳絮提着裙襬跑走了,我向溪光致謝,隨後就獨自迎向了東宮正門。

還未出正殿,宮人高亢的喊聲已然抵達。

「皇后娘娘駕到!」

我依禮福身,皇后卻看也沒看我一眼。

她只是在我身前站定,輕慢吐字:「將太子妃殿內的醫書和蒙學書籍全部找出來,就地焚燒。」

我震驚地抬起頭。

她身後的大批御林軍越過她衝進殿內,我眼睜睜看着那些書被翻找出來,與宮女學寫用的毛筆一齊,被丟到了庭院正中。

我聽見她說:「燒。」

9

東宮火光沖天。

那些書變成了一地殘灰,而我甚至流不出淚。

葉枝匆匆趕到:「小鵲兒!」

她想將我從地上扶起來,御林軍用戰刀指着她。

葉枝說:「讓開。」

御林軍不爲所動。

她紅了眼,猛然從腰間抽出一把槍,對天鳴響。

「讓開!」

「葉枝!不可!」百里晃策馬趕來,利落點地。

他側身走進刀兵陣中,笑得稀鬆。

「皇嫂,都是自家人,何至於此?」

「自家人?」皇后冷笑,「我和程今月的孽女可不是什麼一家人!」

眼見葉枝又要動怒,百里晃連忙擋在她身前。

「葉枝,聽話。」

葉枝充耳不聞,她將手中槍管對準皇后,就要按下。

我驟然回神:「枝枝!你是警察!」

葉枝手臂一顫,扣着扳機的手緩慢鬆了,但眼睛還死死地盯着皇后。

皇后卻在此時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殺了我嗎?」她笑得傲慢。

她緊盯着葉枝,一字一句:「早知你的母親是那個人,本宮無論如何不會讓你進宮。你們都一樣,一樣狂妄自大,一樣該死!」

……那個人?枝枝的母親是……照妃?

我睜大眼。

葉枝沒有再受挑釁,她將槍收回去,冷眼看着她。

「您能這樣記得她,看來我的母親做得還不算太差。」

皇后站在原地,卻忽然笑了起來。

她悽愴地笑着,凝視葉枝:「你知道你母親是怎麼死的嗎?真愚蠢啊……你們都被騙了……都被他騙了。」

葉枝面色一凜:「誰騙了?什麼騙了?」

皇后沒有解釋。

她抹掉眼角的淚花,重新挺直脊樑。

她望向我,很溫柔地說:「林鵲。老實一點,好嗎?」

眼眶裏湧出淚,我強撐着仰起頭,與她對視。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

「我可以不學醫,我願意乖乖做太子妃……可她們不過是想要學着認字而已!」我跪在地上,「娘娘,她們要的真的不多啊!」

「不可以,」皇后望着我,一雙眼裏的光像是剛剛燃盡的書本餘燼,「尊卑有別,你身爲太子妃,與下人混在一起,此爲罪一;男尊女卑,歷來華陽低等宮女不可認字讀書,以免傳遞宮內消息,你卻教唆宮女讀書開蒙,此爲罪二;長幼有序,你卻膽敢頂撞質問本宮,此爲罪三。林鵲,本宮今日不殺了你,已是仁至義盡!」

我怔怔地跪着。

她似乎在告訴我,女子不可擁有自我。

女子不可飛翔,不可擁有翅膀。

女子不可選擇,不可去往遠方。

她是在告訴我,所有的夢想在這巍巍宮牆之中都會淪爲妄想,要麼和光同塵,要麼,粉身碎骨。

我內心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

「母后,」我站起來,輕喚,「您在害怕什麼?」

10

皇后睨着我:「林鵲,你在說什麼瘋話。」

我望着她,目不轉睛。

她並不是想將我抑或宮女們趕盡殺絕,相反地,她似乎是搶在什麼之前,試圖將這件事壓下去。

在我與皇后對峙的時候,百里臨趕回了東宮。

太子駕到,御林軍齊齊跪地。百里臨衝到我身邊,查看我的狀況。

「阿鵲,你還好嗎?」

我點頭示意他不用擔心。

他握住我的肩,轉向皇后,眉目微寒:「東宮的事兒臣自會處置,不勞母妃過問!」

「百里臨!」皇后厲聲道,「你是華陽的儲君!」

「孤亦是阿鵲的夫君。」

百里臨緊盯着皇后,寸步不讓。

「母妃究竟要將孤逼到什麼地步……現在要連阿鵲都不放過嗎?」

「那是她咎由自取!女子就該守女子的本分!」

百里臨忽地嗤笑,他的雙眼像倒映着楓林的湖泊,熾烈而哀慟。

「什麼是本分?」他猛地拔高聲音,「身爲儲君,心懷天下是本分;身爲夫君,保護妻子亦是本分!如果兒臣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好,那將來黎民百姓又該如何相信孤能保護他們!母后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是百里臨,不是百里賜!我有我自己不能放手的東西,我有心!我不是皇兄的替代品!」

「休要提你皇兄!你皇兄做得比你好百倍千倍!」

「是啊,」百里臨輕笑,「皇兄樣樣都比我強,他才該是皇太子。可母后,我又做錯了什麼?」

他看着皇后,眼裏的光如同星火閃耀。

「兒臣想同自己所愛之人執手相伴,錯了嗎?」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手卻止不住地發抖。

百里臨,別說了。

「兒臣心中只有林鵲一人,錯了嗎?」

別說了。

「兒臣只想對自己愛的人好,這也錯了嗎?」

百里臨,別再說了!

電光石火間,皇后走上前,高高地抬起了手。

11

一巴掌重重地落在百里臨臉上。

「有錯!」

皇后沒了往日端莊的行止,字字逼人。

「你身爲皇太子,專情專寵,即是有錯!身爲小輩,目無尊長,即是有錯!從小到大,你喫的是天家的飯,走的是天家的路,你就該擔天家的責任!」

百里臨問:「爲什麼?」

一滴滾燙的水落在我手背。

我望見他薄紅的眼眶,望見他與我緊扣的手,望見他沉重華貴的太子玉冠上,華光濫濫流轉,恍若淚流。

「爲什麼我非得成爲皇兄不可!」

皇后怔怔失語。

百里臨笑得絕望:「母親,在皇兄過世後,您有哪怕一瞬間,將我視作我自己嗎?」

回答他的只有呼嘯的風聲。

皇后慘白着臉,掙扎着試圖找回聲音,卻久久發不出半個音節。

「您明知我與皇兄不一樣,卻日日將我關在書房,打罵我、訓斥我、否定我,逼我學治國從政,逼我學謀略權衡,逼我成爲皇兄的模樣。您拿阿鵲威脅我,讓我知道若我擔不起太子之位,待她及笄,她便要轉嫁他人。母親,那時候我常想,如果死的是我不是皇兄,您會開心一些嗎?」

「臨兒……」

「如果死的是我,母親也會懷念我嗎?會像懷念皇兄一樣,日日將我隨身的手串,掛在手腕上嗎?」

皇后緊捏的菩提子依舊紅潤通透,百里臨的眼睛卻無比暗沉。

我反握住他的手,而百里臨對我笑了笑,牽着我轉過身。

「阿鵲。我們走。」

12

「你們要去哪兒?」

倏然聽見嘉帝的聲音,所有人皆心頭一凜,齊齊跪拜。

嘉帝平靜地步入東宮,百里臨的步子生生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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