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白岐化名連山祁,與薛安一同上了無垢山莊。
他爲自己安排了一個江南富商少爺的身份,大搖大擺叩開山莊的門要求留宿,說是與夫人僕從出門經商路過此地,想在山莊歇幾天。
山莊裏的人本就靠搶劫爲生,自然也練出了眼力,一眼看出白岐這一身價值不菲,笑着將人迎進了門。
白岐邊走邊對小廝透底,洋洋得意的樣子像極了被家裏寵壞的二世祖:「家裏人放我出門遊歷,此番是要去江南轉轉的,正巧我一好友也要帶着商隊去江南,我便在這兒等他一等。」
薛安挽着白岐的手抱怨道:「非要爬這麼高的山等他,你不累我還累呢。」
白岐趕緊安撫:「早就聽聞無垢山莊的主人好客,都到山腳了,豈有不來的道理?娘子莫惱,等董公子到了,我親自從他的貨裏挑幾件首飾向你賠罪,他這次帶的可都是寶貝。」
引路的小廝聽見「寶貝」二字眼睛頓時亮了,將一行人領進大堂坐着,前去回稟。
不一會兒,就有個管家模樣的人出來接待,對白岐很是客氣,又遺憾表示山莊內已有一些客人,言下之意是住不下這麼多人。
白岐大手一揮:「無妨,我讓他們下山去,我和娘子住下便是。」
這種情況他們也是考慮到的,山匪鳩佔鵲巢自然心虛,人來得越多,他們越不放心。能將暗衛辦成的隨從帶進山莊最好,若是不行也不糾纏,以免山匪起疑。
見白岐這般坦蕩,管家的眼中又多了幾分真誠,笑着道:「我們莊主今日正忙,多有怠慢,且等明日再設宴接待連山公子。」
「無妨無妨。」白岐搖着摺扇故作風雅,表示自己很好說話,接着誇讚了山莊的秀麗風景,提出要自己逛逛,一飽眼福。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上桃花始盛開。無垢山莊本就因漫山桃花而聞名,管家沒有拒絕的道理,又不放心白岐自己亂逛,只好一路跟着,陪白岐二人將山莊走了大半。
其間管家的眼神飄過幾次,白岐只當沒看見,默默記下這幾個地點,接着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這空地是莊主開闢的練武場,再往後就是後山了。
管家眼中多了幾分疑慮,正想開口阻攔,薛安先惱了:「不走了,後山全是樹,有什麼好看的,便在此歇着吧。」
白岐眼看着管家肩膀一鬆,在心中冷笑,臉上卻絲毫不顯,只賠着笑道自己學了幾個新招,要給薛安看看。
他在練武場上隨意使了幾招花拳繡腿,薛安這才舒展了表情,隨口誇了他幾句,管家也違心地表示「連山公子天賦異稟,一看就是個練武的好料子」,心中的不屑卻更甚。
白岐鬧騰了一會兒終於累了,跟着管家去了給他們安排好的小院子,還不忘塞了塊銀子囑咐人家:「記得給我朋友董公子留個院子,他過幾日來,到時候少不了你的賞。」
管家自然是一口應下,接着吩咐婢女去端了喫食送來院子,這才告退離開。
等人一走,薛安便鬆開了白岐的胳膊,開始檢查屋內是否有機關暗房。
白岐爲她倒了杯茶:「果然如我所知,山上只有兩口井,一口乾了,另一個水也不多。他們用的水多是山泉。」
山泉是流動的,就不好下毒了。
「江湖中有人在這條道上失蹤了,難保不是他們乾的。都殺了不現實,後山八成是他們囚禁江湖人士的地方,只是在哪裏還要再探。」白岐摩挲着茶杯,回憶管家的眼神,「還有管家說的其他客人……很可能是山匪自己人住着假扮客人的,咱們得小心纔是。」
薛安檢查完畢,「嗯」了一聲。
白岐見她神色懨懨,將茶杯往她面前一推,笑道:
「娘子,剛纔戲演得不錯,下次若是開口時加上夫君二字便更好了。」
聞言薛安瞪了他一眼。
能說出那些酸話已不容易,若再要她喊白岐一聲夫君是不能夠的。
白岐也曉得她喊不出,所以給她安排了個冷臉夫人的角色,而自己則表現得有些懼內,如此倒也不至於違和。
……
住在山莊的第一晚風平浪靜。
白岐同薛安既是夫妻,自然住在同一個房間裏,薛安本想打坐一晚,被白岐一把按在牀上:「我來守夜,你休息便是。」
第一晚大家都在相互試探,山匪未必會來夜訪。白岐給他們下了「幾日後會有寶貝上門」的套,他們不會打草驚蛇。
再者白岐一直惦記着薛安的傷。
他是醫者,自然知道有的傷看起來是好了,可若是不注意的話很可能留下隱患。不少江湖人因爲不好好養傷導致之後舊疾復發,他不能讓薛安也受這樣的苦。
「安安,你的傷不可大意,這藥拿去,這幾日你日日抹在傷口,不會有壞處。」
白岐背對着薛安拋出一個白玉瓶,她接住,還未打開,鼻尖便已盈滿藥香。
薛安抬眼,便見白岐挺直了背盤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已結着手印開始運氣。
她抿了抿脣,亦背對白岐,緩緩解開腰帶,將一側肩上的衣裳褪下。
藥抹在肩上涼涼的,房間裏一時只能聽見兩人的呼吸聲,薛安莫名有些尷尬,她沒有去看白岐,自然也不會知道少年雖然鎮定自若,卻也無法做到封閉五感,衣料摩擦的聲音,女孩輕輕的呼吸,以及越發急促的心跳,早讓他的耳尖發紅。
薛安沒有意識到,自己作爲暗衛在一個男子面前毫無防備地脫下衣裳是何等信任的行爲。
她只是覺得這些日子白岐嘴上雖然煩人,卻從未真的越界。只有第一次見面……那天白岐摸了她的手。
薛安低頭看了一眼,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顆痣。
一夜無話。
十三
第二天莊主設宴,白岐、薛安同去,席間坐了不少人,都在相互吹捧,交談甚歡。
白岐冷眼看着上座那個侃侃而談的「莊主」,觀察衆人對他的態度。
無垢山莊的莊主郝鵬是個虯髯大漢,這個假扮他的莊主亦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管家和下人對他的懼怕和尊敬是真的,他應該是真的土匪頭子。
但據白岐所知,這窩山匪這次能佔山爲王,靠的是另一個人出謀劃策,山匪們尊稱他爲「軍師」。
軍師並未出現在宴席上,暫且不提,不過席間仍有一個人非常引人注目。
坐在「郝鵬」身邊的是個穿白衣的瘦削男人,板着張臉,話不多,卻很受「郝鵬」的器重,言語間多有推崇。而他的身份也很明顯是個醫者,隔着半個桌子薛安都能聞見他身上濃烈的藥味。
白岐的定位是個愛交際的富貴公子,見狀朝那白衣男子舉杯:「不知莊主旁邊的這位公子是哪位英雄好漢?」
「連山公子,這位的身份說出來可不一般——」假郝鵬有意在白岐這個公子哥面前顯擺,但還是看了白衣男子一眼,得到他的首肯後才笑着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百草谷谷主,天下第一神醫!」
薛安拿着筷子的手一頓,掩住心中的疑惑看了白衣男子一眼,這是裝到本人面前來了麼?
這無垢山莊上居然會有一個假的百草谷谷主?他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又爲什麼要假借白岐的身份呢?
白岐卻是絲毫不驚訝的樣子,一臉驚喜道:「沒想到出趟門居然還讓本公子遇見了這等人物?那可真是要和谷主好好喝一杯!」
那假谷主卻是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白岐朝他舉杯,他甚至連手都沒有動一下,顯然是不把白岐放在眼裏。
白岐自知一個富商不被看重是正常的,於是再次開口:「谷主的大名我早有耳聞,正巧我有個朋友過幾日要來山莊,他身上有些舊疾,想見谷主很久一直沒有機會,不知谷主——」
假谷主不等白岐把話說完便冷冷開口打斷:「本座可不是什麼人想見都能見的。」
「他這次帶了許多寶貝下江南,藥材也不少,什麼靈芝人蔘都是極品,谷主若是肯出手相救,報酬少不了您的。」白岐大大咧咧地說。
那假谷主在白岐提到錢時就拉下了臉:「可笑,當本座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麼?」
白岐也惱了:「好好跟你說話呢,怎麼就見錢眼開了?錢是好東西,誰不喜歡啊?你說是不是?」
在白岐對面站着的管家冷不防被問了一句,不由自主點了點頭,被假谷主一記眼刀嚇得縮了脖子:「谷主高風亮節,想必和我們這些俗人是不一樣的。」
白岐冷笑:「高風亮節?我看他是目中無人!」
他說着起身走到假谷主身邊,伸手要碰他的肩膀:「本公子若用黃金萬兩請你出手,你還會拒絕本公子麼?」
假谷主用力拍開白岐的手:「放肆!」
白岐被他拍開,很沒面子,臉色一變,一拳向他捶去。
假谷主順勢讓過,反手一剪將白岐按在桌上,聲音冷得發寒:「年輕人闖蕩江湖,有些氣性是情理之中,可若是太蠢,誰都敢得罪,就要小心自己的性命了!!」
白岐的臉貼着桌子連聲喊疼求饒,旁邊的「郝鵬」等了一會兒纔出言相勸,想必也是看白岐不順眼,想讓他喫點苦頭。
假谷主冷哼一聲鬆開對白岐的桎梏:「以後在本座面前小心說話!」
本來好好的一個宴會,被白岐一鬧也沒了意趣,假谷主走了,「郝鵬」也不欲多話,白岐一副很沒面子的形容,帶着薛安灰溜溜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一進房間,白岐便收斂了紈絝子弟的氣息,拉着薛安坐下,從袖中拿出一張字條。
字條裏內容不多,有幾個詞明顯是暗語,薛安看不懂,便等着白岐解釋。
白岐遞給薛安幾塊用手帕包着的糕點:「剛纔席間光顧着鬧騰了,沒喫多少東西,你別餓着。」
薛安接過,道了句謝。
白岐看着她喫了,這纔開口:「無垢山莊的郝鵬莊主武功不弱,山莊被霸佔並不是強攻,而是智取。山匪中有個名爲軍師的人物,是他假扮路人上山,與郝鵬的獨女郝江南接觸,之後藉着她的信任一步步蠶食,將山莊佔爲己有。
「郝江南拼盡全力傷了軍師逃出來被我遇見,所以我才能知曉這一切。」
薛安隱隱明白了什麼:「軍師受傷,接着百草谷谷主就來到了無垢山莊……有這麼巧的事麼?」
白岐點頭道:「方纔那人叫白隱,是我師弟。我讓他提前幾日上山,假扮百草谷谷主獲取山匪信任。郝江南把軍師傷得不輕,靠着他醫治纔有了起色,如今山匪對他的身份已信了十之八九。」
他展開字條給薛安解釋內容:「山莊的後山是禁地,任何人不得入內。軍師房中有血腥味,很可能還存在一個暗房,或許裏面關押着什麼重要人物。郝江南說軍師對郝鵬的獨家暗器非常感興趣,或許他還留了郝鵬一條命在。」
說到這裏薛安自然懂了,假谷主白隱獲得山匪信任能出入軍師左右,雖然山匪不會將一切告知,但他也能憑着日日接觸分析出不少信息。再者醫者能救人,自然也能殺人,軍師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間,白岐倒是在山匪身邊藏了張好牌。
既然是自己人,那麼剛纔白岐在席間與假谷主發生矛盾不過是做戲罷了,爲的就是傳遞消息。
念及此處薛安不由看了白岐一眼。
原來他早就派人前來無垢山莊了,也就是說,哪怕冽冬不出兵,白岐也會自己動手除了這窩山匪。
百草谷向來標榜的是與世無爭,凡事只重錢財,爲此被人吹捧也遭人唾罵。
這件事本來與百草谷無關的,可白岐還是管了。
薛安覺得,白岐並不像江湖中傳聞的那般喜怒無常,正邪不分。
白岐不知她在想什麼,見她望向自己,便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這幾日我們要夜探山莊,軍師的身體自然不能太好,我讓人給他下了點會讓傷口反覆潰爛的藥,折騰死他。」
薛安:「……」
「山匪今日設宴是爲了探我們的底,我這一通胡攪蠻纏他們應該是信了我們的身份了。」白岐道,「不知今晚他們會不會來查我們房間,先按兵不動吧。」
薛安點點頭,沒有異議。
……
月上枝頭,浮雲淡薄。
薛安照例爲自己上了藥,躺在榻上有些睡不着。
肩膀上塗了藥涼絲絲的,她抬眸看向旁邊美人榻上闔着眼的少年,半晌還是開口問出了自己的想法:「你讓那個假谷主和山匪狼狽爲奸,不怕日後自己的名聲敗壞嗎?」
白岐顯然只是在閉目養神,聽見她說話立刻回道:「那安安覺得,我是這種人麼?」
薛安道:「自然不是。」
「見過我的人自然會有自己的判斷,我是什麼樣子的人本來就不需要別人知道。」白岐溫聲道,「何況這些人都會死的,他們傳不出去。」
他默了一瞬,原本因夜色壓低的嗓音忽然多了一絲歡喜:「安安覺得我是好人,對麼?」
薛安被他堪破了心思有些尷尬,乾脆不答。
白岐半天沒等到她的回應,只聽她呼吸平穩,便當她睡了,輕聲道:「其實……你若是願意,等我治好了冽冬家的小丫頭,便和我走吧。我帶你去看我的朋友,給你講我的故事,江湖之大,你可以自己看一看,我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這是白岐第一次直白地向薛安表態。從沒人對薛安說過這些話,但她也明白這些話是不一樣的。
她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心口又悶又脹,可她不知在這種情況下該說什麼,也從未想過要跟着其他人離開冽冬。
她只好閉着眼數自己的心跳,數着數着,竟也睡着了。
暗衛的習性讓薛安在睡夢中也保持着警惕,半睡半醒間她聽見門外一下極輕的腳步聲,頓時驚醒。
房中瀰漫着一股莫名的甜香,讓人頭濛濛的。
薛安正要起身,忽然被人捂住了嘴。
定睛一看,方纔還在美人榻上的白岐已經到了她面前,他示意她屏住呼吸,然後遞給她一顆丹藥。
薛安將丹藥含進嘴裏,只覺得涼涼的,連帶着腦袋裏的昏沉都散去不少。
白岐將披在身上的外衣拋在牀沿,毫無聲息地掀開被子躺在了薛安身邊,然後衝她眨了眨眼睛。
薛安離他不過一息的距離,能聞見他身上極淡的藥香。
月光爲他鍍上一層銀輝,白日裏燦爛的少年多了分清冷,眼瞳清澈。
薛安的心跳又變快了,她垂下眼,微微往後一靠。
此時白岐的注意力都在門外,倒沒有發現她的異常。
雕花木門發出一聲輕響,然後緩緩打開。
山匪果然按捺不住,來探底了。
他們還算警惕,用了迷香。不過這種迷藥在白岐這個百草谷谷主面前顯然是不夠看的。
薛安抿了抿脣,她的軟劍就在手邊,若是一會兒山匪動了殺心,她絕不會手軟。
白岐發覺了她的緊張,被子下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安撫地拍了兩下。
他的掌心溫暖乾燥,呼吸平穩,連帶着薛安也心安不少。
山匪對迷香似乎很自信,動作也不算輕,薛安猜想這是白隱給他們的東西。
她聽見山匪翻動他們行李的聲音,行李中有不少大數額的銀票,贏得了兩個山匪的一致讚歎。
「恁娘嘞,這敗家子還真有些家底在。」
「一個二世祖還在咱們面前裝蒜呢,等他那個朋友到了,關起來讓他趴地上管老子叫爹!」
「等這票做了,咱們倆下山好好爽一把,嘿嘿。」
山匪們將二人視作甕中之鱉,說話也沒了忌諱,對着躺在牀上的人說起了葷話:「這小子倒是豔福不淺,娶的老婆恁娘水靈,到時候老子不僅要讓他喊爹,還要當着他的面玩他的女人!」
薛安在青樓執行過不少任務,比這還難聽的話也不少聽,聞言沒什麼感覺,可白岐握着她的手卻在瞬間收緊了,她沒有睜眼,卻能從他身上感覺到外溢的殺氣。
好在迷香薰人,山匪沒有察覺,他們翻完行李罵罵咧咧地走了。
窗外宿在樹上的倦鳥被驚醒,懶懶鳴了兩聲。
白岐側耳聽着窗外的動靜,等了好一會兒才起身下牀,他爲薛安掖好被子,淡聲道:「睡吧。」
夜很深了,他卻沒有再回美人榻上躺着,反而抽出一把匕首。
月華下,那匕首的刀鋒上泛着寒光,一看就是柄利器。
白岐慢條斯理地拿着綢布細細擦拭,臉上沒什麼表情,半晌抬頭望向窗外,嗓音從未有過的冷寂。
「月黑風高殺人夜,真是可惜了這月光。」
十四
因頭天晚上被下了迷香,白岐特意囑咐薛安起晚些,防止山匪起疑。
等薛安梳洗完畢後,白岐已經帶着早膳回來了。
他身後跟着個小丫鬟,看着他的眼睛直髮光,一見薛安就開口誇道:「白公子親手揉麪爲夫人做了薄皮包子,白公子與夫人伉儷情深,夫人真是好福氣。」
她手上拎着一個食盒,打開後有兩碟小菜,兩籠包子,兩碗白粥,還有幾塊點心。
白岐隨手拋給小丫鬟一錠銀子:「說得好,本公子有賞。」
小丫鬟千恩萬謝地走了。
白岐牽着薛安坐下:「娘子,爲夫起了個大早爲你做的包子,你嚐嚐?」
念着是在外面,薛安沒和他計較稱呼,夾起一隻包子咬了一口,湯汁與香味同時溢出,白麪柔軟,肉餡鮮香,倒是難得的美味。
薛安連着喫了好幾個。
白岐在旁邊笑眯眯看着,不忘自誇:「這包子以前我只給師父做過,安安你是第二個。方纔蒸好,連莊主管家都忍不住喫了幾個呢。」
薛安一口包子咬在嘴裏,聞言微微睜大眼睛。
白岐懂她的意思,湊近她耳邊道:「沒下毒。」
爲薛安做的東西,他怎麼可能下毒,白白糟蹋了自己的心意。
薛安點點頭,覺得有些可惜,這些人喝的是山泉不是井水,下毒困難,若是在包子裏下毒,說不定還能毒倒幾個關鍵人物。
白岐倒是不在意失了這個機會,抬手接住樹上一隻貪喫的鳥雀餵給它幾粒白米,道:「稍安勿躁,有別的辦法。」又問:「安安,你現在有什麼喜歡喫的東西麼?」
薛安沒想到他會忽然將話題拐到這兒,想了想覺得自己實在沒什麼愛喫的,唯有……
「桂花糕吧。」
白岐頷首表示自己記下了:「學會給你做。」
這一日仍是風平浪靜。
薛安拿出一副大小姐做派,將一卷書蓋在臉上,躺在院子裏睡覺。
而白岐發揚大少爺的光榮傳統,拿着筒米逗鳥說話,逗了一整天,一聲叫沒聽着,米沒了。
暗中觀察的山匪覺得無聊,來轉了幾次便不再來了。
……
夜色降臨,不同昨日的月明星稀,今日月亮藏在雲層中,走廊不點燈便是一片漆黑。
白岐畫好了山莊的地形圖,給薛安指了幾個位置:「根據白隱和郝江南的信息,這幾個地方關押人的可能性很大。」
「那便探這幾處。」薛安一身夜行衣,若不是眼睛亮亮的,幾乎要融進黑夜裏。
「聽冽城主說你輕功卓絕,我還沒見識過。」白岐笑着抬手,示意薛安先行。
薛安腳尖一點離地,輕飄飄落在了樹梢上,白岐緊隨其後,笑吟吟誇了一句。
薛安抿抿脣角沒有說話,腳步更輕快了。
如他們所料,白岐劃出的幾個地點中,後山那塊有不下十人輪流看守,其中一個爲首的光頭大漢身材魁梧,手臂上凸起,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夜已深了,看守的山匪哈欠連天,昏昏欲睡。唯有光頭大漢還是精神抖擻的樣子,手裏拿着幾顆石子練指力,將面前的泥地打出幾個極深的窟窿。
白岐在樹上看了半天,記下了他們的換班時間,用眼神示意薛安撤退。
薛安點點頭準備跟上,忽然覺得下腹一涼,接着久違的墜痛卷席而來。
她腳下不穩,沒控住力道,踩彎了樹枝,落下兩片葉子。
樹枝搖擺了兩下,那光頭大漢頓時朝這邊看來,手中石子齊發,朝薛安打去。
白岐反應極快,擋在薛安面前穩穩接住石子,然後攬住她的腰輕盈地往後躍了兩步,隱入樹叢中。
光頭大漢推了旁邊的山匪一把:「過去看看,要是打中了鳥,明天烤了喫。」
白岐見薛安狀態不對,也顧不得其他,扣着她的手腕沒有放開,一路牽着她往院子裏拐。
其間路遇一支巡邏隊伍,兩人躲在角落的陰影中,白岐一手搭着薛安肩膀,儘可能靠牆站,可縫隙太窄,薛安不可避免地貼在了他身上,她靠着他的胸口,甚至聽見了急促的心跳。
只是腹中絞痛越發清晰,薛安毫無旖旎心思,不過咬牙忍着,終於回了院子。
「那人以爲剛纔是鳥雀鬧出的動靜,不過我們也不能託大。」白岐沒有點燈,摸黑開了門,「明日冽城主就會帶人上山了,我先送一封信下去給他。」
薛安「嗯」了一聲:「你決定便是。」
白岐檢查了一圈房間確定沒有人來過,忽然蹙眉,幾步走到薛安面前,握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你受傷了?」
他抬手要拿火摺子去點蠟燭:「怎麼會受傷呢?」
薛安拉住他,不想暴露自己的情況,難得開了個玩笑:「谷主方纔不是將石子都接下了麼,對自己這般沒有自信?」
白岐卻沒有理會她的調侃:「我聞見血腥味了,你……你傷着哪兒了?」
薛安道:「我沒有受傷。」
白岐覺得費解:「那是舊傷裂開了?不應該啊,讓我看看。」
他想按住薛安的肩膀,被她避開,強來又怕弄疼她傷口,一時僵在原地,幾息後柔聲哄道:「安安,傷口裂開了一定要用藥的,我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只是看一眼判斷傷情,不會碰你,你放心。」
薛安知道他是擔心自己,也不好再瞞,只能解釋道:「沒受傷,是我來葵水了。」
白岐:「……」
若是薛安能看見他的臉,一定會發現他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
所謂關心則亂,不外如是。
白岐暗自懊惱,薛安暗示了幾次,自己早該想到的,身爲醫者居然連這一茬都忘了,實在丟人。
他去屋外等薛安處理好了後又問:「很疼麼?我給你把個脈吧。」
薛安是暗衛,暗衛最是能忍,若是普通的疼不至於讓薛安失態,能讓她一腳踩空的疼有多厲害可想而知。
薛安自己也很無奈,她從小瘦弱,長得比同齡人慢些,十五歲那年才堪堪來了葵水。
當時她在冽冬身邊已有幾月,從沒覺得自己和旁人有什麼不同,做的幾次任務也完成得漂亮。第一次來月信時薛安腹痛不止,還流了血,她頓時嚇壞了,臉色慘白地同冽冬說飯裏可能有毒。
說到中毒,衆人皆有些慌亂,可除了薛安並無其他人有這種症狀,最後還是冽冬靈光一閃明白了其中緣由。
彼時向來鎮定自若的冽冬罕見地有一絲窘迫,他飛快爲她解釋了一遍女子到了年紀就會來月信這件事,回城後又找了個嬤嬤來教她。這本該由母親教導的事,薛安是從冽冬這裏知道的。
之後冽冬又命人給薛安送了不少補藥,也是從那時候起,冽冬給她安排任務開始更傾向於短期能完成的,之後更是直接把她調去了凜雪身邊。
薛安的月信十分不穩,常常幾個月來一次,每次都是疼痛異常,凜雪身爲女子自然知道其中難熬,常爲薛安備着紅糖薑茶,但因爲這次她忽然發病,薛安所有心思都在她的病上,早將月信這件事忘了。
這次月信來得不巧,明日冽冬就要上山,薛安和白岐要分頭行動。
白岐藉着冽冬上山,在前廳穩住山匪頭子一干人,而薛安帶着潛入山莊的暗衛去後山救人。
她現在這個狀態,忍是能忍,可疼痛畢竟耗費精力,薛安怕影響了明日計劃的實施。
她想了想開口問:「谷主有可以阻斷月信的方法吧?」
白岐皺眉。
方法他自然是有的,只要點住薛安身上的幾處穴道再輔以藥物,阻斷她的月信不是難事。
「可女子月信本是天然之事,若靠人爲強行阻斷,等這幾日過去,你會承受比現在還重的痛楚。」他並不贊成她的想法。
薛安不爲所動:「我們還有別的辦法麼?」
白岐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明白她自己心中已有決斷,自己是勸不住的,何況這麼多人部署了幾日,也不可能爲了一個人一直拖着。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亦有些心疼。
薛安直直地望着白岐,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白岐被她看得一陣無奈,只覺得一口氣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只好悶聲翻出行李中的藥丸來。
薛安接過,毫不猶豫地吞了。
白岐動手點住她身上幾處穴道,見她盤腿坐下調息,也沒有吵她,獨自退到房外。
屋內少女承受着藥力,疼得一頭冷汗。
屋外少年倚欄眺望遠方,眼中空無一物。
夜色正濃,萬物寂靜。
良久,如入定般的身影幽幽嘆氣:「你捨不得冽冬,便來爲難我。」
他真是好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