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小樹之歌》伴隨著許多人長大,我卻是在即將升碩二的暑假才初讀這本書。故事發生在一九二、三○年代經濟蕭條的美國,本書以「第一人稱」描述五歲的小樹在雙親相繼過世後,跟著切羅基族的祖父母到山林裡一起生活的點滴,它不但被定位為兒童文學經典,讀者也因作者佛瑞斯特.卡特(Forrest Carter)對山林環境、自然萬物細膩鮮活的描寫,以及切羅基祖孫的對話,重新反思人與大自然的關係;此外,美洲原住民的教養方式也讓人印象深刻。
閱讀本書,是很享受的體驗(譯文真得很美!)。尤其是那些對自然景色、山林生態的描寫,讓人如歷其境,彷彿親眼所見那些壯麗的景色與活潑的動物。我特別喜愛這段摹寫日出美景的段落,而小樹在爺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也學會由衷地景仰讚嘆大自然:
陽光點亮山頂的那一瞬間,就像一顆金色的火球突然爆炸般,將璀璨的亮光灑滿天際。被冰晶覆蓋的樹木們在這亮光的照耀下閃爍不已,簡直灼傷了我們的雙眼。而這金色光芒更像是浪潮一般順著山坡向下流淌,一波波將漆黑的夜色逼退山腳。同時間一隻身負偵查兵重任的烏鴉發現我們,用三聲震耳的啞啞叫劃破了天際。
山巒開始有了動靜,將一陣陣氣息呼出到了空氣之中。在陽光將樹木們從冰晶的束縛拯救出來之際,她發出了一陣砰砰的低吼聲。
爺爺看著這一切,我也是,並凝神聽著晨曦微風拂過樹木間的低聲呼嘯。
「她活過來了。」他輕柔低聲說道,眼神沒有離開山峰片刻。(頁20)
此外,本書固然有山野美學、自然觀察等內涵,但廣義而言,它們其實是「生命教育」的一環。爺爺教導小樹何為「大自然的法則」,而死亡並不可怕,也不必感到悲傷;起初是安慰小樹,不要因為森林動物們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而難過,其次是相繼經歷了自家忠心耿耿的獵犬、老驢的死亡,甚至是他們少數來往的朋友們的離世,最後乃至小樹與至親爺爺奶奶的分別……人類屬於自然萬物的一分子,就像四季遞嬗一樣自然而然,切羅基族的生命觀豁達而釋然,使得生離死別不哀不慟,也使我的心靈深受這樣的智慧所撼動:
春天的雷聲,就像嬰孩在血液與疼痛中呱呱墜地時響徹雲霄的哭聲。奶奶說,這正是靈魂們迫切回歸物質型態的聲響。
然後是夏天,如同人生的壯年期;緊接著的秋日,就像是我們垂垂老矣的身心,歸鄉的渴望是如此強烈。(…)而冷冽的冬風會帶走萬物的生命,就像我們死去的肉身一樣。但所有的生命最終都會於春日回歸,一次又一次循環下去。奶奶說切羅基人很久以前就明白了這點。(頁85)
以下引文也讓我想起〈化為千風〉這首印地安詩歌:
我和爺爺佇在原地,目送著柳樹約翰飛過巍巍高山、蒼蒼莽莽,抵達那個我們看不見的遠方。(…)爺爺說柳樹約翰會回來的,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化為空中的一縷風,藉由吹動樹梢向我們傳達他的思念。(頁274)
此外,小樹奶奶對「肉身心靈」與「精神心靈」的闡述,可說貫穿了整本小說:
奶奶也說到,精神心靈就像另一種形式的肌肉。如果你善用它,它就會越來越結實強壯。善用的方式就是用它來理解周遭,但前提是,你必須先擺脫貪婪與肉身心靈的枷鎖,之後你才得以開始思考,而當你越是試著去理解,精神心靈就越強壯。(頁84)
當然,我深受上述出色的文學表現所觸動,但我也打算提提其他值得注意的內容:了解歷史、諷刺宗教、不過度依賴文字語言。
在諸如〈了解過去〉、〈柳樹約翰〉等篇章中,作者並不避談美洲原住民的受迫史,而來自歷史的教誨也經由族人們的講述,由小樹繼續傳承。這段血淚抗爭的過去與無數條族人性命殞落,雖然沉重而哀傷,但字裡行間並沒有怨懟與仇恨,取而代之的是刻骨銘心的族群認同,而族人們必須銘記過往,以辨認自己是誰。此外,〈懷恩先生〉一章也述及獨居猶太老先生同小樹一家的往來,而老先生所有親友遠在遙遙相隔的歐洲,這不僅意味著兩個「沒有國家」的族群彼此惺惺相惜,也讓讀者進一步聯想到美國移民社會的歷史背景。
除了傳承族群歷史記憶以外,在〈和基督徒做生意〉、〈上教堂〉、〈天狼星〉等章節中,基督徒被刻畫成尖酸刻薄、虛假偽善的面貌,如基督徒候選人詆毀天主教政敵、孤兒院牧師歧視少數民族等。這點倒是出我意料,與同為美國兒童文學經典的《小婦人》大相逕庭。但我作為基督徒,並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作者以兒童的眼光和天真的口吻敘述種種「現實」,極盡諷刺之能事,高明而惹人發笑,這也讓我反思何為信仰的真締──基督徒不該自顯優越,妄斷他人不是,而是應該謙卑、慈愛,真正活出基督的樣式。事實上,不只基督教,小樹爺爺對政客也相當「不客氣」,爺爺在小說中就有不少熱切有趣的發言。
最後,與其仰賴文字語言理解世界,面對自然與人際,小樹爺爺更傾向相信自己的感受。文字與語言往往充滿詭詐,切羅基人或許早已從白人壓迫者身上領教了這一點,爺爺甚至將字典視為政客的發明;比起說冠冕堂皇的好聽話,他更在意一個人是否言行一致。他提醒小樹:
「(…)你聽到某人用某些字眼反駁他人時,千萬別被他騙了,因為那些字眼毫無意義。你該聽的是說話的『音調』,如此才能分辨出那些話語的真偽。」(頁108)
而爺爺儘管不識字,但他自有一套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於是,小樹也學會與自然萬物交通往來,而不再被世間殊異的意識形態所欺哄、束縛:
山中萬物不在意,也不理解肉身心靈是如何運作,就如同那些只會用肉身心靈思考的人們,也不理解林中的生命。所以它們不跟我談地獄,也不問我來自何方,更不會說些邪惡的事。它們不曉得如何用文字傳達情感;過不了多久,我也可以只憑藉大自然的聲響體會情感,不再依賴文字。(頁265)
總而言之,這是一部極美的小說,不僅流露出兒童心靈的純真,也不乏對萬物與人類社會深入的體察。夏日已去,本書相當適合在秋日聽著風聲或鳥鳴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