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1

我在這麼緊急的關頭卻有些恍神，太子殿下這個眼神我似乎從哪見過。

是了，當年小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送十王爺荷包做生辰禮物被太子殿下撞見的時候，他就是這種眼神。

像孩子被搶了心愛的玩具，又要生氣，還有點想哭。

他好像一句廢話都不想跟十王爺講，這累年來的兄弟說翻臉就翻臉，動起刀箭來一點都不眨眼。

下一秒鐘太子殿下的侍衛就包圍着我們往外走，「帶側妃走。」

「她本來應該是我的側妃。」

走到門口時，我聽見十王爺低吼的聲音。

小小姐緊緊地握着我的手，所以我沒回頭，我握住她的手安慰她，視線鎖在她的小腹上。

那有我小小姐的第一個孩子。

往事不可追，便只待來日。

（十一）

有人說十王爺死了，有人說他沒死被囚禁了。

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死沒死。

我只知道，小小姐的生活裏又失去了一個人。

小小姐很寶貴這個孩子。

她想抓住點什麼，或者留下點什麼。

孩子沒滿三個月的時候她什麼都沒說，甚至連太子殿下，奧不，現在是皇上了，都沒說。

只有我倆知道，我們都期待這個孩子。

皇上登基之後，倒是常來小小姐這裏。

他封小小姐做了淑妃，我心裏罵他，說話不算話。

小小姐倒沒什麼。

我悄悄問她會不會不開心。

她說：「我不想哥哥上戰場。」

這跟大少爺有什麼關係？

可能，是有關係的吧……

小小姐顯懷的時候，天兒漸漸暖了。

滿宮都知道，小小姐要生下皇上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孩子了。

小小姐更小心了，她開始整日待在自己宮裏哪也不去。

有一天來了個人，我本來不想讓她進來，可小小姐說見，所以我只好閃了身請她進去。

是亭亭，或者現在……是容妃娘娘了。

容妃娘娘不是自己來的，大皇子跟着一起來了。

我心裏奇怪，容妃娘娘看大皇子跟眼珠子似的，怎麼會帶着他來別人宮裏？

她們對着坐，似乎也沒什麼話講。

只有大皇子虎頭虎腦的滿屋亂跑，好像沒什麼煩心事似的。

「好好……養胎。」

走的時候亭亭這麼說。

她留下了很多東西，小小姐看了最上面的那個東西很久很久。

是繡着小獅子的紅色肚兜，跟小小姐當年繡的那個如出一轍，現在大皇子長得倒是虎頭虎腦，他穿沒穿過這件肚兜，小小姐卻根本不知道。

她們錯過了這麼多年。

從那天起，亭亭就常來這裏，大皇子也常來。

小小姐的眼睛又開始眨呀眨，看着大皇子，她真的開心。

（十二）

小小姐14歲嫁給太子，19歲這年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子。

小小姐給他起表字，叫阿煦。

我知道，因爲小小姐覺得二皇子殿下像陽光一樣，讓她的生活溫暖起來了。

皇上應該也是高興的。

他偶爾會來，跟小小姐坐在一起逗阿煦玩。

那個時候，他們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在過普通的日子。

宮裏添了許多新人，在朝爲官的，不論大大小小，都想把女兒送進來。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小小姐也不理，亭亭帶着大皇子，小小姐帶着二皇子，偶爾靈兒，也就是蘭貴人，會帶着大公主過來一起玩。

有了孩子，大家也不想管別的什麼了。

我以爲這種日子會過很久很久。

久到二皇子長大、小小姐變老、二皇子娶親、小小姐也能抱上小皇孫。

可我沒等到那一天……

二皇子歿了，在他三歲生日的這一天。

被人在他愛喫的雞蛋羹裏面下了毒，那麼小的孩子，口鼻都出了血。

我根本不敢想，他當時多麼疼。

可能想叫母妃，卻出不了聲，因爲有人用手帕，堵了他的嘴。

小小姐不敢向前，就剛剛，二皇子還帶着大少爺尋來的小項圈四處跑，脖子上的鈴鐺響啊響。短短几刻不見，他就冷冰冰地躺在地上，沒了呼吸。

小小姐眼睛都不眨了，她緊緊地捂着心口，哭也哭不出來。

我也難過，我的眼淚止不住。

我恨不得剝了那人的皮，對這麼小的孩子下手，她不是人！

查得很快。

也對，畢竟皇上已是天下之主，還有什麼能瞞過他呢？

皇后娘娘，也就是柔兒被堵在宮裏的時候並不見慌亂。

我死死忍住想殺了她的衝動，站在小小姐身邊。

皇后悠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盞問皇上：「怎麼？她的孩子死不得，我的孩子，就可以被拿來做你的墊腳石嗎！」

她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

我覺得她瘋了纔會胡言亂語。

可她後來說的話，讓我覺得我瘋了。

（十三）

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嫁給自己的表哥之時還是刁蠻的小姑娘。

會厚此薄彼，討厭下手害孩子的小小姐，心疼失去孩子的亭亭，所以賞賜給亭亭多多的禮物卻什麼都不給小小姐。

但也就這樣了……

她的壞，就到這裏。

她做不出來殺人放火的事情。

她不壞的，我們都知道。

所以在後來她失去孩子的許多年裏，小小姐跟她是和平相處的。

小小姐懷孕的時候，她也是慰問過的。

失去過孩子的人，並不希望悲劇重演，我記得，她也是很疼大皇子的。

所以，我在鐵石如山的證據面前還是猶豫過的。

但她對阿煦下了死手，她親手，用那塊帕子死死堵住了孩子的嘴。

她說：「她也要讓皇上嚐嚐喪子之痛。」

她真奇怪，亭亭失去的，她失去的，大皇子大公主二皇子一樣都是皇上的孩子。

要說喪子之痛，皇上早就體會過了。

當年他也是實打實的，流過淚的。

不一樣，那都不一樣！

皇后大聲地吼。

「都不一樣！」

皇上看上去失了耐性，拉着小小姐就往外走。

皇后卻追出來，我死死地攔着她，她對着小小姐吼：「你跟什麼樣的人在做夫妻你自己知道嗎？他就是個畜生！」

皇上腳步沒停，直到走出了很久他才鬆開了小小姐。

「明日就送她上路，這瘋婦不能再留了。」

皇上是這樣講的。

其實當我站在皇后宮門前時我覺得皇上說得對。

明日一早，所有的恩怨都了去了。

我們就爲小皇子報了仇了，爲何還要深夜走這一遭？

但小小姐執意如此，我只得取了燈，送她進去。

若是我那時知道從此之後小小姐便不能再講話，我絕不會放她進去。

（十四）

皇后的宮裏陰冷冷的。

小小姐讓我等在外面，我不依，於是我們一起進去。

見到皇后的時候，感覺很奇怪，她好像並不驚訝我們會出現在這。

「誰能放過殺了自己孩子的仇人呢？」

我聽見她說。

「爲什麼……是我的孩子？」

小小姐真的很疑惑，爲什麼偏偏是她？

皇后娘娘說，她與皇上是表親。

她自小便被家裏長輩教導，長大了要嫁給太子殿下，以後便要做皇后。

她想，太子殿下丰神俊朗，又是表哥，自是不會薄待她，於是也就接受了。

可太子不願意，他寧願放棄來自當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的輔佐，也不願讓柔兒做太子妃。

太子殿下說，他有喜歡的人了，要讓那人做正妃。

柔兒不懂，太子只要娶了她就能在與十王爺的爭鬥中獲得大半勝利，他爲什麼不願意？

柔兒去查，太子的心上人，是誰？

這不難發現，將軍府的小小姐，走路都是一蹦一跳的，將軍寵她，身上給她帶來了不少的新奇玩意。

一走過來，就帶動一陣清脆的響聲，引得衆人不住地往她身上看。

柔兒見過小月兒兩次，柔兒看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只看着小月兒。

小月兒呢？

她沒心肝，只盯着十王爺，還以爲自己藏得好。

於是柔兒想，太子殿下應是沒發現小月兒喜歡別人，若是發現了便應該會放棄，然後娶了自己吧？

於是她悄悄地掐準了小月兒送荷包給十王爺的時候，恰巧……讓太子殿下撞見了。

柔兒想，十王爺應是要納小月兒做側妃的，自己只是成人之美，她沒想過，小月兒是成了側妃，只不過是太子殿下娶了她。

太子殿下跟皇上好一頓折騰，才終於以同時納了亭亭爲代價，娶了小月兒。

他還是不願意娶柔兒。

柔兒想，那便算了，好好的姑娘還怕嫁不出去嘛？

可太子殿下偏偏在這時候娶了她，她以爲是小月兒殺害了他的孩子，他心灰意冷厭棄了她。

她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太子殿下的孩子被十王爺算計使得還沒成型就離開了人世，他自己知道！

他根本就知道，他扣下那人隱忍不發，然後任由十王爺栽贓小小姐，安撫住尚書府爲自己所用，又折斷了老將軍的後路將他再次送上戰場。

任由將軍府風雨飄零，之後他娶了柔兒，藉着太后的勢力贏了大半。

柔兒懷孕後，他想着，時機已然成熟了，他放出那人讓她按照一模一樣的手法除掉了柔兒的孩子。

兩條人命，牢牢地扣在十王爺頭上，他翻不了身了。

這個時候，小月兒懷孕了。

他以爲天下定了，沒人能阻礙他，所以他跟小月兒，想做親親熱熱的一家人。

他沒想到……沒想到十王爺尚在圈禁還留了後手。

告訴失去孩子的母親：你的枕邊人，你孩子的父親，親手了結了他的生命，爲了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

皇后娘娘瘋了，她仰慕皇上依賴皇上，就算不能嫁給他也沒想要怎麼樣，進府之後也不曾苛待其他的人。

她是不喜歡小小姐，但也能看着她與皇上生兒育女。

可皇上偏偏利用了她，這還不算，他還利用了她的孩子。

活生生的一條命，一條還沒能睜眼看看世界的生命。

她的孩子……

她就不能再看着他們恩愛無間，她得爲自己的孩子報仇。

小小姐好似有些站不住了，我穩穩地扶住她。

「孩子那麼小！孩子還那麼小！」

小小姐再也站不住了，她癱坐在地上，爲了不屬於自己的仇恨而承擔代價。

「皇上娶了你之後，十王爺就不想反了，是皇上娶了你又冷落你，讓十王爺覺得若是他反了尚有可能爲你搏一條出路。」

皇后娘娘服毒之前，對小小姐說。

十王爺託她帶話，她送的荷包，他一直戴着。

我也傾慕你，你本應該是我的側妃。

原來這句話，是這個意思。

（十五）

天太冷了。

小小姐渾身都在顫抖，我給她攏了攏披風。

小小姐今年22歲了，過了年，就是嫁給太子殿下的第十年了。

她在這個冬天又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數年的朋友，還有原本以爲能相伴的丈夫。

小小姐嘔出一口血來，暈了過去。

從那以後，小小姐再也不講不了話了。

皇上又讓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

我明白的，我自小在小小姐身邊長大，我最是明白她。

她不知道該恨誰，恨自己傾慕的十王爺自作主張，也恨皇上不擇手段，更恨殺害自己孩子的已經去世了的皇后娘娘。

可他們每個人都在爲她好，就連皇后娘娘，也因這數年的陪伴對她下不去手，她該恨誰？

她恨自己！

她只能恨自己。

所以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她不想活了。

地下有父親，有孩子，可能會比地上暖一些吧？

皇上不讓，皇上怎麼可能讓！

他費盡心思走到今天，不是爲了讓小小姐一心向死。

他開始日日都來。

小小姐根本不理他也不講話，就只是呆呆地看着院子裏的那顆桂花樹。

那是皇上剛登基時，命人從將軍府小小姐的院子裏移來的。

於是兩人很偶爾的時候會一起沉默，然而大多數時候，小小姐並不讓他進門。

桂花開了的時候，大少爺回來了。

帶着軍功，拿着大勝邊陲小國的捷報，沉默地躺在冷冰冰的棺材裏。

再也沒人對小小姐說一聲：「哥哥在呢。」

大少爺爲國效忠。

我突然就明白了，爲什麼皇上喜歡小小姐，卻利用她收服將軍府。

因爲他需要軍權，卻不需要將軍。

他得到了將軍的女兒，卻依舊不想要一箇中立的將軍。

那就得讓將軍知道，他的支持與女兒息息相關。

這樣，沒有父親還有哥哥，沒有哥哥還有弟弟。

他們會永遠爲了小小姐戰死沙場。

這一年，小小姐又失去了一個親人。

我有的時候在想，皇上到底懂不懂，什麼叫貪心不足？

如果他一開始就善待小小姐，何至於到現在要站在門口一遍一遍地講，如今他護得住小小姐了。

沒有將軍府，小小姐也能做皇后了。

小小姐笑了一下，很淺，更像是嘲笑他。

嘲笑他自不量力。

（十六）

皇上堅持了一月，下了道冊封小小姐爲貴妃的旨意之後就忙得沒時間了。

宮裏花紅柳綠的小女孩像掐了尖的嫩芽一樣往出冒，他哪有時間還日日跑來問小小姐，願不願意跟他重新開始？

小小姐看着一個又一個水靈靈的姑娘，有一天突然執筆問我：「我入府多少年了？」

十年，我記着呢。

但我對她說：「記不清了，要不要去問問容妃娘娘？」

我盼着大皇子，至少她見着大皇子還能笑一笑。

她看着我，只是搖頭。

我看着她，卻很想哭。

我的小小姐，父兄皆戰死，孩子被毒殺，皆因她與枕邊人同牀共枕十年。

她撐不住了……

但我想着，天無絕人之路應該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