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山河歲月無限好,只恨世事均無常。
眼前蓊鬱翠綠的密林,讓【我】情不自禁的想要吟詩一首,反正都已經沿著山間步道走了好一段時間,也差不多快到文筆山了吧!再往前就是觀自在靈骨塔了,沒記錯的話當下張玉宸約的就是這裡。
只能說……修道之人再有能耐和本領有什麼用呢?沒有那種人文素養,超然的跟一台冷冰冰的機器似的,連這種殺風景的事也幹得出來,那裡可是靈骨塔啊!靈骨塔!是人家往生者們安息的地方!
雖然那傢伙事後給出的解釋是——這是這一帶風水和氣場最好的地區,可以極大程度的提升道術師戰鬥與施術能力的上限。但是在我看來,對於那些長眠於此地的死者而言,這屬實是一件同等於焚琴煮鶴的事情,我敢肯定,事後絕對會有不少亡者去跟城隍和保境神投訴,到時候那傢伙又要出來捐款道歉了。
雖然說我是一個有多重視靈魂們生活品質的人好像也不太對,但將心比心,擾民這種事不管到哪裡都會被討厭吧!
連機車的排氣管改大都會被罵了,更遑論是在你家門前直接開打。
"還敢胡思亂想啊,小子!"
靠夭啊……果然來了。我明明叫祂等到正式見面時再出來,這都還沒走到指定地點呢,這傢伙就想出來了嗎?
耐住性子,我極力安撫著自己的情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以便回應那個讓我十分厭惡、噁心,打從心裡極度反感的聲音。
「還沒到,我已經講了,到了馬上叫你。在那之前給我好好安靜待著。」
"你還是那麼的做作、虛偽,軟弱的讓人作嘔——"【那傢伙】持續用祂那振聾發聵的語音,在我腦子裡一遍遍塞入這些腐爛的毒物。
"我看你根本就不敢動手吧……連去直面那個雜種的勇氣都沒有……所以還是選擇讓我來……"
「我講過三次了,不要再讓我講第四次。」我可以感覺到焦躁和不耐煩在心裡無限膨脹,幾乎就快要爆發了:「我只是純粹認為骯髒活就該由你來做而已,殺一個自然靈,我沒必要自己下手。而且張玉宸鼻子很靈的,就是瞎了都能聞出我的靈力味道,我不想冒這個險。」
"冒什麼險?嗯?你說說看憑我們還需要冒什麼「險」!"
祂那可憎的聲音在轉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宏亮,如同末日火山噴發的岩漿一樣迅速淹沒了我的腦袋!
"我打從與你相識的第一刻起我就知道了,可悲的人子啊,還在逞強什麼呢?你就是個懦夫!無知、無能、膽小、自私的懦夫,沒有擔當的鼠輩!我已經指示過了,像我們這種存在還要瞻前顧後,成何體統?"
巨大的聲音伴隨著源自於本源之神的力量,在我身體的最深處震耳欲聾的敲擊著。祂那扭曲又淺見的觀點,打從一開口後就沒打算停下過。
「你閉嘴一分鐘,沒人會當你是啞巴。」
"我的一分鐘可是很寶貴的,小朋友,你賠不起!"猖狂的發言和狂風般的吼嘯,讓我再也無力繼續向前邁進,只能緊緊摀起耳朵,痛苦的跪倒在地。
「你他媽的,我說了還沒到!離不開我的身體,至少滾出我的腦袋!到了以後要怎樣隨便你!」
我無能為力的喊道,卻仍沒有辦法阻止眼前的視野不斷的扭曲變形,以及無盡的黑暗逐漸吞噬我的身體。恐怖的低吼聲逐漸轉化成耳鳴,在腦海裡越漲越大、越走越近!
"不好意思啊,小鬼,我說了……"那令人髮指的聲音趕在我即將失去意識前,送上了我此刻最不想聽見的那一句話。
"本尊等不及了。"
眼前的景象消失殆盡,視野一片漆黑,按照和【那傢伙】的契約,現在輪到我被關進這副名為肉體的「牢籠」了。
站在觀自在靈骨塔彼端的太極嶺前,胡安.蓋索斯難得有時間從真正海闊天空的視角,一覽整個大台北地區的風光——即使是以被異界濁氣浸染的身分。
一眼望去,青山碧水、玉宇澄淨的環境,正與祂那時被異界靈氣給觸碰到的當下,逐漸清晰起來的記憶裡一模一樣。那是他的家園,有著愛他的人、事、物,也有著他愛的人、事、物,那個曾經被稱為【福爾摩沙】的地方,那片美麗的土地、清澈的長流,他有多久沒回憶過了,他自己也不記得。
坦白講,這種東西應該也不會輕易忘記才對,即使肉身已經腐朽,那種刻印在靈魂裡的記憶,那種對於一個地方、一件事、一個人的眷戀,即使跨越了歷史的長河,理應也無法被輕易洗刷,不管經歷了多久的歲月與光陰洗刷都一樣。
他也是真的沒打算遺忘,如果不是發生了那件事的話—— 距今大約四百年前,如今的台北盆地還是一處風光明媚、鳥語花香的地方,但也同時也是一個飽含瘴癘之氣、硫磺味薰天的人間禁地,雖然名為【福爾摩沙】(葡萄牙語中”美麗之島“的含意),但實際上卻是只能在海上遠觀的翠玉,一但踏足其上,就足以在數天內置人於死地。
【福爾摩沙】就是這麼一個矛盾且違和的存在,美麗而又致命、危險卻又誘人,這兩句形容幾乎足以貫穿這顆被鑲在南太平洋最北端的瑰寶長達四百年的歷史。
然而即使如此,這些藏在鮮花底下的毒刺卻仍絲毫無法阻擋文明邁進的步伐。人類最大的勇氣無非源自於兩件事——恐懼和希望。對生存的恐懼使得彼岸的人們前仆後繼,對東方的渴望使得遠方的人們遠渡重洋,跨越黑水溝、橫穿兩大洋,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上,奏響一曲曲波瀾壯闊的史詩。
那一年的秋天對於凱達格蘭族族人是格外辛苦的一年,他們必須趕在東北季風掃蕩台北盆地前採收作物,然而這又碰上了一個難題,部落裡的田園幾乎都落在山丘上,一旦要收割,所耗費的人資、物力成本將會是在平地耕種的數倍,所以每年的豐收季節對於雞籠社的族人們而言都是格外辛苦的一年。
這位名為古吉塔.加力克的族人就是其中的最大苦主,他住在部落的核心地帶,離瑪鋉溪最近的雞籠社裡。由於有著主要水源的天然優勢,部落和外地的聚落往來相對較多,除了附近的萬里社外,最多的當屬那群住在海岸附近的白人了,他們自稱是西班牙人,從加力克小時候就已經住在這裡。
加力克與西班牙人甚是熟悉,在他十歲那年就跟著父親一同下山去西班牙人的城裡進行以物易物的交易。在部落的人眼裡看來,這群奇裝異服的外地人是他們歷史裡從未紀載過的存在,但他們所帶來的奇珍異寶卻每每都能給族人帶來驚喜!從可以滴答作響的自動轉輪盤,到讓長者戴上後眼前就煥然一新的透明眼罩,只要跟著西班牙人混,就永遠都可以見識到新奇的事物,永遠不缺乏樂趣。
加力克是這麼想的,但他的父親和爺爺卻並不認同,反而時時刻刻對這些奇怪的外地人抱有莫名的戒心,即使是平日裡的相處、交談,也總是經常表現出一副陽奉陰違、距離感甚遠的感覺。加力克對此感到不解,以一個十歲孩子而言這不難理解,他要等到很久以後才明白;這些人並不只是老想著要和他們當鄰居而已。
不過即便如此,加力克也還是有著自己的一套生活哲學,西班牙人每幾天就會派一些拿著白色十字吊飾、一襲黑袍的人們進村子。這些人往往都學識淵博、態度友善,總是輕而易舉的就能和部落裡的孩子打成一片,加力克和他們的關係也比山下的西班牙人要好上許多,經常會請他們留下來過夜、吃飯,甚至是參加祭典——即使他們每次都以各種理由委婉拒絕。
隨著年紀漸長,加力克才慢慢搞懂,這些人就是白人的神官、巫師,是負責向神祈禱、與神溝通的神聖職業。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必須要懂很多可以和部落民眾溝通的知識。甚至教孩子們識字,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看得懂他們的經文。
但部落裡有著自己的祖靈信仰和崇拜,每次當他們圍著篝火、向加力克聊起有關自己的宗教時,他總是想方設法的避開這個話題,或者是盡可能的婉拒他們的好意,這是獨屬於他的堅持。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一段時間,在加力克祖父與父親逝世後,他也不得不被動承擔起了一家之主的這個身分。從結婚、生兒育女到喪葬慶典,這些西班牙人總會時不時的出現在他生活裡的某個角落、某個片段中,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西班牙人就已經成為了他們村裡的一部分。什麼事都有著他們的身影,但有關於他們的一切、他們的歷史、他們的詳細背景,加力克和其他族人一樣,像張白紙,對此一無所知。
雖然朝夕相處、比鄰而居,卻仍舊對這些從蔚藍的大海中冒出的神祕人們充滿了未知與不解。
好在這一切並不會妨礙他與他們的相處,加力克一直以來都不像祖父和父親一樣排斥西班牙人,他和他們的關係類似於共生,彼此都對彼此有著特殊的依賴,只要維持著這點,即便不知道他們是從什麼地方來、來幹什麼也無所謂,至少對他的生活不構成影響。
直到他在偶然幾次作客祭典時,聽聞附近的金包里社耆老們的親身說法,才開始真正對未來感到擔憂。在他們口中,向來與他們部落和平共處的西班牙人搖身一變,成了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部落收成作物、毆打取水村民、騙取礦坑金子的卑鄙小人。
加力克從小和這群耆老往來甚密,他知道,他們不可能說謊,可是他還是對此抱有不少疑惑,畢竟他眼中的西班牙人向來不是如此。
就在那時,耆老口中的一句話,令他在往後餘生裡都印象深刻——
「不是他們不與你刀劍相向,只是他們還沒挖到你腳下的黃金而已。」
爾後,在幾次出遠門工作時,他又偶然聽聞關於西班牙人先後在艋舺的圭柔社、內北投社發動砲擊、劫掠糧食的新聞後,他就逐漸開始和那些笑容可掬的黑袍人士們疏遠了。
看著那一間間不斷朝山裡拓展的教堂,一層層離部落越來越近的西班牙人社區,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山腳下那聳立於岸邊礁嶼上的猩紅城堡,那耀眼的顏色愈趨不祥,彷彿只要稍有不慎,廣大的山林就會在眨眼間被它刺眼又深邃的赤紅給吞噬一樣。
然而世事無常,在自己心中不斷擴散、孳生的不安尚未得到驗證前,荒謬的命運就先狠狠的搧了他一耳光。
去年的年中,幾位過去常到他家作客的西班牙神官久違的拜訪了他家。 在家立刻詫異的表情下,他們告知了他一個更加驚人的事實——山下的西班牙人很快就要走了,最慢將會在今年的歲末撤出三貂嶺,他們此行是來道別的,下週就要一起離開了。
據那幾位神官表示,西班牙人是在與另一群同為白人的大型部落——荷蘭的戰爭中敗北,作為戰敗方,他們將被迫永遠離開了這處暫居了二十年之久的美麗島嶼。
對此,加力克的心情可謂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他一開始還是感到有點慶幸的,就像長期罩在心頭上的一朵烏雲在頃刻間被驅散了一樣,一直讓他在心底時不時警惕、提防的西班牙人要離開了,讓他產生了"總算鬆了一口氣"這樣的錯覺。
然而,在他看到西班牙人開始成批的收拾家當、拆除建物時,他才猛然意識到事態的不對勁。
往年更加方便栽植、品質更好、更耐寒耐暑的種子都是西班牙人送的,更堅固的磚瓦建物都是西班牙人搭的,可以更快速打到野鹿的"火繩槍"是西班牙人賣的,連更加精緻的鐵器農具都是西班牙殖民者將它們從汪洋彼端帶到雞籠社族人眼前的。
西班牙人的離去,意味著從今往後凱達格蘭族人們將失去這些寶貴的資源。
而且據西班牙的神官們所說,他們很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趕走他們的荷蘭人聚落都在遙遠的南方,基本上不會特地提供這些商品給他們。對於已經與西班牙人緊密共生了二十次光陰的部落們,這代表了什麼,不言而喻。
對此,慌了神的加力克長途跋涉,下山來到那座大又醒目的紅色城堡前。憑著自己作為村裡的郡望身分,他有幸見到了城堡的主人——被西班牙人稱為雞籠淡水長官的人,他是西班牙人派駐在凱達格蘭和噶瑪蘭地區的最高負責人,加力克表明來意,他不奢求單憑自己能夠留下西班牙人的商隊,只求他們可以每幾年光顧一次三貂嶺,只要讓族人們能夠維持生計、獲得生活所需的物資就好。
加力克的這次乞求,換來的是兩個紅頭髮守衛對自己的一頓拳打腳踢,他們便是神官口中說的荷蘭人。連回覆都沒能得到,就被輾出去了。
被揍掉幾顆牙齒的加力克總算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是有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的,更別說插手,起碼就他全程這樣看下來,那個叫作荷蘭的大部落和西班牙人的恩怨層級,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他們在爭奪的舞台,是從小生活在村子裡的加力克永遠都無法理解與觸碰的世界。
去年的冬天特別寒冷,靠著西班牙人給的一些耐寒作物,雞籠社勉強撐過去了。但到了今年的秋天,西班牙人留下的庫存和種子基本已經用光,命運女神再也不會眷顧他們了,他們必須重歸艱苦的躬耕生活,想辦法用最原始的作法撐過這個冬天,並祈禱祖靈會庇佑他們。
結束了回憶的加力克,低聲咒罵著那群紅頭髮的賊人,要不是他們,自己和村子裡的人還用的著受這種苦?自己當初就該帶著獵刀、找幾位村里的壯丁去出他們的草!要是死了,至少還用不著遭受此刻位生活所折辱的窘境!但他又不能這麼想,他膝下可還有兩個孩子啊!
「哇——哇哇呀啊啊——」
一陣宏亮的啼哭聲倏然打斷了加力克混亂的思緒,在眼下通往菜圃的林間小徑上,那聲音既突兀又違和。但它還是卯足了全力,使勁來回擺盪於山谷之間。
加力克是聽傻了,那種聲音它不會聽錯的,那是只有在新生命來到世界上時,才會鼓足求生慾、鳴放出的"生之吶喊"。
總算緩過神來的加力克不怎麼想淌這趟渾水,這種地方、這種聲音怎麼聽都很古怪,然而正在他如此想時,腳卻已經朝著聲音的源頭快步邁進了。
人有時候就是無法戰勝被刻在靈魂裡的,與求生慾同等強烈的求知慾。這幾乎可以說是”人類“這個物種生存時,最必要卻也最矛盾的兩大要素了吧。
朝著聲音的方向不斷前進,加力克總算來到一棟被灰塵和苔癬佈滿的白色的建築前——那個曾經被西班牙神官們稱之為"教堂"的祭壇前。
吞了吞口水,加力克不確定自己接下來會不會遇到什麼不該遇到的東西,但來都來了,此刻就這麼卻步不前根本沒有道理。再三深呼吸後,他總算是鼓足了勇氣,推開了那兩扇已經嚴重腐朽的厚重木門。
出人意料的是,映入眼簾的完全不是加力克早已是前在腦海裡預演數遍的可怕怪物,或是什麼詭異、不詳的徵兆,而是一個讓他大腦在短短數秒內連續斷片的莫名場面。
一個與自己身上穿著同款式粗布衣的男人正跪在一只長凳旁,淚流滿面的望著躺在長凳上一個虛弱的女人,女人有著一頭柔順皎潔的藍白色長髮,以及一雙如海水般湛藍的雙眼。此刻躺在長椅上的她,正在大口喘著粗氣,一臉虛弱的對望著眼前的男人。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整個人已經疲態盡顯,她的臉上卻沒有半點痛苦的神色,反而是洋溢著滿足的欣慰。究其原因嘛——大概就是因為夾在他們兩人之間,那個被四隻手牢牢捧在手上的新生命吧。
加力克緩緩的朝他們走近,躺在長椅上的女人似乎注意到了他,向男人說了幾句話。男人則像個青蛙似的瞬間跳起,抽出腰間的獵刀,警戒的望著眼前的加力克。
加力克感受到威脅,也立即拔出了獵刀,緊張的氣氛迅速佈滿了整個教堂。但男人身後的女人卻伸長了手臂,拉住了男人的手,向他堅定的搖了搖頭。
半晌,那隻蒼白的手和那副蒼白的臉一起垂下,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萊奧卡迪婭!萊奧卡迪婭!」男人驚慌的丟了刀,抱起了女人的身體一次次的喊叫。然而任憑他的音量再大,女人始終沒有給出回應,只是靜默的維持著那張美麗又安詳的臉孔,沉沉的睡去。
在男子終於意識到自己永遠不可能再喚醒眼前的女子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而看著眼前這一切感到一頭霧水的加力克則仍舊是維持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狀態。
後來,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哀哭聲中,加力克總算得知了這場悲劇的原委與始末。
眼前的男子叫作達瓦,是和他同為雞籠社部落出身的族人,不過在幾年前就被西班牙人半強迫性的雇用,去到他們在山下的城鎮裡做工。因此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無法回到山上,只能作為一個和西班牙人格格不入的化外之民,在他們的城裡生活著。
在那對他而言倍感煎熬的日子裡,他偶然結識了一位叫作萊奧卡迪婭的西班牙女子,也就是剛才躺在椅子上的那位。
相遇的一刻往往都是事發突然,達瓦當下只是要去幫一位市政廳長官搬送到港口的貨,就這麼和同樣作客市政廳長官家的萊奧卡迪婭邂逅了。僅僅是一個照面,達瓦就感覺自己在鎮裡成天朝三暮四的生活突然有了意義,他的人生也從此刻開始變得不再空虛。
按當時的律令來講,西班牙人和原生的平地蕃(凱達格蘭族人)是不能通婚的,西班牙自始自終都只是將福爾摩沙作為一個前沿的商務樞紐來治理。最高決策層根本沒有想過要將這種蠻荒之地當作自己的國土來管理,西班牙人們來這裡基本上就三件事;拿貨、換錢、走人,這本來就不是一個他們期望能長治久安的地方。
也正因如此,在日本鎖國令一聲令下後,他們可以很乾脆的拍拍屁股走人。完全不會有任何壓力,即使已經與這片土地的人們產生了盤根交錯連結的人們並不這麼認為。
萊奧卡迪婭與達瓦墜入愛河的時間不超過兩年,但肚子裡卻已經有了他四個月的血肉。在西班牙人確定要全線撤走後,本該對於被當僕從使役的達瓦是喜事一樁,卻在此刻成了掐滅他人生希望無情冷風。
萊奧卡迪婭在向家長坦承有了凱達格蘭族人的孩子後,幾乎是在幾秒內就遭到了拋棄,而本該能因重回部落而欣喜的達瓦則是成為了騎虎難下的命運棄兒。眼下即使他倆正式公開關係,他也不可能帶著這麼一位"妻子"回到雞籠社,部落裡的人百分之兩百不會認同他這種行為,更不會接納她。
在兩大族群的眼中,他們此刻都成了族人們最不待見的"外人"。
即使如此,達瓦也不可能拋下她,在自己生命最空洞的時刻裡,是這個女人給了自己一盞明燈,現在自己怎麼可能辜負她呢?
於是,這座留在深林小徑裡、已經失去了傳教功能的教堂,就成了在命運的暴風雨下苟延殘喘的兩人,最後的避風港。
達瓦幾乎是每日都抱著有去無回的決心在替自己的愛人和她肚子裡的骨肉尋找生的希望,即使僅憑自己一個人打獵困難重重,即使僅憑自己的力量和知識要照顧待產期的婦女是異常艱鉅的任務,但他仍從來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哪怕只是一時半刻。
然而,即使自己已經拚盡全力照護另一半,無情的現實還是一點臉色都不給。隨著嬰兒生產的日子一天天靠近,母親的面容也一天天的變得愈加瘦削、憔悴。即使她還是面帶微笑的一再告訴自己「一定沒問題的」。但達瓦心裡其實早就已經有底了,這句「一定沒問題的」只包含了嬰兒,而不包含她自己。
只是他終究還是沒有料到,這一天竟會來得如此的快罷了。
聽完眼前的男人的描述,加力克只覺得一陣鼻酸,他是個不喜歡自找麻煩的人,但還不至於到沒血沒淚的地步。
「所以……既然你都來了,那我也沒有後顧之憂了吧……」
聽到這句語帶玄機的話,加力克頓感不安,猛然抬起頭來,凝視著眼前已經滿臉淚痕,卻朝著自己微笑的男人。
那微笑,簡直跟他躺在椅子上的另一半一樣安詳。加立克直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原來長凳子的下方一直藏著一把用來打獵的火槍!
「你看起來不是一個會狠心拒絕他人的人呢。」黑色的槍管對準了他的下顎。
「喂,你這傢伙,想幹什——」
"砰!"
一聲擊碎寧靜的槍響,將受驚紛飛的鳥兒和男子鮮紅的血液一起,拋向了空中。那個被時代下的悲劇給奪去一切的男人斷然選擇了離去,像一根朽木一樣,癱倒在了自己一生最珍視的人懷裡。應該是想著如何在通往彼岸的道路中,追上尚未走遠的她吧。
好一個不負責任的混帳,自己一死了之,把別人當免費的褓姆了嗎?加力克想要張嘴大罵出聲,但他辦不到。眼下被槍響給驚醒的,不單單只有森林裡的飛禽走獸,還有那自初生時就沒了父母的倒楣蛋,此刻的他正憑著本能扯開嗓子哭叫,完全還不明白,生下自己的父母已經在宿命的巨輪轉動下被壓碎了,而下一個很可能就會是他。
加力克的腦袋混亂歸混亂,但還沒瘋。他始終不明白,自己只是上山來看一下作物的具體情況,為啥就得遇到這種破事。但他的為人是不允許他就這樣丟下眼前的一切不管,至少這個倒楣蟲的爸媽已經夠慘了,他不能再讓他們的孩子被他們的霉運影響。僅僅只是這點的話,自己還是可以辦到的。
上前一看,這個命運多舛的孩子有著和他母親一樣的藍白色頭髮,以及那雙一模一樣的碧藍雙眸,簡直一如雪山上的蒼窮。硬要說的話根本就不像人,反倒更像是一件藝術品。
「唉……」 望著眼前與自己的形貌、膚色都截然不同的嬰孩,加力克嘆了口氣。那個不負責任的混蛋說對了,這種情況下他沒有拒絕的權利。
(二十年後)
「喂~~~婕卡!來抓我呀!」
「等一下啦,安!」
男童與女孩的嘻笑聲,在瑪鋉溪畔迴盪擺動,穿過一層層枝繁葉茂的蒼翠密林,在朗朗晴空下跟著穿過枝葉縫隙的光點一起輕快的舞動著。
在溪邊光滑的鵝卵石上奔跑是有不少風險的,要是跌倒很容易受傷,但對於兩位從小與這條溪共生共存的孩子們而言,這個跟他們家後院沒兩樣的地方並不會帶來多大的隱患,反而是與父母一樣,養育他們的恩人。
"咚!"
「凹嗚!」
正邁著快步奔跑的安,就像忘我的飛鳥撞上樹幹一樣,頻頻回頭時卻沒留意眼前的事物,毫不意外的栽進眼前男人的懷裡,栽了個四腳朝天。
「痛痛痛……」
「安,你沒事吧!」身後的小女孩見狀,連忙跑上前關切。
兩個孩子像看新山上的巨木一樣,抬頭仰視著眼前他們撞到的對象。對方也轉過身來,與他們來了個四目相交,在兩個孩子眼中,面前那雙跟山下的大海一樣蔚藍的雙目在對視的一瞬間就緊緊吸引了他們的魂魄。
淺藍色的長髮、略為深邃的五官、明顯跟茂密的叢林格格不入的雪白肌膚,足以讓他們在第一眼就辨識出眼前之人的身分。
「對不起,蓋索斯哥哥。」站起身來,兩位小朋友羞愧的鞠躬。
「沒事的。」瞇起那雙與寶石如出一轍的眼睛,青年不顧手上還拿著一盆雜物,笑著彎下腰來:「以後記得別在溪邊玩捉迷藏,跌倒了還好說,要是掉進河裡那可就危險了。」
「知道了。」兩道稚嫩的語音同時響起。
「去玩吧。」
「嗯!」
望著燦笑離開的兩人,蓋索斯總感覺一身的勞累都一掃而空了,幼童發自真心的天真笑容總是能不費吹灰之力的治癒疲憊的內心。正因如此,蓋索斯才那麼喜歡小孩子,整天和他們膩在一起的他也成了部落裡最受兒童們歡迎的大人——即使大家都能察覺到這位「蓋索斯哥哥」長的有點不一樣。
「東西都洗完了嗎?」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旁帶隊的族人已經來到了自己眼前。
「嗯,是的。」
「就剩你一個了啊,下次得快點,不然社尾起灶的部分都要被你耽擱了!」
「真抱歉,下次會注意的。」
「要走了啊,跟上。」
蓋索斯拿著沉甸甸的器物,盡可能努力的跟上隊伍的步伐。他的個子要比一般族人高上不少,因而經常需要負擔更重的雜物、被分配更多的體力活。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未曾抱怨或抗拒過,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部落裡人們百分之百的認可。
從小,老爸就經常告訴自己要加倍努力,因為他身上有一半的血統並非源自於與他朝夕相處的雞籠社。與其他部落裡的族人們不同,打從出生開始他就註定無法得到"土生土長"的名分。
在他懂事以來,父親就日復一日的和他講述著自己的身世,這讓他對即使從未見過,卻又無比熟悉的親生父母產生了複雜的情感。他憎恨他們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卻又感嘆自己原來只是一個時代悲劇下的結果。
儘管他不知道自己的族人、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和西班牙人有著怎樣千絲萬縷的瓜葛,但他至少感覺得出來應該不是那麼融洽,從別社的族人們對自己的態度就基本可以略知一二。
即使每次狩獵、劈柴、祭典都是一起度過,親密的如膠似漆,但唯有他自己明白,在心底的最深處自己還是和大家"不一樣"的事實。
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和小朋友們關係最好,畢竟在他眼裡,只有這群最天真無邪的孩子們會不介意他那與眾人截然不同的外貌,能夠敞開真心和他交流。
走回村裡,安頓好手上的鍋碗瓢盆,望向即將滑落山頭的夕陽,接下來的時間必須讓給劈柴了。
「嘿,蓋索斯,你來一下吧。」
「嗯?怎麼啦老爹,我還得劈柴呢,天色不早了。」
「是重要的事啦!快來!」
眼見加力克老爹揮手揮的很急,蓋索斯只得先暫時撇下劈柴的工作,快步來到父親的身前。
「我跟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宋建大夫,是從西邊的平地來的。」
「欸?」
望著眼前的男子,蓋索斯不禁一愣。那張與自己記憶裡任何一張面孔都不相符的臉型,黑髮、黃膚、黑瞳,種種細節一再表明了,這是一位實打實的外地人。
「哈哈,嚇到你了嗎?真是抱歉啊,平常這裡也很少漢人來吧!」眼前的男人笑著伸出了右手。
「在下姓宋名建,字皓長,往後會需要在雞籠多待一陣子,請多指教了。」
「啊啊,您太客氣了,我才需要請您多多指教……呢。」回過神來的蓋索斯吞吞吐吐的答覆著,並有些怯生的伸出自己的左手。
就這樣,在自己什麼也沒搞懂的狀態下,這個外地人就這麼在山腳蓋了間藥房。做起了生意,蓋索斯很快就發現,他的藥鋪不只有部落裡的族人會去,許多和他長的一模一樣的外地人也是常客。不只如此,跟著宋大夫的藥房一起於山腳處落地的,還有不少外地人的聚落,他們普遍都和當年的西班牙人一樣,在山線的尾端築城。
這些人稱自己為"漢人",根據後來從宋建那得到的說法,原先驅逐西班牙人的那群荷蘭人,在幾年前就被他們的軍隊打敗了。如今遙遠的南部便是改由這群漢人組成的聚落所把持,當然也包含了他們所需要的民生物資和重要的作物器械。
蓋索斯對這群人有著很微妙的感覺,對於部落而言,他認為這群人比自己更像是一群"外人"。但他同時又比誰都清楚,自己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外人。
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宋大夫來到瑪鋉溪上游取水,根據之前幫他治加力克老爹身上的膿瘡時所述,用藥的前提是水源必須百分之百保持乾淨,坐落在新山和頂山之間的瑪鋉溪就是不二選擇。只要到溪邊一晃,三不五時都能看到他和伙計上山取水的身影。
蓋索斯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和他偶遇,那時他亦是一如往常的在負責他清洗加用器具的每日例行工作。兩個手邊都有雜活的人就在不知不覺下聊上了一塊。
「所以……你也是跟著漢人的軍隊一起來的嗎?」蓋索斯率先開啟了話題。
「不,不是。如果是的話……就好了……」宋建的雙眼不知為何閃過一絲悵然和茫然。
「什麼意思?」
「我不是透過合法管道來這裡的。」宋大夫向他展露一絲不尋常的微笑,那是一抹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笑容,是一種帶著無奈與悲傷的苦澀微笑。
蓋索斯也不經被這抹笑容搞愣住了,只好唐突的再補上一句:「啊……不想講的話……沒關係啦……」
「沒差啦,問都問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講講還是可以的。」
「所以是怎樣……啊?」
「我和妻女們是逃亡過來的。」
「欸?」
這句震驚程度不亞於雷擊的話,讓蓋索斯錯愕的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啞然失笑的望著他。
「我老家是在黑水溝彼岸,形容起來有點困難呢,你大致想一下就行了,就是在這座島嶼的西方,再橫跨過去,也有一片海。順著奇馬松河(西班牙語的「基隆河」)繼續往下匯集,到最大那條支流後出去的海洋就是了,在島的另外一端,你應該知道吧。」
「嗯,這我還是曉得的,幾年前曾經為了送金山的金子,跟老爹一起遠行到契馬諾(西班牙語中的「淡水河」)出海口,還跟聖多明哥城(紅毛城舊稱)裡的船長買過耙子。」
「哦?這樣啊!那真是太好了,這樣我繼續講你應該就不會有誤解。」宋建莞爾一笑,接著說:「既然都知道紅毛城了,那也依定看過那片海了吧,我的故鄉就是在那片汪洋的對面喔。那裡是一個比這座小島還要廣袌數百倍的大陸,舉目望去,都看不見盡頭的那種遼闊大地,我就是從那邊一個名叫丹陽的郊區來的,算是在兩浙的轄區下。」
「那裡怎麼了嗎?」
「戰爭啊,屍橫遍野的戰禍啊……」宋建幽幽地嘆了口氣,雙目的視線黯淡無光卻又淵遠流長,彷彿看穿了時代的巨輪、歷史的長河,帶著聽眾一同走入了現場。
「距今二十二個年頭,那是我大概十七歲左右的時候吧,差不多和你一樣大的年紀。朝廷與金人(滿清)最後的一次決戰開始了,早在去年年末聖上身死的消息就已經傳遍天下,其實那個時候大家心裡都有底了,大明實屬是氣數已盡,仍在苟延殘喘的殘餘政權退守到江淮地區,自稱南明。那時候大家都還對中興復國抱有幻想呢,現在看來,那無非是美好又虛幻的美夢罷了。」
「您也參與了戰禍嗎?」
「本來是的,畢竟我當時年輕力壯嘛!照理來講應當去前線與敵軍死鬥的,但當時的都尉見我這副模樣,反倒是將我送去後方的城防部隊了呢。被送到前線的,不是別人,正是家父。在揚州的城關前清點戶籍時他還和我巧遇,要我將家書交給娘,那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老人家。」
「我很遺憾……」
「喂喂,別搞笑了啊,這就感到遺憾的話,後面的事可夠你寫詩了。」宋建的嘴角再次勾起笑意,倒映在蓋索斯水藍的雙瞳裡,那之中依然沒有半點歡喜,只有無盡的酸楚和痛苦。
「請繼續吧。」
「在那之後,慘烈的戰役開打了。我們身處的揚州府是長江北岸的最後一道防線,金軍在之前的三個月裡橫掃淮北各大戰場,淮安、廬州、泗州一一陷落。到了五月初,除了自己腳下的土地外,放眼江北四鎮俱已再無友軍身影。我們成了一支孤軍,戰鬥就在這樣的絕境下持續了數十天,對於再也沒見到父親,更沒機會探望家人一面的我而言,那幾天簡直比一百年還要長久。」
「不過,在史閣部(史可法)的號召下,各營將士還是拚盡了畢生餘力,將對家庭的信念、友人的諾言、愛人的約定拋諸腦後,為了一切的大局將生命燃燒至最後一刻!死戰充斥在全城上下的每一個角落,即使城廓已經四處起火、淪為廢墟,所有人還是永無止盡的浴血奮戰,把當下當成是沒有明天在拚一樣。」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倒下,這點我比誰都還清楚,我也被這種氣氛所感染,和相處時間不多但已經願意並肩抵敵的同袍們拿著武器,從內城一路殺到外城,好幾次擊退敵軍!已經不記得自己殺了幾個女真人,就只是不斷隨著本能戰鬥而已。在抱著這樣信念緊握武器的當下,我還真的有點引以為傲呢,但等到回過頭來,那些前幾天還在和我談笑風生、聊著自己未來的同營弟兄們,已經一個都不在了。」
「史閣部的求援接二連三,卻始終都沒有得到回覆,發給唐王、魯王的書信皆是石沉大海,給弘光帝的求援書函更是不知去向。最終只有劉肇基總兵領少少數千兵馬趕到,對於大軍壓境的絕境無異於杯水車薪而已。敵軍元帥豫親王(努爾哈赤第十五子多鐸)已經完成了對揚州府的戰略包圍,並一再派人勸降史閣部,但愛國心切的他還是用一封書信嚴詞拒絕了。他打算和整個揚州、四鎮、浙江共生死、同進退!」
「然後呢?」
「你也想得到吧。」宋建嘆了口氣,將最後一個桶子裝滿了水:「在斷絕了後路的那一刻,永無止盡的絕望戰爭就已經開始了。廝殺、吼聲、戰火、哀號,沒有一天不在繼續著,即使整座城市都已經淪為廢墟,但每日還是有成千上萬的屍骨在它上面疊加造景。戰到最後,我甚至已經不知道為什麼要戰鬥了,只是抹去遮蔽視線的血汙,撐起遍體鱗傷、深可見骨的刀痕,一次又一次的逼著自己揮起武器。現在想想,當下的想法應該也很簡單,就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嗎?宋大夫有重要的人嗎?」
「欸?」 「不是啦,因為我在想……沒有真正重要的親人在等著你的話,你應該也沒有回去的理由吧,更遑論在那種地獄般的戰場,撐過整整十天。」
「……」
蓋索斯似乎是為了打破這過於哀傷的氣氛,尷尬的咧嘴一笑:「應該怎麼說呢……算是多虧了他們,你才能成功活下來,站在這裡跟我說這些,對吧?」
「什麼啊,你小子還挺浪漫主義的嘛!」似乎是眼前的發言太過天真,這席話成功逗笑了宋建,他用力的拍了拍蓋索斯的肩膀,回以最誠懇的答覆:「有的唷,是我的未婚妻。透過眉妁之緣認識的,就在戰火燒進兩浙地區的前一年吧。我還帶她去看過白馬湖畔的莊園不只一次呢,約好了以後行醫有成要帶她一起住進那裡面的,嘛,雖然已經被金軍燒毀了。不只她,還有我娘啊,爹給的家書我也還沒送呢,你忘啦?」
「我就知道。」
「所以幾乎是在戰役來到尾聲的同時,我也趁機從潰散的中軍裡脫出,跑回了家中,然後……」
「然後?」看著臉色陰沉下來的宋建,蓋索斯心裡大致有了個底。
「然後就找到她了……她老人家的屍體,身首異處的那種。」宋建低下了頭,陰影遮蓋了他的大半張臉孔。
「我的天啊……」
「很諷刺吧,抱著必死的決心,用盡一切辦法活著殺出重圍、穿梭在戰火裡,只為了遵守父親的遺言、再見上一面並將家書親手交給她,結果收信的人也沒了。活下來的只有自己,那個不孝的自己。」
宋建幾乎是用自嘲的語氣講完這段話,逼得蓋索斯不得不低下頭來——他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講這句話時,他臉上的表情。
「史閣部遵守了他的承諾,為了家國社稷戰到了最後一刻,在城破那日,像個烈士一樣引刀自刎。卻被部下阻止,他甚至叫他養子殺他,但養子也下不了手。最後在被生擒時,面對豫親王得招降,在那句『但求一死』的豪言之下迎來了如他所望的結局。其後劉肇基、何剛亦是奮勇頑抗了好幾天,跟著他們的上司一起以身殉國了。在這時,屬於揚州的災難才正要開始。」
望向腳邊潺潺流過的溪水,宋建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了一點光彩:「在豫親王的怒火下,已是斷垣殘壁的揚州迎來為期十天的浩劫。金軍在攻擊殘餘頑抗勢力的同時,對揚州府展開全面屠殺,不論男女老幼,但凡舉目所及之處見人就殺。整座揚州被夷為平地前,家母大概也是在這波瘋狂的血洗運動中橫死家中吧。」
蓋索斯一邊聽,一邊覺得有好幾把刀子在拼命往自己身上捅。他只能不斷的在心裡吶喊著:"你不要用這種平淡的語氣和表情說出這種事啊!"
然而諷刺的是他自己本身卻是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甚至可以說是開不了口。
「你想問對吧,問我為什麼沒有哭喊、嚎叫、咆哮、絕望到去死,為什麼沒有這麼做對吧?」宋建再次抬起頭,首次用他那雙飽經滄桑的眼睛,正眼直視眼前的異族青年。
「那個當下確實有嘗試啊,什麼都做了喔,但是不管我再怎麼做,還是改變不了任何事啊。不僅死去的娘不會再回來,舍外接連落地的人頭也沒有半點趨緩的勢頭。」
"已經夠了……請不要再說了。"
「以我的經驗而言,所謂的憎恨、悲傷、憤怒、絕望……是需要時間的沉澱才有機會萌生的唷。在連一點喘息的機會、時間都不留給你的狀況下,你是沒有辦法產生憎恨的,要恨也恨不起來,因為在平等又無情的死亡降臨前,人們必須要確保自己能做好該做的一切,了無遺憾的去面對它。」
"沒有必要了,為什麼還要逼自己向我說這麼殘酷、痛苦的事情呢?"
「所以我還不能死啊,因為我還有媳婦要養呢。」
「您太太……最後……」
「在鎮外數百里遠的村子裡躲著唷,在城破前幾天我已經先讓她出城躲災了。也不知道是我哪世修來的福分,在砲擊城牆當下她被翻倒的牛車壓住,幸運的躲過金軍,但等到被其他難民發現時,被壓住的左臂卻已經救不回來了……嘛,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啊,至少命是保住了。」
「在這之後,她就跟您一起渡海而來了嗎?」
出乎意料的,宋建遺憾地搖搖頭:「哪有那麼走運,我們之後先是到福建,在那裡度過了一陣子遠離刀兵戰火的日子,順便給爹娘安份衣冠塚,盡盡自己最後的孝道。然而,好日子沒能持續多久,金軍南下的鐵蹄仍沒有絲毫減緩的趨勢,在他們殺到福建前,我太太剛好病了。我哪忍心再讓她受到戰亂的摧殘呢?在萬不得已之下,我們夫婦只好傍上一群海商,最後幾乎是傾家蕩產才上了船,逃來台灣避難。」
說到這,他終於像是如釋重負一般,閉上了雙眼:「她最終還是沒能挺過去,在船靠岸前就和我天人永隔了。」
「天啊……這……」 蓋索斯張大了嘴,支吾了老半天,愣是沒能說出半句話來。這過於巨大的悲劇讓他覺得自己的聲帶都要被封住了。
「所以,既然老天注定讓我連身邊的人一個都保護不了……」
站起身來,收拾好身邊的桶子,他用最平淡也是最哀慟的口吻給這場回憶作出了註解:「那我就試著多救救身邊的人,看能不能積點陰德,有幸於九泉之下再與他們相會吧。」
蓋索斯已經不知道第幾次想出言安慰,但卻依然被這遠超出他人生認知的慘劇給死死綁住舌頭,直到最後仍是只能默默擠出一句:「辛苦了,需要送嗎?」
宋建露出有些出乎意料的表情,但很快就再次恢復笑容,儘管他自己和蓋索斯都知道,那笑容中並不夾雜哪怕半分幸福的成分。
「不用了,謝謝。我自己有車。」
「慢走啊,宋大夫。」
「嗯。」
望著隨牛車漸漸遠去,仍不忘朝他用力揮手的身影。隻身一人留在林間小徑的蓋索斯收起了鍋碗瓢盆,以及他臉上的笑容。
在此之前,他從未對自己的身分歸屬有過半分猶疑。哪怕自己比誰都清楚自己不可能真的和部落裡的人一樣,哪怕光是從水中的倒影就能一眼洞悉他那屬於"西班牙人"的身分。但即使如此,他仍舊從未對自己是雞籠社裡的一份子這點抱有過遲疑,他堅信自己可以和其他族人一樣,享受屬於他們最天然的獵場、最美好的山林。
但是在宋建所帶來的消息中,卻成功讓他對於自己的家園產生了不安與動搖。不知是否是自己身體裡另一半那屬於遠方大海的靈魂作祟所致,他從宋大夫的身上隱約的嗅到了時代巨輪的味道,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正在因某種無可言喻的因素產生巨變,並以另一種型態重新塑造它的模樣。
這股力量,這股名為世界局勢的動盪,甚至連他所熟知最與世無爭的宋大夫都沒能逃脫。
因而他有深刻的預感,面對如此龐大且不可預測的動盪、這即將到來的風波、巨浪,自己與族人們的命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被塗成了一片白茫,而他們自己卻依舊渾然不覺。
如果要問為什麼他可以如此敏銳的察覺到,他或許也給不出答案。但其實只要是有經驗的部落耆老就能大概率的從占卜結果中窺知一二,又或許他們早一步就已經察覺了,只是一直沒有正視"問題"罷了。
部落自有史以來口耳相傳的記述中,就從未出現過藍髮碧眼的混血少年。從前沒有的事情一旦發生,除了蔚為奇觀之外,更有可能是重要的警訊。
時代變了,但部落卻始終沒有作好迎接變化的準備。而是在林蔭的庇佑與孤島的搖籃裡睡著了。
而他們很快就將為這樣一無所知的行徑付出慘痛的代價。
幾個年頭過去,隨著越來越多的漢人墾殖北台灣,並與原住民部落產生進一步的衝突和戰事,東寧政府最終決定前往設立初級行政區。並劃分墾殖區與蕃界(區隔原住民與漢人村莊的分界線)的相對位置,進而加強管制。
然而,一旦官方進駐,就必然伴隨著大量的駐軍。東寧政權在其立國元首鄭成功的規劃下,實施軍屯制。在這種「寓兵於農」的政策背景下,官兵們必須化整為零,於平日裡按鎮分地、按地開墾,以此解決龐大的軍餉開銷。在過去反清復明的過程中,明鄭旗下各軍團無一不是靠這種方式獲得了與橫掃中原的清軍周旋的資本。
只是,福爾摩沙並非華夏沃土,在這片狹窄的空間內,是有著不少散居族群的。在遍地都是無主荒地的情況下,屯田墾殖意味著讓兵農合一的軍官們自發性的去搶地,至於原本的土地到底有沒有主人,他們沒有餘裕再去考慮這個。
也就是說,在這種條件下軍方的大規模拓墾,與武裝殖民無異。
在超過一萬八千四百五十四甲的瘋狂開墾下,很快東寧政府就碰上了他們所遇到過最強大的反抗勢力——大肚王國。這個由大肚社和沙轆社等數十個部落所組織而成的王權政府,是彼時中台灣規模最大也最強盛的原生政權。在雙方的衝突確定無法調停後,戰爭很快打響!最終在明鄭軍團先進武力與人海戰術的輾壓下,大肚王國慘敗,為首的沙轆社幾乎全滅,大肚社與水裡社也被擊潰,四散而逃。
這一場震驚整個島嶼的戰役,迅速隨著冷冽的北風傳遍整個北台灣。當然也包括了雞籠社,此時的雞籠社眾人們才終於撥開的眼前霧裡看花的無知,真正的意識到已經滾到眼前、即將將他們輾成碎渣的——名為時代與命運的巨輪。
軍屯的腳步並沒有隨著沙轆社戰役而減緩,反而因為居民的需求,變本加厲的加速了推進的步伐。很快的,北台灣也被徹底的籠罩在漢蕃衝突的陰影下,黑髮、黑瞳、黃膚的異族人指數性的瘋漲,超越了當年從海的彼端遠渡而來的西班牙人。為了水源、田地、糧食作物、礦坑的爭奪,每日每夜、無時無刻都在頂山與金山的角落上演著,曾經太平的雞籠社也在此刻正式告別了過去的天真。村裡的長老在商議後一致決定,讓有著豐富外族交涉經驗的加力克來繼任大頭目,儘管局勢已經日益惡化到難以挽救的地步。
臨危受命的加力克沒有退縮的理由,他對外代表部落向漢人表達立場、議事,對內則要安撫對於爭奪水源一事日漸不滿的族人。即使過往沙轆社的慘劇仍舊歷歷在目,但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衝突早晚無法避免,無論加力克再怎麼竭力協商、挽救都一樣。
畢竟,在經濟、軍事、人口與需求量都極其懸殊的情況下,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平等;熊和鹿之間,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和平。
引爆導火索的事件,發生在金山附近湧出硫礦的山谷裡,那個現今被稱為磺溪頭的地方。對於漢人,尤其是東寧政府的軍方來說,製作軍需火藥的硫磺無疑是最珍貴的資源,唯有這地方,他們必須要到手。
而對於金包里社和雞籠社而言,金山是他們數個世紀以來賴以為生的獵場,唯有這地方,死都不能讓出!
雙方互不相讓、抵死不退,在那個族群衝突已成日常的時代下,戰火一觸即發。
不過,儘管局勢已經徹底失控,至少有一件事,雞籠社的族人們還是明白的。那就是他們打的是一場沒有勝算的戰爭,是一場只要開始,就註定要失敗的行動。但他們還是做了,在加力克百般反對、阻止的前提下,仍舊做了。因為整個雞籠社上下都清楚,他們已經別無選擇。
那年的冬天很冷,北風將大地凍的一片荒蕪。但這往日都會讓加力克苦惱的事,今年卻再也折磨不了他了,因為今年結束後,一切都將變得不再重要,無論是獵場還是田地,都和雞籠社再無半點關係了。
熊熊的烈焰映紅了山腰與鞍部,昭示著曾經的雞籠社已經不復存在。婦孺哀號、村民慘叫,揮刀聲、火燒聲、哀號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雞籠社就這麼在這個冷冽的夜晚迎來由他們選擇,且只屬於他們的結局。
沖天火光不斷蔓延,不但波及山道,也竄進了林木中,跟著外圍的明鄭軍團一起,策略性的將他們的"獵物"趕進屠宰場中,進行屬於靈魂的收割。
看著焚毀的村落、倒塌的茅屋、遍地的族人屍體,蓋索斯手中的蕃刀不自覺掉落。啊,這一定是夢吧,絕對是,自己怎麼可能會遇到這種事呢?這個村子可是自古以來都蒙受祖靈們的庇蔭與祝福的,與世無爭的神聖之地,那些人是不可能隨意進來燒殺擄掠的。所以是錯覺,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可是如果是錯覺,為什麼一切可以那麼逼真?為什麼與自己於山間盡興歌唱、玩耍的夥伴們會冰冷的倒在烈焰中呢?為什麼自己最敬重、最珍愛的養父,會被砍下頭顱插在村口的竿子上呢?為什麼剛剛自己被箭射中的左肩窩直到現在還如此灼痛呢?
又如果這不是錯覺,那為什麼祖靈們的庇佑始終沒有起到效果呢?是因為自己這個天生就與族人格格不入的"災禍之子"降臨所致嗎?還是自己早就已經察覺的時代巨輪,已經強大到連祖靈們都被它給碾成碎片了呢?
唉,已經什麼都不明白了。也已經……什麼都不想明白了……。腳和手都已經到極限了,連握刀的力氣都沒有了,應該就快到溪邊了吧,只要到那裡就好了。
胡安.蓋索斯到死都沒能明白,無論是時代巨輪,抑或是自己的誕生,這兩件事本都是一體的。它們所代表的含意都僅僅指向了一個同源——【時代的宿命】。
「總算找到了啊……漏網之魚……」
抬起已經氣力放盡、沒有半點光澤的眼眸,眼前的溪邊,巍然佇立著一隊漢人士兵的身影,以及其中為首的長官;一個全身被鐵皮甲冑所包覆的將軍。
「聽說這帶的生蕃都很愛出草……我們不少同鄉可都蒙受你們關照了啊……」 拔出腰間的寶劍,冷澈的寒光掠過他同等溫度的臉。
「現在,容我一問吧。被出草的感覺如何啊?山野的惡鬼們?親朋們被砍下頭,莫名其妙、不明不白的死去,只是為了好玩、有趣,只是想放在櫃子上當擺設,這樣的切身體驗不賴吧……」
"不是的……那不是櫃子,是祭壇……"雖然想用這句話反駁那鋒利的刃尖,但已經即將崩塌的身體卻開不了口。
「你們這群從地獄來的生蕃,擊碎了別人的夢想、燒毀了我們的家園,自詡為這片土地的主人,卻幹著天理不容、鬼神共憤的蠻子行徑……」
"不是的……我們很尊敬被出草的戰士……我們認可他們是朋友……還供養他們、讓他們抽菸……"
「好,沒關係。既然如此,就請你以同等的代價來切身體會這份感受吧。」 寶劍被高舉過頭的那一瞬間,蓋索斯幾乎已經選擇了放棄,自己做的夠多了吧,反正現在已經連揮刀的力氣都沒有了,更遑論彎弓搭箭、與敵廝殺?
獵場淪為烈焰漩渦的餌食、林場成為被漢人們踐踏的軀體,用出了一切手段,終究還是只能做到這種地步,果然自己對整個雞籠社而言就只是災星般的存在嗎? 作為凱達格蘭族的勇士,他們不怕死,只怕回不了家。既然已經沒有家了,死亡其實也已經無所謂了……
"鏗!"
強而有力的刀劍碰撞聲,有如暮鼓晨鐘般響徹化為火海的林間。蓋索斯呆愣著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一幕,只見那個映入眼簾的熟悉背影,拿著一把醒目的銅劍,赫然擋在他身前。用那張與他截然不同的臉孔,狠狠的瞪視著自己同族的"族人"。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做出這種事?這明明與他自己口中多年來的願望相互違背才對啊……
「宋建!你他娘的究竟在幹什麼!」
雷霆般的怒喝聲自眼前軍官的口中傳來,但與之對視的宋建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懼意。
「馬大人,漢蕃的衝突已經讓整個蕃仔王(大肚王國)領地血流漂杵了,現在您難道還想讓整個雞籠和滬尾也變成那樣嗎?」
「你這不忠不孝之人,這難道是你該講的話嗎?」將領的咆哮聲再次傳來:「汝一大膽刁民,作為大明子民、世代沐浴皇恩,居然協助蕃社叛賊!念你平時救助眾多軍民性命,還不快快退下!」
「是啊……救助他人性命……這就是我為何渡海來此的目的……」
宋建在自言自語下垂下了頭,但手中握持劍柄的力度卻沒有絲毫的減弱。
「官軍向來以正道的形象示人,豎起要昭示皇恩的旗桿,那麼又為何要對這裡土生土長的生蕃們做出無異於後金賊子的事情來呢?」
「你這混蛋,在說什麼……」
「我已經看太多殺戮了,來這裡的每一個軍、民、流民應該都是,結果我們能做的卻依然只是將中原大地上所發生的一切戰禍,再次帶給這座島上的人們嗎?」
腦海中,在那一幕幕刀光劍影、火焰與廢墟中向自己微笑的親人面孔一一閃現。帶給自己遺憾的父親、讓自己活在一輩子都無法盡孝陰影中的母親,還有始終都對自己不離不棄、直到生命的最後關頭都是將命運交託給自己的妻子,他們臉上的笑容,不知為何愈發清晰起來。
現在,他已經明白了自己該做的事究竟為何,為什麼自己會願意在這種時候挺身而出站在這些與自己沒有任何血脈關係的異族人眼前。畢竟,在看過當年那副光景之後,他已經自動把殺戮這件事從人生當中剔除了,剩下的就只有拯救,以及永遠都嫌不夠的補償了。
那些對於被他所奪去的生命、以及他所沒能守護好的生命的補償。
在揚州的那十天裡,他因為還有妻子要保護,所以身不由己,只能選擇逃跑。現在他的身邊已經沒有讓他一惜己命的束縛了,剩下的只有他化為結晶的信念。
因此——
「我不想,也不能再讓揚州的事情,在這片土地上上演了!」
怒吼聲,與宋建他貫徹餘生信念的劍鋒一齊朝前揮出,彈指之間,刀光劍影、血沫橫飛!這個男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選擇了守護,而並非憎恨、殺戮,用自己的鮮血,灌溉了這片接納了無家可歸的他、並被他所珍視著的土地。
在場的眾人無不驚訝於男人堅守到最後一刻的氣魄,卻沒有人發現,在他那顆與身體分離的頭顱上,正掛著著一張洋溢著幸福的真摯微笑——那個打從他踏上這片土地後就再也沒有展現過的表情。
或許,在邁向九泉之下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瞥見自己真正的重要之人們,正在笑著和自己揮手了吧。在那個已經沒有了戰亂、死亡、刀劍的地方。
「宋大夫!」
望著這慘烈的一幕,蓋索斯的意識被重新喚起,他不由自主的驚叫出聲。而這也引來了明軍將士的注意,在一枝冰冷飛箭的飛襲下,他短暫又矛盾的一生也在永遠的定格在這一刻。
可以說是幸,又可說是不幸。在這場戰役中殞命的他並沒有和宋建走上相同的道路,他既沒有渡往另一個世界,也沒能如願見到祖靈們的家園。而是做為一個零散的魂魄,被禁錮在了北部地區最厚實的靈脈中。
在他成為地縛靈以後,在日積月累的觀察下,他很清楚的明白了兩件事。
第一,這些官方的漢人和絕大多數的漢人們,與宋大夫明顯不同,他們並沒有對這片土地產生半點憐憫。而是持續的強取豪奪,肆意榨取著山林間已經所剩不多的資源。
第二,在那之後,周圍許許多多的部落們都同樣遭逢了和他們村子相同的命運。肉體遭到消滅,靈魂無處可歸,不只如此,連精神與文化都一併被摧毀、同化。連凌駕於生命以上的東西,都可以被他們奪走。
當時的他,因為沒有足夠的力量,甚至是因為自己從出生開始就註定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詛咒",以至於他沒有辦法守護這一切。現在,成為非人之物的他已經有了。
不同於其他地縛靈,在眾生靈枝繁葉茂的大和西靈脈生成之際,他選擇將自身融入其中,為的只是達成當初那一個始終未能完成的諾言——
好好地守護這一切;他所珍愛的土地、他所熱愛的家園、他所擁有的一切。
為此,得到更強大的力量是他必須完成的目標,也是他即使已經身為靈脈主神也會不擇手段達成的目的。
如今,不斷侵蝕著這片源生土地的漢人們,用居高臨下的口吻和語氣,繼續殘害著被這樣的自己所庇佑的生靈。甚至還不惜剿毀了半條大漢溪,以此發動"決戰宣言"。
這樣的異族,這樣邪惡的族群,眼中連與之共生的土地、生靈都不能當作家人善待的野蠻人們,他絕對不允許他們再繼續如此腐蝕這片大地。
所以,即便是墮落為被異界邪氣浸染的妖邪,也要——
「喲,讓你久等啦。」
一聲唐突、低沉的嗓音,打斷了於記憶之海中浮沉的他。蓋索斯倏然睜開已經被汙濁的異界靈氣浸染的灰黑色眼眶,望向自己身後那位不請自來的聲音主人。
然後,他就傻住了。
據留信的城隍土地所言,今天來大漢溪這裡叫板宣戰的,應該是御三家中的天師道掌門——張玉宸才對。其他門派的人員是被禁止參與這次戰鬥的,也正因如此,有著冥界濁氣大幅強化、附體的他,才有了底氣能夠與當代最強道術師一決生死。
而現在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個不論以何種觀感而言,都令人感到十分微妙的男子。
右臉上半部被長長的瀏海大面積覆蓋、兩條長鬢髮垂至肩頸,再加上兩條形狀奇特的辮子枕於腦後;全身上下被一襲黑色禮袍所覆蓋,連手掌也被黑皮手套緊緊包覆,唯一能在他身上看到黑色以外的色調,大概也只剩那雙突兀、碩大且散發著不祥光澤的鮮紅色雙眼了。
這個人……就是張玉宸嗎?這也和一般正統道士的服儀差太多了吧!
這便是掠過蓋索斯那已經被冥界氣息所污染的腐敗大腦中的第一個念頭。
事實上,會有這個念頭完全說得過去,只因眼前的人在眼下這種場合以這種模樣出現,無論如何都太怪異了!姑且不論身受東亞文化薰陶的台灣,光是以他背後那座傳統中式風格所建築的靈骨塔作為背景,都能輕易突顯出眼前這個少年與周遭一切事物的格格不入。簡直就像是一張被特意剪輯過的合成照片,被貼在旅遊雜誌的海報上供人欣賞一樣,那一身打扮在高大的觀自在靈骨塔前毫無任何真實感可言。
拜強烈的違和感所賜,不等蓋索斯的意識細想,他的口舌就逕自將心底的疑問直接拋出,以這速度來看根本就是純粹的反射動作,完全不經過大腦思考的那種。
「你就是第六十五任張天師?」
「很遺憾,並不是。」對方無謂的聳了聳肩,臉上同時掛著輕鬆愜意的微笑。但不知為何,只要再搭配上他那雙血紅色瞳鈴眼的視線,就會給人一種幾乎是本能上的壓迫感,好像靈魂深處在拼命抗拒與那道鮮紅的視線對視似的。
即便是被冥界的氣息佔據了靈魂,已經化身為惡靈河神的胡安.蓋索斯也不例外,身體在不由自主的強烈迴避那雙詭異的紅瞳。這也終於讓蓋索斯那已經被侵蝕到只剩仇恨的內心再次有了運轉,閃過一絲疑慮。
此刻坐擁13000點靈動指數的他,毫無疑問的已經不是人世間任意一種生靈可以匹敵的。是已經足以被稱為"仙"等級的【仙道】。雖然是被冥界力量的滲透壓給強行灌入的靈動,在突然間獲得龐大靈力下的操作能力鐵定會不及真正的【仙人】,但至少憑藉力量上的絕對優勢,應該也足以輾壓人間的芸芸眾生了。即使是連身經百戰的道術師也是不在話下。
可是眼前的男人,卻在現身的那一刻,完全顛覆了他的認知。
他身上的靈動值與普通人無異,甚至連專業道術師在練功時該有的靈動波動都沒有。換言之,他的靈魂完全就是一條水平線,沒有任何起伏,永遠維持在10點左右。
不要說一般人了,即使是眼下的蓋索斯,因為被冥界幽氣嚴重侵蝕的緣故,難以完全掌控暴走的靈力,身上的靈動峰谷值少說都有個兩、三百點的差距。靈動指數毫無波瀾,這真的是凡人可以幹到的事嗎?
蓋索斯不信,打死祂也不相信。
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又否認自己是張天師,確實他穿的也不像是一個高級道士。那他到底是誰?
可惜,還沒等蓋索斯從短暫的思考中得出推論,眼前的男子就打斷了他的思路。
「不過你也不用覺得可惜,張玉宸本尊是打算來的,我只是用了一些小技倆讓他來遲了點。反正,對上他和對上我,之於你而言並無太大區別。」
「滿口胡謅,聽好了凡夫,在他把大漢溪下游擰成麻花捲的那刻起,我和道術師之間的和平就蕩然無存了!尤其是對於你們這幫漢人……」
沖天的灰暗靈動飛升而起,罩住了整片文筆山山頭,那是遠遠凌駕於河神本體,特屬於異界生靈,永無止境的強大力量。
「打從登島的那刻起,我們就不該對和平和共生抱有半點妄想!蠶食美麗之島的蛆蟲們!」
碎土咆哮、大地顫動,飛砂走石之間,靈動值一路飛奔到可怕的13177點。那就是祂的憤怒、祂的執念、祂的願望、祂的不甘、祂的遺憾。
「給我把張玉宸帶來!我要現在、立刻、馬上見他,然後把你們這群永遠以貪婪掠奪維生的渾蛋給碎屍萬段、一個不留!」
望著已經面目全非、口中吐著白氣、臉上被青筋覆滿的蓋索斯,黑髮男子僅僅是簡單的長嘆一氣,表情則是在結束後的一瞬間又再次回到滿臉笑意的狀態。
「那……容我先在此向你道歉。」
蓋索斯呆住了,這不是他預想中的台詞啊!本來不就是說好和張玉宸進行決戰嗎?難道自己展現出的戰意還不夠?哼,哪有可能,明明都已經把靈動指數衝到頂點了!正常人早就應該直接被靈動的衝擊給震成肉沫了吧?
所以,這傢伙到底在說些什麼啊?
「為什麼?」沒有多想,蓋索斯心中最直觀的問題直接脫口而出。
「因為……」
靈魂沒有碼表,也沒有計時功能,所以蓋索斯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可能大概只有一億分之一秒吧,白駒過隙?不對。剎那之間?不對。須臾片刻?也不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詞彙,能夠形容當下那個動作的速度!
等到祂反應過來,隔著指縫的灰暗天空已然映入眼簾。不知道過了多久祂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眼前的男人,這個只有肉骨凡胎靈力水平的男人,只用一隻手牢牢抓住臉面、牢牢扣在地上。
與這個動作一同降臨的,還有男子那已經沒有了任何笑意的臉,以及他那沉重空靈的嗓音——
「打從我站到你身前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沒機會見他了。」
發生什麼事了?比起本能性的掙扎,蓋索斯更想弄清楚這點;然而,一如被釣到水面上的魚一樣,此刻的祂已經連理解都辦不到了。即便想,祂也無法理解,理解眼前所發生的這一切。
下一秒,大地在恐怖的巨力下粉碎,如果"天崩地裂"不是形容詞的話,大概就是指眼前這副景象吧。地表沒有因為失去了實體而減緩塌陷的速度,反而變本加厲,不一會,整座山的土層都被掏空,不只是地下水,連岩漿都開始點點滲出地表!而被死死鉗住頭顱的蓋索斯,依然只能任憑眼前男子的手掌持續發力,像被按在桌上的老鼠一樣,動彈不得,即使身周已經幾乎要被炙熱的岩漿淹沒!
好像是感覺到山體已經快要撐不住了,黑袍男子終於不再施力,反手一拋,同樣不到百分之一秒的功夫,蓋索斯才發現自己已經身在高空中了,靈魂本體也在剛才的巨力撕扯下被壓碎了大半!
然後,隨之而來的,是同樣在半空中快速朝自己接近的,那抹黑色身影。
在對方迫近至自己視線範圍後,祂終於能清楚看到在剛才短暫的意識斷片中所沒注意到的幾個細節——那個男人身上,纏繞著純黑的濃霧!彷彿是能吞噬、分解一切的黑煙般,將他整個左半邊的軀體給緊緊包覆!此外,不知在何時,男人的頭上唐突的多出了一個圓頂小帽,剛好遮蓋住他的頭頂,如果仔細看,還能明顯看到白色的圓頂小帽上,那醒目的黑色六芒星圖案。
看到這裡,蓋索斯總算證實了一件事——自己的判斷並沒有錯。
那個少年不是人類,至少就祂的認知裡,靈動指數只有10點的凡人,不可能用超越音速的速度朝自己"飛"過來。甚至還是在數百米的高空中!
然後祂的思緒再次到此為止,一記重拳狠狠落在已經因為墜落而上下顛倒的腹部,被這加速到遠超音速的一拳擊重,下場可想而知,那就是自己也成為突破音障的物體。就像一顆被擊出全壘打牆的棒球一樣,那被灰暗氣息所填滿的身影就在短短幾秒內飛了十六公里,狠狠砸入大豹溪的溪谷中!這一擊,直接摧毀了三峽山脈,可憐的河谷也因為這一下被攔腰截斷,中間被轟擊的能量掃蕩過、將近一公里長的河谷被崩解的山壁掩埋,整條總長數公里的溪,就因為這一拳,被迫改道。
值得一提的是,大豹溪算是大漢溪的上游,所以也是共通同一道靈脈。事實上,此時被一拳打到這裡的蓋索斯就像回到了主場一樣,理應會對祂的靈力充能和戰鬥帶來更大的優勢。
然而,剛從整座傾覆的岩壁墳墓中破土而出的蓋索斯顯然不這麼想。應該說,剛剛那一拳已經不可能讓祂有這種想法了。
一抬頭,隔著遮天蔽日、騰空而起、瀰漫山谷的煙塵,仍是可以清晰的望見一道正在朝此處快速疾馳的黑煙,正在高空中盤旋著。很快,那比墨汁還要更黑,已經無法用任何已知顏色來形容的黑煙筆直的俯衝下來,再次化作那身著黑袍的人影,面帶微笑望著祂。
而在與他對視的那一瞬間,蓋索斯又再次弄清了一件事實——祂錯看那抹微笑的涵義了;剛才站得很遠,祂還以為那抹微笑只是跟祂上一世所經歷過的那些微笑一樣,無非就是些嘲諷味十足的假笑罷了。
實際上,祂錯了,錯得離譜。那完完全全就是"真笑",是發自內心、表達了表情主人此刻內心狀態的,最真實的微笑。而只要看過一眼,相信這個世界上將再也沒有人敢露齒微笑了。
可以很負責任地說,那就是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嘴角大幅彎曲至令人難以想像的弧度、整個鼻樑中線因為誇張的面部肌肉收縮而扭曲成一團,再搭上那雙不斷散出陣陣紅光、同時被黑煙環繞的血紅色雙眸!
雖然可以一眼就看出眼前的人在本質上是人類,但只要看一次那張表情,基本就可以完全推翻這個答案。那絕對不會是人類該有的表情,裏頭什麼情緒都有;慾望、殘忍、病態、嗜血、黑暗、憎惡、還有占最高比例的瘋狂……其中沒有一種情緒是假的,全都是真的,唯獨並不存在真正對人示好的善意。然而,它們卻依然被用"微笑"給精準的詮釋了。
明明是人,卻頂著一張根本不是人類該有的瘋狂微笑。所以在觀感上所帶來的衝擊往往會更加劇烈,可以很肯定的說,此刻的男子的笑臉,其驚悚與恐怖程度已經完全凌駕於惡鬼與惡魔之上。
眼下與其對峙的蓋索斯就是很好的例子,已經被冥界濁氣徹底扭曲、完全淪為惡靈的祂,在眼前這壓倒性的可怖之物面前簡直就和梅花鹿一樣,只是頭待宰的牲口。
不,用梅花鹿來形容還差點意思,兩者的差別在於——梅花鹿還有從獵人手中逃走的機會。
對於蓋索斯而言,最遺憾的是祂還是沒能認知到這點。
因為下一拳在祂站起來的當下,就已經再次飛到了眼前。
"轟轟轟轟轟轟轟——"
綿延上千米的山壁再次被輕易劈穿,巨大的力量將整條大豹溪的溪水在一瞬間蒸發殆盡。這回蓋索斯就像網球,再次被狠狠打飛,撞碎了不知道幾座山頭的同時,連帶將所經飛行路線方圓數十里的土地紛紛化為薺粉。等到祂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人已經被緊緊卡在不知道哪片山區鞍部的深坑裡。
已經氣力放盡的祂艱難地想要爬出地表,然而飛近山坳的濃密黑煙已經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了。巨響綻放的同時,順便將數萬噸的土石一起掀上高空,硬吃這一拳的蓋索斯更是不在話下,被狠狠砸出地面的同時,數升的鮮血亦從口中溢出。當然了,兇殘的獵者不會給他任何留命機會,一記凌空鞭腿掃出,河神的身軀再次跟他身後的山脈一起,化作漫天飛舞的碎土風暴,在數十公里的大地上再次刻下一道令人怵目驚心的疤痕。
等到幾乎壟斷日光的塵礫散去後,已經滿臉是血的蓋索斯望著視線裡那一抹惡夢般的黑色身影朝自己漫步而來,想要再站起身來的機率可謂是相當渺茫了。
「嘿嘿,老兄,再加把勁啊……」
少年雙手插兜,腳下漫不經心的步伐說明了這對於他確實不算是一場戰鬥,反倒更像是一場遊戲,爬上臉的那副瘋狂微笑則更加從側面佐證了這個事實。
「我可還沒玩夠呢。這難道就是你的全力了?」
"玩……遊戲嗎?我身上的痛苦、我族人的悲哀、我生命裡的不幸……對於你……對於你們而言,我們的悲慘居然只是一場玩笑嗎?"
「該死的……道術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衝破山坳的吼叫,隨著他手上赫然顯現的長劍一起向眼前嘲諷著祂存在的身影撲去,即使靈體已經有大半部分破損,蓋索斯仍不願放棄心中捍衛這片土地的心意。同時,飛漲而出的靈動也因為被異界靈氣嚴重扭曲的緣故,再一次的衝破了極限,攀升到了13500多點的峰值,此刻憑強大靈動衝破【仙人】門檻的祂,即使是正神也會忌憚,然而——
然而祂卻沒想到,螞蟻即使再怎麼突破極限,都不可能戰勝大象這種不同次元的存在,即使牠進化出翅膀也一樣。
蓄含著破萬點靈動的長劍,在黑袍少年簡單的一個哈欠後,被他用僅僅兩根手指夾住,擋了下來。
「【裂天劍陣】!」狂怒狀態下的蓋索斯沒有片刻猶疑,在絕境下依舊選擇果斷發動法術攻擊,數柄閃著銀光的西洋劍赫然浮現於虛空之中,就像當時輾壓與虐殺月蝕專案小組一樣,筆直的朝眼前的敵人搠去!
「哦,果然,即使是在窮山惡水裡,你還是記得自己是個西班牙人啊?」
「欸?」突如其來的詰問,瓦解了蓋索斯臉上面目全非的扭曲表情。他知道自己的"西班牙人"身分?開什麼玩笑?這明明是只有部落裡的人才知……這個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
可惜的是,祂永遠得不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
飛射而來的劍芒,接二連三的刺入男人的身體,數枚血花一如預期中的四散飛濺。然而,這一幕並沒有讓眼下的戰局產生任何的好轉,接下來發生的事,則是讓蓋索斯徹底改變了對世界的認知。
被劍穿成刺蝟的男子並沒有如預期般倒下,反而是仰天大笑,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還要更加瘋狂、恐怖,好像咧開的嘴角在下一秒就能吞噬掉整個世界似的。與此同時,在蓋索斯錯愕的眼神中,男人的身體冒起陣陣如墨水一般黑的黑霧,不到幾秒鐘的時間,剛剛刺入他身體的那幾柄劍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用力擠壓一樣,接連從他的身上抽離、掉落在地。不只如此,更驚悚的是,少年遍身的血痕也在這一團團濃密黑霧的籠罩下逐步消失,身上被貫穿的孔洞亦在片刻之間癒合復原、完全看不出半點疤痕與瑕疵。
蓋索斯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這真的是可以辦到的事嗎?雖然他早有耳聞,少數強大的道術師可以駕馭名為【祝由十三科】的密術,能夠瞬間治癒足以致命的重傷。但那也必須耗費巨大的靈力,不竭力使出靈動的話是根本辦不到的!
可眼前的少年,不要說靈動了,在剛剛復原傷口的那幾秒內,他的靈動值就像一條水平線一樣,紋風不動,依舊死死的鎖在10點。連哪怕1點的漲幅都沒有,如此的平靜,平靜的讓蓋索斯生平首次體會到了什麼叫無限的恐懼。
「唉……」 突如其來的嘆氣聲,讓蓋索斯終於從惶恐的情緒中解脫。然而眼前對手的下一句話,卻毫不留情的將祂打入了更加黑暗的無底深淵。
「果然,你跟他們都一樣,跟那些道術師。你們終其一生都不能明白,到底什麼才是真正屬於"靈魂的力量",我不是什麼好人,但現在連我都同情你們了。」
舉起拉滿至身後的左拳,黑衣男子輕輕的轉動了指尖,方才還以力透山川之勢朝他劈來的劍刃,竟在這區區兩指之間的輕捏下,應聲斷裂!
「【馬伽武術】(קרב מגע)!」
一段燃燒著扭曲字樣" קרב מגע " 的燙金文字赫然乍現於空中,這段神秘但有些熟悉的文字令蓋索斯一下子失了神。等祂反應過來後,文字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記纏繞著純黑濃霧的鐵拳硬生生砸上了祂的鼻梁。
沒有人能夠看清這毀天滅地的一擊是如何揮出、何時揮出的,周遭所有的生物只能在揮拳的那一瞬間感受到一股足以將群山夷為平地的音爆!在接下來的事牠們就不知道了,畢竟在一瞬間就被強大能量蒸發的對象,很難察覺究竟發生了什麼、自己又到底是怎麼死的。
在蕈狀雲升騰而起的同時,被拋出煙硝之外的,是已經七竅噴血的蓋索斯,這一擊按理來講是可以讓祂一路飛到新竹的,只是兇殘的獵者已經不會再給祂任何機會了。飛衝而來的煙霧快速臨近,超越祂的同時,於半空中再來一記回馬槍!咆嘯的力量蜂擁而上,在震碎周遭山嶺的同時再一次將目標物打飛,這是一場沒有落地機會的"空中遊戲"。
接下來的幾分鐘內,這個已經殘破不堪的自然靈就像彈力球一樣,在空中不斷的被踢、被揍、被撞,黑霧中的身影所揮出的每一擊,威力都同等於核彈。已經不知道被打了多久,可能是幾秒、也可能是數分鐘,蓋索斯在將死之際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看似普通的拳擊能帶來如此犯規的力量,為什麼自己居然被一個只有十點靈動指數的傢伙打的毫無還手之力。
那傢伙絕對不是人,不對,甚至也不是生靈、鬼魂、怨靈。他的每一下攻擊,都伴隨著異常強大,完全超乎想像的【神聖傷害】。
所謂神聖傷害,並非是凡間人世的物種可以理解的東西,甚至是連已經臻至【仙人】境界的道術師都無法參透的領域。這是一種特殊權限,只有在一個已經完全脫離人界的【身分】中,才有資格使用的力量。
那是屬於【神】的力量,唯有【正神】才能使役的力量。不只如此,即使是正神,也只有極少數信眾廣大、實力超群的大牌神明所使出的全力一擊,才有可能引發"神聖傷害"的一次性打擊。換言之,這是隨機的、可遇而不可求的暴擊傷害,至少就正常情況下來講應該是這樣才對。
在【神聖傷害】的打擊下,一旦面對到身上先天帶有陰氣的靈體,不管是從靈、怨靈、咒靈、惡靈、自然靈、地縛靈還是更高階的靈體,只要帶有陰氣,就會爆發出數倍的傷害判定!【神】的攻擊所帶有的強大陽氣,將會在這僅僅一擊內加倍擴充,並強行灌入靈體的核心。陰陽撞擊並產生交互作用的結果,便是引發靈氣的不斷分裂、增生,同時釋放出強大的能量。
這便是屬於靈界概念中的【核爆原理】。被神聖傷害直接擊中的話,靈魂本體就會如同被撞擊的原子核,在零點幾秒內產生連鎖反應,進而爆發出無法想像的打擊力量,具體破壞力則依照每個神明的神力強度而定,靈動指數越高通常也表陽氣越重,能造成的【神聖傷害】破壞力也就越強。也正是因為【神聖傷害】,讓正神在制裁惡靈時擁有絕對的壓制優勢,基本上只要能使用【神聖傷害】的神明,對上其他的靈體都屬於完剋,可以說是是神與三界眾生間,不可踰越的決定性差異。
通常成為【神】的標準,靈動值少說也要突破20000點大門才有可能,也因此在這之上的靈動值區段都被統稱為【神之領域】。然而,若要進入這種等級,以人類肉身的狀態為前提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應該說,肉身軀體所能乘載的靈魂質量是有限的,一旦超越了原本的容量,並長期維持此型態,人體是會承受不住而暴斃的。
這也正是道術修行的終極目的是必須【羽化飛升】的原因。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在實質意義上踏入超越萬物生靈境界的【神之領域】,達到長生永安的地步。 可是,目前正在用一張瘋狂的笑臉拼命朝蓋索斯揮拳的男人,打從剛剛到現在為止就沒有一拳是不帶有神聖傷害的。
望著眼前正在一拳一拳打破宇宙常識的男人,蓋索斯總算明白了,自己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傢伙",已經來到了自己的眼前。
只有這種力量、這種靈魂容量、這種凌駕於世間萬物之上,甚至凌駕於【神】之上的傢伙,這種把【神聖傷害】當成普通打擊的傢伙,有辦法在一夕之間讓自己靈脈裡的芸芸眾生變得如此躁動不安、進而產生變異。
現在回過頭來想想那個被自己打得半死不活的道術師小鬼說的話,啊啊,確實啊,自己根本就贏不了這種等級的怪物。
決定性的一拳如約而至,擊中了祂的腹部!夷平了不知道幾十座山頭、撞碎了不知道幾十條河谷,傷痕累累的河神躺在早已土崩瓦解的山丘上,在這短短十幾分鐘的交手中,北部山區少說也沒了一半。雖然是單方面挨打,但望著已經支離破碎卻仍舊一息尚存的對手,懸浮於空中的黑衣少年一以貫之向祂報以微笑。
「就稍微誇獎你吧,吃下我一拳沒有灰飛煙滅的都算是優秀的靈體了——即使是以你這樣的雜種而言。」
聽到那被永遠烙印在自己身上的刺耳稱謂,河神艱難地想起身再戰,無論幾千次、幾萬次,祂都要狠狠虐殺對他講出這個詞的人,祂要讓他們付出代價,祂要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自己就是雞籠社人!不是什麼西班牙人的後裔!不是與村子形同陌路的藍眼怪物!
只可惜,現在祂什麼都辦不到了。雙臂的手肘以下,在連續吃了超過四十幾記【神聖傷害】的重擊後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眼下失去雙手的祂不要說抓住眼前的命運了,即便僅僅只是要起身再戰都做不到。
「所以……」
黑衣男子輕鬆地甩了甩手,一陣能夠腐蝕一切有機物的黑煙飄過,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一個棕褐色的彈弓投索,但他的手上卻沒有石頭。
「還有什麼死前的慘叫和悲鳴,都快點端上來聽聽吧,少了甜品收尾的晚餐是很無趣的。」
「為什麼……要這樣……」
「嗄?」
「為什麼,跨過大海,前來征服、屠殺的……都是你們?」在氣猶若絲的低語中,祂最後的怨念和執著,隨著拂面而來的陣陣微風,一同被捎上了天際。
「為什麼……為什麼永遠都在踐踏……永遠都在掠奪……永遠都不懂得珍惜?」
「……」
「你們來到了這片土地後,將所有的一切占為己有、消滅我們的肉體、抹去我們的精神和文化,甚至連存在的痕跡也不被允許留下……我們就沒有資格生存嗎?不只這樣,連同族的族人也要手足相殘、殺戮……這樣做好玩嗎?」
「不一定好玩,但卻有意義哦。」
「欸?」 只剩下一口氣的蓋索斯茫然地轉頭,難以置信的望著眼前回答祂的男子。那傢伙臉上的笑容又變了,變得更加猙獰、瘋狂、極端——變成了比被冥界濁氣侵蝕的自己還要更加腐爛、噁心、可怕,在蓋索斯記憶裡,沒有一種形容詞能夠形容當下那張極致瘋狂的獰笑、極致混亂的笑意,那完全就不是這個世界的生物做得出來的表情。
「你這小雜種的出生就是最好的證明啊,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什麼你那遠在地球另一端的血統會飄洋過海而來,在你的身上完成結合嗎?」
「什麼意思……?」
「為了生存、為了信念、為了進化啊……懂了嗎?世界就是這樣運行的唷。」
「蛤……?」
「從海峽的另一端飄洋過海的人們也是一樣喔,雖然我這個【外人】沒有立場說什麼,但具體經過我還是了解的呢,畢竟都看了幾千年,古往今來人類的目標總是如出一轍。為了生存的同時,也是為了進化、為了超越,這是你和他們的宿命啊,是早就被安排好的一切啊。你只是不幸在這場大時代的爭鬥中落敗,淪為進化與【真理之道】上不起眼的一顆墊腳石罷了。」
「……」
「主宰這個世界不斷運行的【真理】,便是我們透過信念不斷追求的、行走的旅程,無數生命在旅程中被踐踏、摧毀、蹂躪、殺戮、抹除,於此同時,不斷成為其他生命的養分,唯有真正邁入【真理】門檻的那些生命,才有資格進化成更高檔次的存在。祂們將無視"旅程"中所發生的一切,繼續追尋通往【真理】的道路。」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也是呢,你這雜種要明白這些果然為之尚早,畢竟你是已經走到了靈脈自然神靈這一步,卻仍為了生前的一己執念果斷選擇了回頭的人。你並不明白【真理】,就像螞蟻窩裡的螞蟻無法理解蓋在旁邊的高速公路究竟為何物,更不要說明白它通往哪裡了。」
"不能理解……完全無法理解……這傢伙的觀念和他的想法……"
「嘛,我也不打算否認你的選擇就是了,反正對於這片土地而言,我只是一介外人而已。要是換作這個身體的小子搞不好還會多用同情的眼光看你幾眼呢,只可惜那也跟我沒關係了,因為和我結下的約定,他現在完全出不來喔。說到底,事實也證明了,即使我不否認,你的選擇終究也是非常廉價,就跟你身上那雜種血脈一樣,不是嗎?看看你的下場就知道了。」
"為什麼……為什麼這種傢伙可以……"
「所以我才說嘛,不要再搞慈悲、包容、共處、共生、和平、尊重那一套了,那種看了就噁心的東西和價值觀,只會讓人們離信念、離【真理】越來越遠而已,就和你,還有這副身體的那小子一樣,到頭來得到了什麼呢?啊,真抱歉,嘮嘮叨叨說了那麼多,反正你這位雜種也沒有必要了解有關【真理】的事嘛!你所憎恨的人們還活著,而你的存在將要就此結束在這垃圾一般的土地上,就只因為那個廉價的選擇。」
蓋索斯沉默了,應該說,祂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即使可以,祂也想不到該說什麼,眼前少年口中的話就和他的實力一樣,遠超常人所能理解的範疇。
「再說一次,請別過度自責啊,我沒想要譴責你的選擇。你選擇了被異界靈氣進駐、為禍本土,所以遇到了我,就像綿羊遇到獅子一樣,被吃掉是理所當然的。也是【真理】讓這個世界運作的法則,一切早就被命運安排好了,你就開心一點,成為我通往【信念】與【真理】大道上的墊腳石吧。」
一面說著最後的臨別語,一面快速甩動起手上的投索。少年的笑容在不知不覺間又恢復到了方才的天真模樣——天真到殘忍的地步。
「盡情殺戮、憎恨、詛咒、踐踏、侮蔑、消除、虐待、折磨、掙扎吧,這才是生命的本質,這才是通往【真理】該有的景象啊!」
投索轉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勢頭越來越猛,本來空無一物的皮套上開始被大凝聚而成的黑煙所佔據!不到片刻,周遭的空氣統統化作陣陣疾風、飛沙走石,像呼嘯的蒼鷹一樣圍著甩動投索繩子的人影靠攏。
"咻咻咻——咻咻咻咻——"
被輾壓一切的風壓所帶起的沙塵土石迸發出刺耳轟鳴,跟著疾風一同被捲入癲狂亂舞的颶風中心,這也成為了蓋索斯的靈魂灰飛煙滅前看到的最後一個景象。
「【大衛的彈弓】( הקלע של דו)!」
隨著一聲瘋狂的呼喊,西元2021年三月三十日下午三點27分,一股巨大的能量炮被飛經台灣本土上空的航天衛星捕捉到。那簡直就像一束黑色雷射一樣的東西,拖著一條像彗星一樣的長尾巴,席捲了半座中央山脈!在接連撞穿中央山脈、雪山山脈和太魯閣山區後,筆直的從清水斷崖附近的花蓮秀林鄉飛射出海。其所造成的劇烈音爆甚至摧毀了秀林鄉近六成左右的民房。
即便如此,這股浩劫一般的能量仍然沒有就此停下,它以摧枯拉朽之勢,衝破了海岸線、直飛太平洋上空,巨大風壓所造成的海嘯甚至波及了所經路線附近的與那國島。能量最終於菲律賓海彼端消失——那個離能量發射點將近700海里左右的位置。
「啊呀呀,好像還是太用力了呢。果然打螞蟻的力道都是很難拿捏的。」
將手掌拉到眉前,【那傢伙】自信滿滿地看著自己的"傑作",並非在自言自語,而是在講給已經被封在身體深處的"我"聽。當然了,此刻的我什麼也做不了,畢竟時間還沒到,祂剛剛的所作所為,純粹就是在噁心這個身體的原主人。
而我作為被祂噁心的目標,也只是麻木的聽著、看著這一切。反正什麼都做不了,即便是這種精神上的凌遲,長此以往下來也該習慣了。就像人體的同一個部位被反覆凌遲,到最後會痛覺疲乏一樣,讓你逐漸的再也感受不到痛,不是真的不痛了,而是身體的保護機制使然。
已經"習慣"這種狀態的我,究竟是幸還是不幸,這已經連我自己都無法定義了。
「所以說,對於你這種三番兩次令人極致不爽的臭小鬼而言,果然是這種教育才是最貼切的啊。現在學到了嗎?」
「教育?你說……這是教育——」 如果祂只是純粹、不間斷的凌辱、折磨我的話那倒也算了,但居然說這是對我的教育……
「少給自己找些冠冕堂皇的藉口了,混帳!你這冷血的王八蛋!」我充滿恨意的嘲諷和咆哮,在這身體的心靈深處響起。這傢伙,打從我認識祂的第一天起,就不斷的以這種藉口,做著這種泯滅良心的事,一次又一次,摧殘著這個世界,還有被祂佔據了一切的【我】。
就好像被人拿著自己的證件,還被一起綁去犯罪一樣。你甚至連拒絕看到那些的機會都沒有!然而,相信我,我還寧願是只有這樣而已;因為我甚至連絕望、去死的資格都沒有。
「喂喂,都已經一無所有了,至少給我懂得感恩啊……」
僅僅一瞬間,祂那本還掛著輕蔑笑容的表情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面無表情的臉色。當然,那同樣也是用我的"臉"所做出來的表情。搭上那雙隱約滲出幽冥紅光的血色雙瞳,果然,頂著這個表情時最能夠讓敵人感到不寒而慄啊。
「『自己選的路,跪著也要走完。』這句有點耳熟的話,究竟是誰說的呢?嗯……我好像想不太起來了哪~~~」
知道祂在挑釁的我,不再作聲,選擇了沉默以對。那傢伙的精神食糧源自於他人的痛苦,即使是我這個與祂共用一具身體的【宿主】也不例外。不如說,正是因為我與祂相處的時間最長,所以更容易也更常成為祂在精神上施虐的對象。
「現在,明白了吧。按照世界運行該有的方式,單方面的施予庇佑、祝福和審判。讓自己站在超越一切的"天災"等級。這就是【神】,本尊可是在教你怎麼當神啊,好好感謝我吧,我可是沒有幫你履行使命的責任。」
「你,有資格教我怎麼當【神】?開什麼玩笑……」我不由自主的冷笑兩聲,使勁加大了嘲諷的力度:「連惡魔,都比你有資格教人怎麼當【神】!」
在我的這一句話下,祂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雙眼也久違的蒙上了一抹顯而易見的陰影。腳下輕快的步伐也在這一刻驟然停下。
「你……拿我跟那群水溝裡的雜碎比?」
「哈,當然了,因為你比他們還不——」
話音未落,身體就被一股強大的吸引力猛的向上一拉!那股力量之大,甚至一度讓人覺得五臟俱碎!等到我徹底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知何時倒臥在下山的鵝卵石步道上。意識已經在剛剛那一陣劇烈的衝擊下重新奪回了身體,不,以當下被"拉"上來的角度來看,應該是祂把我扔回了身體。
正欲起身,忽然頓覺右手前臂有點異狀,低頭一看,這才赫然發現不知何時已經被利刃深深刻上了一段句子的皮肉,還在大片大片的流著血。上面的內容淺顯易懂,明顯就是祂有意留給我的一段話——
「臭小鬼,這次妄言的代價,我會在下一次加倍奉還的。好好祈禱吧,祈禱你能不崩潰、不想著去死,因為我會親自用行動證明給你看,本尊和那群臭水溝裡的喪家犬不一樣的地方。你就試著親自體驗看看、掙扎看看,超越地獄的恐怖。」
嗯,這就是祂的作風呢,值得慶幸的是,我大概率很快就習慣了吧。對此,我所給出的答覆則是——
「反正也死不了,儘管放馬過來吧,【約瑟夫】。」
實際上,我確實也已經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