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下輩子我還可以當您兒子嗎？

文 ‧ 圖 ∕ 李永平

〉哲彬猛然驚醒，發現自己又錯過兒子的放學時間，趕緊唏哩呼嚕地穿衣、找好鑰匙，再帶著宿醉裹腦的暈脹疼痛三步併兩步地從三樓奔下。

到了安親班，哲彬東張西望就是沒見著兒子，問導師兒子是不是自己先回家了，導師理都不理，當他不存在似的，他氣得想揍人，但想到已經答應兒子不再鬧事，只好隱忍下來，自爽暗罵──真是狗眼看人低的女人！

回到家，哲彬果然望見兒子靜靜坐在沙發看電視。

「小嵐，對不起，爸爸又遲到了。」

「爸，您就是不聽話，又喝醉了。」

「嘿，老爸會改，再給老爸一點時間。」

「爸，您每次都這麼說。」

哲彬對酗酒惡習的失能被兒子這麼一戳破，也只得無賴地以傻笑化解尷尬，但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隱隱聽到一道道熟稔又陌生的聲音。

「小嵐，你有聽到什麼嗎？」

小嵐緊張但故作正經地回答：「沒有啊。」

 天色如墨，哲彬想帶小嵐出門吃晚餐，順便買幾瓶酒回來。

「爸，我不餓。」

「不行，吃飯黃帝大，時間到了，就該吃飯。」

「那我們吃泡麵。」

「不行，吃正餐才會長高。」

哲彬關掉電視，正牽起小嵐的手，小嵐忽然悶悶地說：「爸，下輩子還可以當您兒子嗎？」

「傻孩子，你在說什麼鬼話，什麼下輩子，我們這輩子還長著呢，就怕你再大點，會跟你媽一樣嫌棄老爸沒用。」

小嵐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道出內心的恐懼：「爸，現在外面有好多壞人，只要我們一走出家門，我就不能再當您兒子了。」

「小嵐，你到底在說什麼，想吃泡麵也犯不著胡亂說話呀！」哲彬開始對兒子的執拗生起氣來。

「好，這樣好了，爸爸這就出去把壞人趕走，然後，我們再一起出去吃飯。」

哲彬話一說完便轉頭開門出去，完全不理會小嵐的苦苦哀求。

哲彬踏出家門沒幾步，突然天崩地裂，瞬間昏天暗地。

待巨震平靜，哲彬也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環顧周遭，只見焦黑一片，建築結構和電線器具皆被燒得扭曲變形，像一隻隻大大小小的怪獸。

「天哪，發生什麼事了？公寓怎會燒成這樣？」哲彬難以理解地嘶吼吶喊著。

驀地想到兒子，哲彬飛快回頭攀爬破毀的樓梯上樓，好不容易爬到家門口，他才勉強站直身，接著惶惑害怕地緩緩推開門。

門後的場景已非剛剛哲彬跟兒子相處的空間，而是一樓平地，宛若他剛從地下室爬上地面般。

哲彬鎮定前望，看到許多人正聚在焦黑的公寓前。其中瘦小在胸前立著兩道牌位的，是多年未見的前妻，她不住啜泣，不停喊著兒子的名字。而在她身旁，則站有喃喃誦經的法師、熱心志工、哀戚親友，以及同情或看熱鬧的鄰居──其中一人低聲說，小孩從安親班回來看到失火，就哭喊著說爸爸酒醉在裡面，他要去叫醒他，一下子便掙脫攔阻鑽進火場裡……唉！

「原來如此，兒啊，酒不但害死我，也害死你，不，是我這個沒用的爸爸害死了你！你還這麼小……」

哲彬跪趴下來，瞥見路邊的破酒瓶，悔恨地一把握緊就直往胸口猛插，一次又一次地，儘管他感覺不到痛，也不見血流，但心碎的酸楚，彷彿就要將他整個人溶化分解掉。

突然，一雙小手從身後緊抱住他：「爸，別這樣。」

哲彬驚喜地急迴身將兒子緊擁入懷：「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小嵐！」

「爸，我不想離開您！從火災發生到現在，我始終都不想離開您！我走了，以後誰來照顧您？喝醉酒了，誰來叫醒您？其實，要不是法師誦經破壞結界，再加上您不聽話硬要出去，我們只要繼續躲著，就永遠不會分開。」

「小嵐，爸爸對不起你，爸爸對不起你！」

「爸，我現在能見您，是因為剛跟佛祖求來的，就快沒時間了，最後，您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好，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答應你。」

「爸，下輩子我還可以當您兒子嗎？」

 聽到這句話，哲彬徹底崩潰：「小嵐！像我這樣的爸爸只會害你，下輩子，我怎還有臉當你爸爸！」

「爸，下輩子，只要您不再愛喝酒，就會是個好爸爸。」

「小嵐，對不起，對不起！」

哲彬眼見兒子的身形已開始變得透明，知道時間快沒了，於是鼓起勇氣下定決心：「小嵐，好，我們就約定，下輩子，我們再當父子！而且，爸爸一定滴酒不沾！」

小嵐的笑臉很快就跟著身形消失，無數幽靜的光點從哲彬懷裡冉冉升空，哲彬望著光點，祈願著──小嵐，下輩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