謫仙記的寫作手法存在著一種獨特的魅力,主要原因來自於第一人稱的寫作手法。在這篇小說中,第一人稱的的運用非常的透徹,所謂的透徹,是指在小說中只呈現「我」也就是陳寅所看到的或聽到的。這是一種中性且旁觀的寫法。讓敘述故事的人不完全存在於這個故事中,但又無法抽離這個故事,只能陳述表像的事實,再透過這樣的表象使讀者自行猜測其他人物的心理。
雖然很多小說都是使用第一人稱手法,但多會出現類似這樣的敘事:「他顯然瞧不起我,他用翹起的小拇指表示著對我的輕蔑和憎惡。」(白狗鞦韆架)這是對除了「我」以外,對其他故事中的人物做出心理層面的描寫。這樣子的第一人稱並非純粹的第一人稱,因為他試圖引導讀者的認知與思路。但謫仙記卻幾乎不曾出現這樣的描述。謫仙記單純只是描述人物的言語和行為,透過細微的描述來呈現各個角色的心理狀態,讓讀者能完全與「我」融為一體,用自己看到的言行來得出自己的看法與臆測。由於讀者能從文字中得到的資訊就與自己親自看到的一樣,因此也就能更完整的將自身的經歷帶入故事中。
因此,在這裡要直接的從小說中的言行敘述來看謫仙記寫作手法的魅力。
「李彤蹦著喊著,滿面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可是她那匹馬仍舊沒有起色,遙遙落在後面。」
這句很有意思,白先勇只單純的去敘述了李肜的行為、臉上細微的變化、聲音的質地以及所看到的事實。這句話的描述是中性的,如果我們了解了上下文,從這句話我們可以感受到李肜的激動,對自己投注的馬的期待與趨近瘋狂的歇斯底里。然而我們如果只截取「李彤蹦著喊著,滿面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這句,我們是沒辦法知道她的情緒的,因為她可以是生氣、興奮、快樂、悲傷、驚嚇等等,她可以是任何情緒。我們會發現,上述各種情緒都是可以完全帶入這句話並左右這句話的,例如「李彤『快樂的』蹦著喊著,滿面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或「李彤『驚嚇的』蹦著喊著,滿面漲得通紅,聲音都嘶啞了」如同我們真實的生活一樣,我們看到一個人的行為,那個行為本身在我們看來有許多種可能,只有在得到更多資訊的狀況下,我們才能猜測出對方的情緒。這也就體現了白先勇透過陳寅這個角色所呈現的旁觀的視角。這是一個觀眾的、讀者的視角。
如此,我們能發現白先勇對人物的描述是客觀而中性的,他只寫現實中能看到的,不加入自己的臆測,透過故事的發展與情節進而推動角色的情緒與心理測。
再來看到白先勇在角色重要轉折時的描述:
「李彤得到消息時在醫院裡躺了一個多月,她不肯吃東西,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李彤出院後沉默了好一陣,直到畢業時,她才恢復了往日的談笑,可是她們一致都覺得李彤卻變得不討人喜歡了。」
這段是對李肜父母出事後,個性轉變的描寫,然而我們依舊能看見,白先勇純粹的描述著第一人稱旁觀之所見。這樣的寫法顯得清淡,沒有李肜心裡的悲傷,沒有轉變的強烈衝擊,卻僅僅用這樣一段清淡的描述給了讀者震撼與壓抑。因為讀者已經融入故事,成為了角色的「朋友」。不需要直接得知角色的情緒與心理,但透過發生在角色身上的事與言行,就可以感受的到這一切的變化。這樣的情感衝擊是最直接也最真實的,畢竟人類是敏感的,白先勇只是創造了另一個「現實」。
讓我們再看一組例子:
「將面前的籌碼一大堆一大堆豁瑯瑯推到塘子裡去。雷芷苓跟著張嘉行也肆無忌憚的下起大注來。慧芬打撲克一向謹慎,可是她也受了她們感染似的,一動便將所有的籌碼擲進塘子裡。男客人們比較能夠把持,可是由於張嘉行她們亂下注,牌風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搶著下注,滿桌子花花綠綠的籌碼,像浪頭一般一忽兒湧向東家,一忽兒湧向西家,張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勸阻她們,可是她們兩人卻像一對戰紅了眼的鬥雞一般,把她們的先生橫蠻的擋了回去,一贏了錢時便縱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的張開手將滿桌子的籌碼掃到跟前,然後不停的喊叫,笑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張嘉行的聲音叫得嘶啞了,雷芷苓的個子嬌小,聲音也細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張嘉行比賽似的,拼命提高嗓子,聲音變得非常尖銳,十分的刺耳。」
這是我認為整個小說最精彩的一段。李肜死了,大家得到了李肜的死訊,在一段討論李肜的死因之後出現了這段描述。在這段文字中,完全沒有提及李肜,甚至沒有提到所有角色對李肜死訊的想法及情緒,這段單獨來看,甚至可說是與李肜死訊毫無關係的。但這段文字卻給人一種壓力,一種奇異的心理變化。這整段的描述中,那些行為都是反常的。從先前對這些角色的塑造及描述來看,他們在這段中的行為都是不該出現的,這也就凸顯了他們是收到極大的打擊與影響的。白先勇讓讀者透過這段文字感受到大家的情緒微妙的改動,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無助、悲哀、不知所措。一個人在接受到了極端的情緒之後,通常不會以最簡單、「我們所直觀認知」的反應呈現。反而因為想壓抑住這樣的情感,而可以放大某些行為使自己看起來「正常」,這樣的舉動正是所謂的反常。在這段文字中,白先勇成功的以行為的描述來表現出這種反常,這也是因為白先勇對生活、生命的細微觀察,他把現實中人們聽到強烈訊息的衝擊後,所有細微的反常的行為寫入作品,用一種動態的畫面讓人感受到其中隱晦的情感流動。不細心品嚐,我們是沒辦法發現這段文字的感受是怎麼出現的。這是言行描述的極致,極致的真實與細微,讓人能夠從中得到情緒的流動。
在故事的最後,白先勇對慧芬的描述起出了畫龍點睛的效果。
「『關起窗子,聽見沒有?』我突然厲聲喝道,我覺得胸口有一陣按捺不住的煩躁,被這陣冷風吹得湧了上來似的。慧芬轉過身來,沒有說話,默默的關上了車窗,當車子開進TimesSquare的當兒,我發覺慧芬坐在我旁邊哭泣起來了。我側過頭去看她,她僵挺挺的坐著,臉朝著前方一動也不動,睜著一雙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視著,淚水一條條從她眼裡淌了出來,她沒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從來沒有看見慧芬這樣灰白這樣憔悴過。」
對比前面的賭博的描述,在這裡,白先勇把視野縮小聚焦到一個人身上,一樣是行為的描述,但因為與前文的對比,慧芬的抒發性的行為也扣發了讀者遭到壓抑的情感。這樣單純的行為描述勝過了所有的心理描述,他讓那些心理層面直接出現在讀者身上,這樣的感受之強烈,勝過了所有的文字敘述。
白先勇這種言行描述的寫法,成功詮釋了情感的無以言喻,他用行為讓讀者意會,而非言傳。不過也是因此,讀者對自身週遭的觀察力與同理心將直接影響了對小說的感受力。如果讀者本身無法在現實中感受他人的情感流動,自然也就不能體會到小說中的情緒,相反的,如果讀者在現實中感受是強烈的,那小說中的情感衝擊將讓讀者驚艷甚至無法抽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