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週內,單黎待在學校的時間變多了,下課之後也不用急著趕去上班,和舒甄相處的時間自然大幅增加。
對於單黎的傷,舒甄有很深的愧疚,因此比以前付出了更多的關心,亦步亦趨地陪在單黎身邊,幫他提東西、問他傷口疼不疼、有沒有好一點……
「我只是受傷,不是殘廢,不用那麼誇張吧。」單黎偶爾會笑著這樣說。不過舒甄並沒有因此改變作風。
由於他們兩人實在是形影不離,也難怪班上開始出現了一些風聲。「舒甄不是有男朋友了嗎?」「他們什麼時候開始變好的?」「結婚都會離婚了,換對象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吧。」面對這些,單黎自然是不會去在意的,倒不如說,自己很享受可以這樣跟舒甄相處的機會。
懿涵有時候會加入他們,成為一起行動的三人組。一方面是因為彼此本來就都熟悉,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舒甄,想要幫她抵擋一些流言。
「這麼偏心,」單黎曾經私底下對懿涵抱怨,「就只會替舒甄想,不會替我想。我們的交情有那麼差嗎?」
「就是因為跟你的交情太好了,我太了解你了,你根本不用我擔心啊。」懿涵說:「我說過,你喜歡舒甄是你的自由,我甚至是贊成你們交往的。但是舒甄現在處在一個很微妙的處境上,我的出現,只是希望她腦袋可以比較清醒地去思考自己的立場,不要衝動。至於她最後選擇怎麼做,我都會支持她。」
晚上的時間,懿涵幾乎都跑去和大強膩在一起,單黎和舒甄就一起吃晚餐、逛逛街、聊聊天再回家。雖然舒甄擔心單黎的傷勢,但是那其實對騎車而言根本沒有影響,單黎要她不必小題大作,因此每天的結束總是在舒甄家門前,兩人互道再見,就像他第一次送她回家的那個晚上一樣;而不一樣的是,他現在一定會看著她走進大樓、向警衛打過招呼、消失在走道轉角之後才離開。
回到家的舒甄,會從電腦螢幕上看到俊曜傳來的訊息,如果他還在電腦前,兩個人就會稍微打字聊一下,或是用視訊的方式交談。
俊曜老是一再重複著工作上的事情,工作了多久啦、加班費有多少啦、出差還有加給補助啊、又跟同事去應酬啦、上司交待什麼任務啦……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模樣,舒甄卻不知怎麼地覺得自己跟眼前這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了,他好像在說著一些她都聽不懂的外星話似的……某個晚上,舒甄又聽著一樣的內容而開始恍神的時候,她突然聽見自己對著電腦螢幕大喊:「不要老是講那些事情,我沒有興趣!你根本就不關心我!」
螢幕的兩端霎時都陷入沉默。
舒甄被自己突然爆發的反應給嚇到了,只能連忙吐出一句:「對不起,我今天很累,想早點休息。」之後便不管俊曜是不是有回應就離線登出了。
她躺在床上,不明白自己怎麼會這麼失禮,這是她從來沒有對俊曜做過的事。以前的她總是會聽俊曜說各種生活上的事情,還是學生的時候,就聽學校的事情;上班之後,就聽上班的事情。她總是聽,他總是說。今天她才終於發現到,以前她說的時候,他老是轉個彎就去講自己的事情,她的話題就被中斷了。熱戀的時期、時空的距離,讓那些看起來都不像是問題。而今,單黎出現了,他其實也沒多做什麼特別的事情,畢竟兩個人還只是朋友吧?但是不論她說了什麼,他一定會聽她說。今天她總算知道了,原來自己想要的,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但是再怎麼說,俊曜的存在就代表著一個不變的事實:「妳是有男朋友的人喔、不可以劈腿喔、不可以這樣傷風敗俗喔。」好像有個聲音老是在耳朵旁邊這樣提醒著自己似的。
在漸漸入睡之際,她才會聽到另一個聲音:「可是……我已經喜歡上他了啊……」
單黎恢復上班這一天,簡直像抽到頭獎一樣,店裡面的客人出奇地多。整間店裡的同事全都忙進忙出的,這邊喊著要什麼型號尺寸的鞋子、那邊嚷著服飾區要趕緊補貨上架。一直到過了晚上十點,人潮才漸漸變少。
「累死我了。」單黎坐在給客人試穿鞋子的單人矮沙發上休息,「今天是怎麼了?整個商圈的人都衝著我們店來喔?這兩個禮拜都這樣嗎?」
婷宜站在旁邊說:「沒有啊,只有今天這樣。大概是你的氣太旺了吧。」
「那店長還真該感謝我咧。」
「先感謝你幫自己把消失了兩個星期的業績補了一些回來吧。你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嗎?」
「差不多啦。本來就沒有很嚴重,是店長強迫我休息的。」
「讓你有機會跟舒甄多相處一點啊。」
「店長那個人……」單黎嗤地一聲:「的確有這個可能。」
「那進展得怎麼樣了?」
「像現在的歌一樣,」單黎指著頭上的喇叭,「友達以上,戀人未滿。」
「你自己ok就好。」婷宜微微偏頭,「有心靈受創、需要朋友的安慰了嗎?」
「有那一天我會告訴妳和阿偉的。」單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反問婷宜:「那妳跟他呢?開始正式交往了沒?是不是趁我只有偶爾來晃晃的這兩個星期以內,全部搞定了?」
「搞定什麼啦,講話文明一點。」婷宜不客氣地捶了單黎的手臂,「這兩個星期,我爸的狀況一直很不好,應該是說,越來越不好。」
「喔……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關係。」婷宜笑著說:「我都可以這樣笑笑地跟你瞎聊了,放心啦。」
單黎輕輕嘆了一口氣,「表現開朗的樣子或許對阿偉有用,但是對我,那就不必了,做妳自己就好。」
「說真的,其實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的,爸爸總有一天會離開。只是辛苦嘉偉了,這兩個禮拜真的是天天都陪我去醫院。他又是那個個性,你知道的,把周遭人的擔心都拿去自己擔心,看他那個樣子,害我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不孝了。」
「他喔,是啊,家裡的事情擔心不夠,還要擔心我的、擔心妳的。」
「還好,今天我接到看護打給我的電話,說是早上醫生檢查之後,發現我爸的情況比較穩定了。等一下下班之後,再過去看看。」
正說著,嘉偉就到店裡了。
單黎先打了招呼:「看到你就知道要準備打烊了。」
「阿丹!」嘉偉匆忙地迎上前來,「傍晚你來的時候,我沒好好問你,你的傷還好吧?」
「邊聊邊幫忙收拾吧。」婷宜一左一右搭住兩個男生的肩膀,「我先去裡面整理。」
嘉偉和單黎一起把擺在店門口出清拍賣的便宜商品一車一車推進店內,一邊聊著最近的事情。嘉偉很擔心婷宜父親的病況、擔心婷宜承受的心理負擔、擔心媽媽的工作情形、擔心弟妹的打工情形……擔心個沒完……
「嘉君和嘉琪那邊你放心啦,」單黎說:「店長有特別安排人照顧他們。」
「聽我媽說,他們好像真的有變比較好了,跟我媽講話聊天的時間也變多了。我媽去接受公司安排的心理諮商之後,好像也有比較好的樣子。」
「那就好啦,」單黎拍拍嘉偉的肩膀,「我剛剛還聽婷宜說,她爸爸的狀況今天有好轉了。」
「真的嗎?」
「真的啊,她等一下應該就會跟妳講了。我是要跟你說,這幾天看能不能早一點回家。我猜你現在應該只有早上有空跟你媽聊天,根本沒有時間跟你弟妹說到話吧。」
嘉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單黎:「那等一下林舒甄還是會來找你嗎?」
單黎搖頭:「不會。我叫她這麼晚不要過來了。」
「你跟她現在的關係是?」
「當然是朋友啊,不然咧?」
嘉偉像是想說什麼,最後放棄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講啦,反正我就是覺得這樣不太對。」
「不用替我擔心,你自己要擔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嘉偉偏頭癟嘴:「算了,不管了。那等一下和我們一起走吧。」
「走去哪?去醫院喔?」單黎退後一步,舉起手掌擋在身前,「不用了,以前說過了,吃宵夜可以,醫院你們去就好了。」
收拾妥善之後,晚安曲也播過了幾輪。關了燈、鐵門緩緩下降,同事們在門口互道晚安再見,結束今天的忙碌。
「真的不跟我們去?」婷宜微笑。
單黎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比了個大叉叉,「答案一樣不變,No!」
「好啦,那就明天見啦,晚安。」
「晚安。」
走在人煙稀少的落魄街道上,這條回學校停車場的路好像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一個人走了,究竟有多久?記不得了,腦海中無法計算時間,只是一直在想著……舒甄知道我下班了,她會不會打來?不然我現在打給她?說不定她正在跟她男朋友視訊?那有什麼關係……單黎啞然失笑,自己竟然也會上演這種內心的小劇場?
在停車場戴上安全帽之後,拿出手機……最後只是輕嘆一聲,便將手機收進口袋,回家。
往後幾天,婷宜爸爸的狀況逐漸穩定,婷宜心裡自然是輕鬆不少,而嘉偉看起來卻是比她更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婷宜說:「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那是你爸爸咧。」
「那是因為妳壓力減輕的話,我也會跟著放鬆一點……」
婷宜沒有答話,只是給了一個笑容當作回應。
雖然單黎理智上覺得舒甄太晚出門來找他吃消夜是不好的,但是情感上卻還是會期待下班的時候可以在店門口見到她的身影;他決定採取的作法是不主動找舒甄吃消夜,但是也不再刻意提醒她晚上不要出門。
舒甄若是出現了,單黎當然是開心的,他絕對不會說「怎麼這麼晚了還來?」而是會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今天想吃什麼?」
不管聊什麼樣的話題,兩個人的心裡面似乎都有意無意地在閃躲那件事情;某天晚上,一陣彼此熟悉的沉默之後,單黎還是先問了。
「妳跟妳男朋友……最近還好嗎?」
「還……好。」空白了幾秒鐘之後,舒甄才又緩緩開口:「他有點改變。」
「什麼改變?」
「上次我對著螢幕發火,他後來跟我道歉了,說他以後會改進,會耐心聽我說我想說的話,不是只講他的。」
「聽起來不錯啊。」單黎緊抿著嘴唇點頭,「妳講的話他真的聽進去了。」
「也許吧,我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這次卻是彼此都感到尷尬難受的沉默;是那種令人焦慮、心裡面一直想著必須要有誰趕快去打破的沉默。
「該回家了。」單黎拿著帳單站起身來。
「嗯。」
騎車回家的路上,沉默因為「行車安全」的世俗默契而在兩人之間找到了方便的容身之處,可是心中的紛亂思緒卻是比耳畔呼嘯而過的風聲還要張狂。
無言、心亂、千言萬語……最後,只能互道一聲晚安。
由於婷宜父親的狀況已經好轉,因此嘉偉和婷宜昨天晚上下班之後沒進病房,只在外頭吃過宵夜就互道晚安了。
嘉偉一進家門,看到他極為陌生的景象……嘉君和嘉琪竟然和媽媽坐在客廳沙發上聊天。
嘉偉的心中頓時感到五味雜陳,只是愣愣地說了一句「我回來了」,卻不知要怎麼跟弟妹說話。媽媽見到嘉偉進門,大概是意會到時間很晚了,催促著嘉君嘉琪趕快去睡覺。
今天一早,餐桌上少了一副碗筷。
「媽……妳怎麼了嗎?」
「我怎麼了?我很好啊。」媽媽說:「來,吃飯了。」
「爸爸的碗筷呢?」
「你爸爸已經走了,不會跟我們一起吃飯了。」媽媽看著那空著的位置,「但是他會繼續活在我們的心裡面。我們……不,就說我吧,我應該要好好照顧還活著的人,而不是把心力都用在已經不在的人身上,搞得……過世的人照顧不到,連活著的人都照顧不好……我是說嘉君和嘉琪。」
嘉偉點了點頭,「他們兩個最近……晚上打工回來之後都會這樣跟妳聊天說話嗎?」
「是啊。」媽媽夾了菜給嘉偉,「最近你回來的時間比較晚,他們都去睡了,所以沒遇到。」
「怎麼會這樣?我是說,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我不是被公司叫去做什麼心理諮商嗎?算一算也一個半月了。跟心理師聊了之後,我發現自己對於你爸的死有很大的愧疚。在他每天忙於工作的時候,我沒注意到他的身體健康已經亮紅燈了,如果我多用點心,就會叮嚀他多休息,不會發生過勞。生前疏忽了照顧,走了才想要彌補,簡單說就是這樣吧。結果呢?哪有辦法補?我只是不願意放他離開,只是一直在用那樣的方式提醒自己、懲罰自己……漸漸的,變成開始疏忽嘉君和嘉琪……我突然清醒過來,原來我在重蹈覆轍。唉,我對你爸的自責也該夠了,該讓它過去了。要把細心謹慎,放在你們身上才對。」
聽著媽媽緩緩說出這麼深的心裡話,嘉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嘴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還好嘉君和嘉琪也懂事,現在晚上回來會和我說話了。」媽媽說著說著竟落下淚來,「我的關心有得到回應……還好,還好這一切還沒有來不及,不然我真不敢想像如果再失去他們會怎麼樣……」
「媽,聽妳說這些,我有點不習慣。不過,心裡面真的覺得很開心。」
「也還好有你,媽媽那麼失職的時候,還好有你這麼懂事,幫我分擔。不過,這兩個禮拜你都比較晚回來,是有什麼事情嗎?」
嘉偉腦中浮現出婷宜的笑容。他把自己和婷宜的事情跟媽媽說了。
「好辛苦的女孩子啊……」媽媽說:「你如果喜歡人家,就要好好對她,知道嗎?不要讓她傷心難過。你喜歡她嗎?」
「喜歡。」嘉偉點頭。
媽媽笑著看嘉偉,「你喔,沒什麼好讓我擔心的,就是太老實憨厚這一點,說起來也是跟你爸有像,做起事來都很認真,偏偏嘴巴不聰明。除非有人懂得欣賞,不然就只有埋頭苦幹,沒人看見。」
嘉偉抓抓頭,不知怎麼回應。
「哪天有機會的話,帶回來家裡給媽媽看一下?」
嘉偉急忙揮手,「我、我們還沒真的在交往啦。」
「還沒交往就不能看喔?」
「不是那個意思。」
「那就好啦。媽媽只是跟你的朋友認識一下有什麼關係?上次在百貨公司還遇到你那個同事,叫做單黎吧?跟他女朋友一起。他們還跟我提到嘉君嘉琪打工的事情。」
這麼一說,讓嘉偉想起一件事,「其實妳看過婷宜了。」
「什麼時候?」
「就是在派出所那一次啊。單黎打傷嘉君,妳去把他們領回家那次。那一天跟我一起到派出所的就是婷宜。」
媽媽皺著眉頭,「那麼久的事情,我記不得了。反正有機會的話,找她來家裡坐坐吧。」
騎車去上班的路上,嘉偉想著,既然婷宜最近的狀況比較好了,家裡的一切看起來也都不錯,不如就聽媽媽說的,找她到家裡一起吃個飯、和媽媽認識一下吧。腦海中浮現出那樣的畫面,他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
才在店門口附近停好機車,正要走進店裡的時候,手機就響了。
婷宜打來的。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學校上課嗎?
嘉偉接起手機。
電話那頭傳來婷宜激烈慌亂的哭聲:「嘉偉,你快點來!快點到醫院來!快點!」
嘉偉頓時心頭一緊,直覺不妙。
「來,婷宜,把手機給我。」嘉偉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另一個聲音:「阿偉嗎?我是王阿姨。你現在能不能趕快到醫院來。」
「發生什麼事了?」
「婷宜她爸爸……剛剛走了。」
嘉偉的腦中頓時晴空霹靂、一片空白。
「喂?你有聽到嗎?現在能趕過來嗎?」
「好,我馬上過去!」
掛斷電話之後,眼前是滿臉笑容的Dora迎面走來,「早啊!你怎麼了?怎麼看起—」
嘉偉兩手抓著Dora的手臂,簡直就要讓嬌小的她整個人懸空了,「店長今天有來嗎?」
「還沒看到他。」Dora的笑容盡失,「你怎麼了啊?」
「幫我跟店長請假,拜託妳了。」
「喂!你……」
話一說完,嘉偉立刻轉頭奔出店外,騎上車往醫院衝去。
在病房內的沙發上不知坐了多久,嘉偉眼神放空地看著天花板,婷宜靠在她的肩膀上沉沉地睡著了。
婷宜爸爸的病床被推走了,連著他的身體、靈魂,還有些與這一邊的世界連結著的什麼,一起被推走了……那個位置空了,隔壁病床也是空的。這違和感讓嘉偉覺得簡直就像處在另一個世界似的,好像一走出去,就可以回到昨天的世界去、回到一切急轉直下之前……
剛到醫院的時候,嘉偉真的是被婷宜給嚇到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驚慌失措的她。他印象中的她,雖然偶爾會有低落的時候,但是樂觀微笑的樣子則是壓倒性地佔據了絕大多數的時間。所以當他看到滿臉淚痕、狼狽崩潰的她時,有那麼一瞬間的陌生感襲上了心頭;但當她不顧一切地衝進他的懷裡時,他完全被巨大的哀傷和恐懼給席捲了。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很單純地、本能性地,用身體穩穩地承接住那衝撞、用靈魂穩穩地承受起那悲傷。
大概是哭累了,也或許是最近累積的壓力在一瞬間釋放殆盡了,婷宜睡得很沉很沉。嘉偉不敢移動,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就怕驚醒了一旁好不容易能夠完全放鬆休息的人。
王阿姨走進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眼神盯著病床被移走的空間,自言自語地把事情的經過大致交代了一遍,也不管嘉偉是不是有聽進去,總之發生的事情就是發生了,無論是病情突然變糟,或者之前的轉好只是假象或迴光返照什麼的,總之婷宜的爸爸走了,這是不管怎麼去推論先前的事情經過,都無法改變的結論。
王阿姨拍拍嘉偉的肩膀,「謝謝你趕過來,婷宜她……不能沒有你,以後,大概也更無法失去你了。」
嘉偉點了點頭,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婷宜沒休幾天假就回到店裡上班了,往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爸爸的後事都交給王阿姨去聯繫殯儀館做簡單的處理。白天沒有課的時候,她會去陪著爸爸,坐在長椅上聽著MP3,重複再重複,沒有停過的眼淚無聲地將她心中的複雜情感不停地帶出來,滑過臉頰才逐漸澄澈明白,對爸爸的愛、難過、不捨、生氣、不解……長年照顧習慣之後已經許久不曾分辨的情感,在這短短的日子裡快速地以各種姿態在她心中上演。
嘉偉一有空就會去陪婷宜,王阿姨偶爾也會在場。許多人來找婷宜,殯儀館的人、葬儀社的人、保險業務員……所有的一切,王阿姨都在最大的程度之內解決了,除非是需要親筆簽名的狀況,否則是盡量不去影響她的。婷宜默默地在心中感謝他們,讓自己在不想說話的時候,可以盡量安靜。
一切要怎麼處理,都無所謂了。
嘉偉在事發不久之後問婷宜:「為什麼不請假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呢?錢的部分,不是不需要煩惱嗎?」
婷宜微微地勾起嘴角,「我是不用煩惱錢的事情。我堅持要繼續去上班,是為了努力與原來的世界保持連結。我封閉自己的情緒,努力擠出笑容和熱情來和客人互動,用力地讓我自己還有活著的感覺,讓我自己知道我是處在活著的這一邊的世界,否則……我很可能隨時會被死者那邊的世界拉過去。」
最後那句話,讓嘉偉被一陣搞不清原因的毛骨悚然籠罩全身。
爸爸的後事都處理完之後,婷宜向王阿姨道別:「從今以後,我可以靠自己一個人過下去。王阿姨,這麼長的時間以來謝謝妳。未來的日子,希望妳跟陳伯伯有好的結果,開始新的人生。」
所有人都認為嘉偉和婷宜是一對情侶,他們也從未去否認或是說些什麼。彼此陪伴,已經變成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如果看得仔細一點,還是可以看出來,其實是嘉偉無時無刻地在想辦法照顧婷宜,而婷宜對那一切都不予拒絕,都像是極其自然地接受下來。
「謝謝你。」坐在醫院外的花圃矮牆上,婷宜將頭輕輕靠著嘉偉的手臂,「但是要跟你說抱歉的是,請你再等我一陣子好嗎?」
嘉偉將婷宜摟得更緊一些。
「讓我整理一下,弄清楚一些事情……我說的是發生在我心裡面的事情,弄清楚那些之後……」婷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用百日,四十九天,就用四十九天來做約定吧。從爸爸走的那一天算起,四十九天之後—」
「我知道了。」嘉偉輕聲接下。
相較於嘉偉和婷宜雙方早已默認、只是還有實無名的感情,單黎和舒甄的狀況依然是處在一種腳踏薄冰的微妙狀態。
單黎但憑心意直覺地去決定要對舒甄有多好,享受這樣的曖昧對他來說沒有損失;而舒甄則是持續地把自己擺放在進退維谷、前後拉扯的狀態之中,她心中的聲音吶喊著單黎的名字、腦海中的影像浮現出單黎的形貌、連夢境都經常有他的參與……但是另一個彷彿從天而降的莊嚴聲音總是在喝止她,尤其是想到俊曜的臉、想到俊曜這個月以來對她的態度已經大有轉變的時候……她總是會有意無意地拉開與單黎的距離。這對敏感的單黎來說,是會讓他稍微慍火而又挫折的,不過又能怎麼樣呢?還是決定尊重她,即使這樣的尊重必須要委屈自己。
五月下旬,懿涵為了謝師宴公關組的事情而比較頻繁地到舒甄家裡去,討論要怎麼設計送給每個老師的邀請卡。
「我還以為妳忘記了。」舒甄說。
懿涵說:「怎麼可能?再怎麼說我也是組長啊。班代七早八早就選好組長,真不知道是在緊張什麼。除了活動組要去想一堆花招、場地器材組要去配合他們的需求之外,我們現在動起來差不多正是時候啦。妳那麼常跟單黎在一起,沒聽他提過工作進度嗎?」
舒甄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沒有啊,他沒說過什麼。」
看到舒甄的表情,實在讓懿涵忍不住要揶揄:「都沒說到謝師宴的事情啊,那都在聊別的囉?」
「就、就一般的聊天啊。」
「在我面前妳緊張什麼?真好笑耶妳。我想場地器材組那邊,律延和義全應該會處理好大部分的事情,單黎嘛,大概是自願去喬場地了吧。」
「為什麼?」
「場地這種東西,如果有點人脈、關係,或是手腕的話,是絕對不會聽到『嗯,不好意思,我們的預約都滿囉,六月份檔期很滿啊,請見諒。』這種話的,只要跟懷恩說一下,要訂哪家餐廳哪個包廂都沒問題。」
「真的嗎?如果已經被訂走了呢?」
懿涵搖搖頭,「乖寶寶,世界上不是什麼地方都需要排隊的;只要知道後門藏在什麼地方,那麼只要輕輕一轉門把,就跟任意門一樣什麼地方都到得了喔。」
舒甄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簡直像是左腳穿了右腳的鞋子而右腳穿了左腳的鞋子那樣。
不出幾天的工夫,邀請卡全都設計好了,怎麼發送給每個老師也都確定無誤。
舒甄在每個信封上分別寫上老師們的名字。
「就這樣,輕鬆搞定。」懿涵將桌上摺疊整齊的邀請卡一張一張放進信封內,封好最後一份邀請卡之後,蓋上口紅膠的蓋子。「妳男朋友快回來了吧?」
「差不多了,他說五月底,但不確定是哪一天。」
「那時候妳決定要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妳男朋友、單黎,選一個。」懿涵在舒甄面前將兩手手掌攤開,「或是兩個都要?」
「怎麼可能兩個都要?」
「妳會這樣回答,不意外。不過其實妳正在做這件事情喔,兩邊都要。只是因為這幾個月以來,在地圖上隔了很遠的距離,然後妳又在心理上把一邊定義成男朋友,而把另一邊定義成好朋友。於是就說服自己對兩邊都可以相安無事地繼續來往。其實,只不過一邊是晚吃的早餐、另一邊是早吃的午餐,名字乍看不一樣,內涵卻非常相像,有時候甚至會像到連妳自己都分不出來。我這樣說,有需要修正的地方嗎?」
舒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眼神失去焦點,意識像是暫時離開了這裡而去到某個地方處理一些什麼似的。懿涵不去打擾,她把桌上的邀請卡集中在一起,然後把文具和紙屑收拾整理好。
舒甄回過神來,「妳這樣一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世界上除了妳之外,沒有人可以幫妳決定應該怎麼辦。但是至少妳要誠實地面對自己,不要後悔。」
西斜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光闇的交界像一把銳利的刀鋒般將桌面斜切成兩半。舒甄看著自己擺在桌面上的雙手,一隻手在光明之中、一隻手在黑暗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