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再見，為了愛(13)

在購物中心內的廣場上，藍色與白色的棚架經過精心設計而連結擺設，人潮在流暢的動線裡走動，每個人手上多多少少都有幾家廠商的DM或是戰利品，各種運動服飾、鞋類、球具、器材……全都大方地展示在人群眼前，此起彼落的叫賣聲無不希望加快自家商品的銷貨速度。

        特賣會進行到第二天下午，人潮比昨天更多，移動速度也比昨天緩慢。嘉偉、單黎和李薇帶著自己的組員散佈在特賣會各處，彼此以對講機聯繫，掌控現場的狀況，一切大致良好。總經理前來視察了一下之後，便和黃經理一起到貴賓室去和購物中心的高層茶敘了。

        單黎對著對講機呼叫：「嘉偉，有聽到嗎？」

        「有啊，怎麼了？」

        「你剛剛中餐是不是又沒吃？先去吃點東西吧。」

        「還好啦，我不餓。」

        「昨天你也說不餓，晚餐也不餓，拖到晚上九點半結束之後才吃，臉色超差的你知道嗎？」

        「沒關係啦，晚一點再吃，現在人這麼多，我怕出什麼狀況，顧著比較安心。」

        「我們三組人馬全出動了，互相cover一下就好了啊，大家都吃了就你還沒吃。今天早上你不是也遲到沒吃早餐嗎？」

        「剛剛人潮比較少，現在這麼多……先不說了，有廠商跟我招手，我過去看看什麼狀……」

        「嘉偉？嘉偉？」

        單黎連續幾聲都沒有得到回應，「奇怪，是沒電了還怎樣？」

        才把對講機從背後腰際取下要檢查的時候，上頭的通話燈號突然亮起。

        耳機裡傳來小Q的聲音：「單黎組長！嘉偉組長昏倒了！」。

        昏倒了？

        單黎才要按下通話鍵，另一個聲音先竄了出來：「在哪一區？」

        是李薇的聲音。

        「在B3-1這邊。」

        「我馬上過去。」

單黎一眼望去，B3-1那邊的人群果然有些騷動，「Cindy，有聽到狀況吧？我先過去看一下，A區妳幫我看著。」

        「放心交給我。」Cindy說：「要不要叫救護車？」

        「好！麻煩妳了。」

        「你們先回去吧，明天不是還有一天？嘉偉我來照顧就好。」

        「陳媽媽，沒關係啦，我們再待一下。」

        意識逐漸清明，外面的聲音開始傳進耳朵裡了。

        這是哪裡？

伴隨著疑惑，嘉偉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陳媽媽，嘉偉醒了。李薇，妳按一下旁邊那個呼叫鈴，找護理師過來。」

        是單黎的聲音。媽媽？李薇？

        「嘉偉啊。」

        聽見媽媽的聲音，嘉偉用力撐起自己的身體，靠在床頭。腦中的思緒一時之間還無法好好集中。

        嘉偉看了看四周，「這裡是……醫院嗎？」

        單黎說：「還認得出是醫院，有回神了。」

        敲門聲響起，「不好意思。」

        護理師走了進來，詢問了一下嘉偉現在的感覺、看看儀器、做了些紀錄，也再次說明了他的狀況，然後就離開了。

        陳媽媽說：「來，先吃東西。那個桌子—」

        「陳媽媽，我來就好。」單黎幫忙把吃飯的桌子架好，打開已經涼掉的粥。

嘉偉調整了一下姿勢，「對了，媽，這位是我的同事，李薇。她—」

        「我介紹過了啦。」單黎插嘴，「你趕快吃。」

        陳媽媽說：「好啦，嘉偉已經醒了，我來照顧就好。明天再麻煩你們幫我跟那位黃經理說一聲不好意思。」

        「沒問題。陳媽媽妳也早點休息，晚一點嘉君和嘉琪會過來吧？」

        「他們打工結束就會過來。我明天早上再來。」

        「我一定要住院嗎？」嘉偉說：「我現在覺得很好啊，東西吃完就可以回家了吧，明天還要工—」

        「剛剛護理師在講你是沒在聽喔？」單黎打斷，「積勞成疾，有過勞的狀況。不然你人那麼大一隻怎麼會兩天沒吃飯就昏過去？外面看起來好好的，裡面都不知道壞多少了。」

        嘉偉說：「沒這麼誇張吧？過勞？」

        單黎毫不客氣，「我猜你爸當年也是這樣想的吧，可以撐就撐，結果—」

        「單黎！」李薇在一旁制止，眼見陳媽媽低頭不語。

        看見媽媽的反應，嘉偉也不再回話。

        陳媽媽說：「沒關係，單黎說得很對。以前嘉偉他爸爸就是這樣子，硬撐硬撐……這次還好有早點發現，可以讓嘉偉好好休息一下。」

        單黎站起身來，「好吧，那就先這樣。我跟李薇先回去，明天你就住院好好休息觀察一天，經理那邊我去說一下就好。」

        「謝謝你們今天陪嘉偉過來喔。」

        「不用客氣啦，陳媽媽。那我跟李薇先走了。」

        「好，再見。」

        「陳媽媽再見。」

        電梯緩緩下降，數字也依序遞減，7、6、5、3B、3、2、1。

        「叮」一聲過後，「一樓到了，電梯開門」的語音聲響起，單黎和李薇走出電梯，眼前是空蕩蕩的候診大廳，從右手邊盡頭處傳來轉角後頭那邊急診室的一些聲音。

        沒想到會再進來這裡，更沒想到七年前的畫面此時仍是歷歷在目。

        那天，當單黎在大雨中衝進急診室的時候，快步走動的醫護人員、擔心的病患家屬、四處移動的病床……單黎看到嘉偉一個人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整個人像一只大型的布偶一樣癱軟靠著冰冷的白色牆壁，戴著耳機、垂著頭，滿是血跡的雙手捧著一支染上血色的MP3……

        「李薇啊……」單黎的眼神還望著急診室的方向。

        「怎麼了？」李薇順著單黎的眼神，也不自覺地往急診室望去。

        「妳真的喜歡嘉偉嗎？」

        李薇回過頭看著單黎，「怎麼突然說到這個？」

        「妳自己很清楚，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嘉偉其實也知道。」

        李薇輕輕點了點頭，

「但是他總是只把心力放在工作上，其他的事情都漠不關心。除了上班時間之外，他跟妳私底下都沒有來往吧？」

        單黎在候診大廳挑了個位置坐下來，李薇在他旁邊坐下。

        「妳喜歡他什麼？」

        李薇抬頭盯著沒有字幕在跑動的掛號櫃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喜歡他那種認真工作的模樣，喜歡他那種對事情負責的態度，在他身邊感覺很安心，感覺他不會隨便丟下什麼東西就消失不見。」

        「不會像妳的親生父母丟下妳那樣嗎？」

        「或許吧，我不知道。」李薇聳了聳肩，「女生不都希望找一個工作認真上進的對象嗎？」

        「妳又岔開話題了。」

        「不然能怎麼辦？我一直去想那些有用嗎？我根本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在我一歲的時候就拋下我啊，一點消息都沒有。」

        「那妳覺得嘉偉的認真、負責、上進就代表他不會隨便拋下妳嗎？他現在滿腦子只有工作、工作，和工作，妳只是剛好出現在他旁邊默默付出的人。這是妳自己甘願的，他搞不好根本沒有感覺，或者是說，今天陪他加班的是妳或是其他人甚至只是一個便當，可能一點差別都沒有。妳陪著他，其實是為了滿足妳想要他也陪著妳的幻想而已。」

        「為什麼你總是愛潑我冷水呢？」

        「因為這樣下去對妳跟他都沒有好處。妳也看到了，嘉偉他長期下來累積了多少工作壓力，搞到整個人都倒下來了。妳陪著他加班，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有一天妳也生病，但是至少現在妳就是那個在幫他過勞的幫兇啊。」

        「不然我該怎麼做？你勸他不要那麼辛苦，我也勸過啊，甚至黃經理也說過，但是他就是那個樣子。結果咧，你們都下班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他一個人在辦公室，我只好……我知道這是我心甘情願的，他現在沒有回應我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先付出我的關心，時間久了我相信他會知道的。」

        「妳這樣陪他加班多久了？」

        「……三年了。」

        「妳和他是同一個時間進公司的吧？算一算也五年了，陪他加班加了三年，加出什麼東西來了嗎？」

        李薇默然無語。

        「從大學打工到進公司，我跟他認識超過七年了。他從一進公司就是這個樣子埋頭苦幹。在妳陪他加班之前，他就托同事在附近隨便買或是自己去買，後來妳出現了，他連走路開口都不用就有東西吃，更可以全心工作，累積過勞也更快了。」

        「唉，那我應該怎麼做？」

        「下班之後，把他拖離辦公室，去散步、聊天、吃飯，什麼都好。如果妳是想要一個活人而不是一個死人的話。」

        「以前就試過了啊。」

        「妳沒聽過嗎？成功的路從來都不是簡單的啊。」單黎搖了搖頭，「老實說，今天會這樣我也嚇了一跳，他那麼大一隻，說倒下就倒下……或許就像妳說的，公司其他人都只是嘴巴上講一講，也沒真的對他做過什麼努力，包括我在內。之後一起試試看吧，說不定今天就是個轉折，他差一點步上他爸的後塵，也許會有些警惕，也給我們一個介入的好時機。」

        「他父親的事情，真的對他影響這麼大嗎？從你認識他，一起打工的時候就這樣了？」

        「打工那時候也很拚，不過不至於像進了公司之後這麼誇張。」

        「發生過什麼事情嗎？」

        單黎被這一問給僵住了。婷宜的事情是他和嘉偉之間無形默契之下的秘密，事情發生之後，兩個人也沒有再談到幾次。但是單黎可以明顯感覺到，嘉偉確實在那件事情過後，有了一些不同。

        「那個啊……」單黎說：「我覺得以我的立場來說不太恰當。有機會的話，或許他會親自告訴妳吧，如果有那一天，大概妳就真的幫到他……甚至是救了他了。」

        週末三天的活動才一結束，總經理馬上在星期一早上九點就召開了檢討會，會後規定各組在星期三要交出完整的檢討報告和改善計畫。

「早啊，今天感覺怎麼樣？」單黎咬了口手上的三明治。

        「沒事啦。」嘉偉把燻雞漢堡和奶茶從袋子裡拿出來，「本來就沒怎樣了，昨天要我多休一天，結果沒開到檢討會，明天不知道有沒有辦法交差。」

        「每次不都是一樣的小問題？改善動線啦、和廠商之間的溝通啦這類的東西，把以前的報告拿出來修改一下就可以交了。反正事前再怎麼規畫安排，活動當天總是會有一些小意外小插曲，不可能百分之百的。」

        「總經理有沒有講到我的事？」

        「可以算有……也可以算沒有吧。黃經理在檢討會一開始就先提到你的狀況，話都還沒說完，總經理就伸手一擋，一句『那個我已經知道了』然後繼續後面的議程。」

        「然後呢？」

        「什麼然後？就繼續把會議開完啊。小Q、大毛和阿勝都在狀況內，應該等一下就會來跟你報告了。」

        「沒有提到我？」

        「提到你要幹嘛？你又不在場。總經理的風格你又不是不知道。安啦，不會因為你沒來開會就怎樣啦。」

        桌上的電話此時響起，嘉偉接起之後只應了一聲「好」便掛斷了。

        「經理找我。」嘉偉說。

        「去吧。我叫小Q把他們目前的進度整理一下，等一下跟你報告。」

        嘉偉說了謝謝之後，丟下早餐，起身走向黃經理的辦公室，心裡面還在為昨天的缺席感到不安焦慮，很想先跟組員掌握目前的進度。走進辦公室，到處都是大塊明亮的橘色裝飾，黃經理位置正後方有一支擺放在玻璃櫃內的藏青色球棒，上頭還有不知道是哪位球員的簽名，一旁擺滿了迷你的球衣、手套、球棒、搖頭娃娃，牆上掛著一幅陳偉殷張臂準備投球的海報，專注力與霸氣十足。

黃經理正在把玩一個做成橘色球衣的玻璃小紙鎮，見到嘉偉進來，說了聲「來，坐啊。」之後便將小紙鎮擱下，球衣背後是黑色字樣的數字16。

        「早餐吃過了沒啊？」

        「有，剛剛在吃。」

        「那先去拿進來，我們邊吃邊談吧。對了，醫院的診斷證明順便拿一下。」

        嘉偉才要起身，背後門邊就傳來李薇的聲音：「黃經理，不好意思。」

        「什麼事？」

        「這個……」李薇提起手上的早餐，「嘉偉的。」

        「真巧，才剛說到早餐呢。」黃經理說：「先給嘉偉吧。對了，診斷證明書也麻煩一下。」

        嘉偉說：「經理，那個我去拿就好。」

        「不用。」黃經理伸手要他坐下，「你好好坐著吃完早餐。跟李薇說一下放在哪裡，請她去拿就好了。」

        嘉偉轉頭對李薇說：「在我公事包裡面，一個藍色的L夾。」

        「嗯，我去幫你拿。」

        嘉偉吃著早餐，黃經理起身去看他那些收藏品，輕輕哼著音樂，不時伸出手挪動收藏品的位置，或是用指腹撫過檯面，看看有沒有灰塵。

        單黎看著李薇走近過來，「怎麼送完早餐又回來了？」

        「黃經理要我來拿嘉偉的診斷證明。」

        「是喔，應該在他的公事包裡面。」

        「他有跟我說，藍色的L夾。」

李薇拉開公事包的拉鍊，翻找夾層。裡頭擠滿了各色L夾和資料。

「這裡面好多L夾。藍色的就不只一個了，是哪一個啊？」

「我看嘉偉自己也不知道，他都把東西塞在一起。妳每個都拿出來看看吧。」

由於夾層內實在太過擁擠，李薇只好先把浮現藍色邊邊的所有L夾都先抽出來，過程中似乎勾到什麼東西，也一併從公事包內拖了出來。

只見一個透明的夾鏈袋掉在桌上，李薇拿到眼前，裡頭裝著一支MP3。白色的MP3上錯落著紅褐色的痕跡。

「這是什麼？上面的痕跡是？」

「診斷證明在這裡。」單黎的聲音和一個藍色L夾阻斷在李薇的視線和MP3之間，下一個瞬間，她的手上只剩L夾了，「快拿去吧。」

「剛剛那個—」

「組長！」企劃部的小葳揮手呼喊：「陳經理找妳。」

        「你們經理在找了，快回去吧。」

        打發走李薇，單黎拿起夾鏈袋，看著裏頭那支mp3。

你竟然把這個東西留在身邊七年嗎？陳嘉偉，我努力想要忘記一些事情，但是忘不掉；你卻是深怕自己忘記了，所以千方百計在提醒自己嗎？

        李薇將L夾遞至黃經理面前，「黃經理，這是嘉偉的診斷證明書。我們經理找我，我先回去了。」

        「謝謝妳啊，先去忙吧。對了，幫我跟妳們冠奇經理說一聲，別那麼緊張兮兮的，只是個檢討報告而已。其他展場活動的規劃才是妳們企劃部要認真的地方。」

        「我們經理就是那樣子啊。」李薇笑了笑，「我會幫你跟他說。」

        「對，記得跟他說，我這個學長提醒他，他再不放輕鬆一點，可以來這裡看看前車之鑑。」

        「好的。」李薇走之前看了一下嘉偉，「你今天有好一點了嗎？」

        「沒問題了。」嘉偉笑著說。

        李薇離開之後，黃經理翻看了一下診斷證明書，「跟我之前的差不多。」

「什麼？」嘉偉露出困惑的眼神。

        「冠奇經理的前車之鑑是你。」黃經理說：「而你的前車之鑑，是我。」

        「怎麼會？」

        「我看起來這麼健康有活力，怎麼會過勞？你想說這個嗎？」

        嘉偉點頭。

        「你覺得棒球比賽最好看的地方是什麼？」

        怎麼突然問這個？

雖然不明所以，嘉偉還是偏著頭想了一下，「很多吧，攻擊守備兩邊都有很多東西可以看。」

        「你覺得投手一直丟三振好不好看？」

        「好看啊，很不容易。」

        「觀眾覺得很好看，可是隊友會覺得很無聊。」黃經理說：「你應該知道達比休的三振率是出了名的可怕，有一次他的隊友接受媒體訪問，問說對達比修的表現有什麼看法？隊友說他當然是一名出色的投手，然後半開玩笑地補了一句：『不過我們在他背後有時候會覺得很無聊』。」

        嘉偉若有所思地點頭。

        「就算再怎麼會三振，我還沒看過歷史上有哪場perfect game是全靠三振達成的。球一定會被打出去，這時候就變成是場上九個野手的事情了。你看看王建民，巔峰時期的伸卡球，擺明了就是要丟給對方打，賭對方一定會打在地上滾，剩下的有隊友幫他解決。」黃經理伸出大拇指比了比身後的海報，「陳偉殷又是不一樣的類型了，三振沒達比修那麼多，滾地球也比王建民少一點，也就是說飛球多了一些，飛球有個好處，野手可以處理的時間比較長，比較不會失誤或是球找洞鑽。」

        嘉偉的腦海中浮現出棒球比賽的畫面。

        黃經理問：「你覺得我是哪一種投手？」

        「陳偉殷？」

        黃經理笑了，「看球賽這麼多年了，都知道球場上的perfect game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是我以前就是抱著一切都要完美的心態，而且還是全部都要靠自己三振來完成比賽。再會三振又怎樣？頂多讓對手掛蛋，自己隊上如果沒得分，頂多平手啊。自己累個半死，不相信夥伴，後來我就生病了。」

        「以前沒有聽經理說過。」

        「那是你和單黎進公司以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的年紀跟你差不多，看到現在的你就好像看到以前的我……那個時候金融海嘯，無薪假正流行，雖然我們不是金融科技業，還是多少受到影響。我每天戰戰兢兢地工作，連休息喝水上廁所都常常忍到忘記。我運氣比你好一點，不是工作到一半倒下去，我是在公司例行性的健康檢查時被發現的，才三十歲的年紀卻裡面差不多壞光了，嚇得我趕緊休養。那時候的經理，就是當時坐在這間辦公室的前輩，幫我減少工作量，讓其他同事和下屬支援我，我才好像眼界打開一樣，發現整個球場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那現在我和經理你……好像在重複前輩們做過的事情？」

        黃經理將那個背號16號的紙鎮拿給嘉偉，嘉偉接了過來，沉甸甸的，穩重確實的感觸。

        「確實是像你說的沒錯，」黃經理說：「不過你的運氣比我好一點。」

        什麼意思？不是剛剛才說你自己的運氣比較好嗎？

        「李薇在你生病倒下去之前就出現了。我是在休養的時候，眼界打開，也才看見了紀經理，人生那一塊重要的拼圖才被我用力追了過來。」黃經理說：「別看她平常那個冷酷的樣子，其實非常會照顧人的。看你現在這樣，我都覺得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對了，都這個年紀了，家裡不會催嗎？」

        「我媽沒什麼提，弟妹也都還在念大學—」

        「這你以前就說過了，今天讓經理趁機會囉嗦幾句。你媽不提，說不定是不想造成你的負擔，不是她就真的不在意。至於你弟妹，我覺得那不是你可以用來當作賣命工作的理由。他們兩個不是都在強哥的健身中心打工嗎？」

        嘉偉點了點頭。

        「我去那邊運動的時候跟他們聊過，他們說靠學貸和打工要支撐學費和生活開銷沒問題，我相信你也知道吧。」黃經理在位置上往後一靠，嘆了一口氣，「怎麼扯到這裡來了？我今天找你來是要跟你講一件事，你等我一下。」

        黃經理拿起桌上的分機，找人事部的惠真下來。

        沒過多久，惠真來到辦公室，手上拿著文件和一袋像是小禮物的東西，「哈囉，黃經理、嘉偉組長。」

        「惠真，椅子拉一張來坐。那個心理諮商的事情麻煩妳跟嘉偉說明一下。這是他的診斷證明書。」

        惠真從黃經理手上接過證明書，手指頭在上面游移，在某幾個地方輕輕敲了幾下，像是在確定什麼似的。

        「嗯，有這個就ok了。」惠真抬頭看著嘉偉，「嘉偉組長，因為你有過勞的狀況，所以我們人事部這邊會幫你安排一些後續的健康檢查和心理諮商，工作的調配就讓黃經理協助喔。」

        「所以……我要做什麼嗎？」

        「首先請你收下這個。」惠真遞給嘉偉那袋東西，「這是我們慧姐交代我要拿給你的，花草茶。什麼花我忘記了，反正慧姐說喝了會有放鬆身心幫助入眠的效果。你應該有長期失眠吧？」

        「你怎麼知道？」

        「慧姐真厲害。」惠真說：「她說過勞的人大概都這樣，隨時隨地帶著工作，很難睡得好。」

        黃經理在一旁說：「我以前也這樣。那時候也讓李經理照顧了，說起來有點懷念啊。」

        「嗯嗯，慧姐有跟我說喔，還說她幫忙湊合你跟紀經理，不然你怎麼可能追得到女神級的人物。」

        「咳嗯，」黃經理有點不好意思，「那個……過去就過去了，先跟嘉偉講正事吧。」

        「好吧。」惠真收起古靈精怪的眼神，「嘉偉組長，你呢，從這星期五開始，每個星期五下午四點到五點，要到我們七樓去報到。」

        「要做什麼？」

        「心理諮商囉，這個基本資料和同意書也是要先給你看的。」惠真打開放在桌上的資料夾，抽出兩份文件，「以前做過心理諮商嗎？」

        嘉偉想起大學時期還在打工時，媽媽就曾經被公司要求去做心理諮商，還有高中那時候因為爸爸的事情去過輔導室……

        「算是有吧，學校輔導室那種的。」

        「那這樣就好辦了，不用我從頭說明。這個基本資料和同意書麻煩你填一下，好了之後再找人送到人事部就可以了。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打到樓上找我。」

        「等一下。」

        「怎麼了？」

        「這個要去幾次啊？」

        「公司補助六次，如果六次談完還想繼續的話，就要部分自費了。」

        「六次？」嘉偉驚呼：「一個多月耶！占用到上班時間，原本的工作怎麼辦？」

        黃經理插嘴：「所以剛剛惠真不是說了嗎？工作調整的事情我會處理。」

        「可是……這樣不就加重別人的負擔了？我不在位置上的時候，其他人還要cover我的工作。」

        「如果你一星期只有一個小時不在，行銷部就會出事的話，那不只我這個經理可以下台，整個行銷部都可以廢掉了。」

        嘉偉皺眉，還想辯駁些什麼。

        「還是……」黃經理語露挑釁：「你是不相信我這個經理囉？」

        嘉偉趕緊搖頭：「我沒有那樣想。」

        一旁的惠真站起身來，「你們慢聊，我先上去囉。」

        「好，幫我跟李經理說謝謝。」

        「Ok。」

        惠真離開之後，黃經理指了指嘉偉的手，「那個紙鎮你先留著，就當作是我現在派給你的任務，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任務達成之後再還給我。棒球比賽是團隊運動，這裡也是。」

        「我知道了，謝謝經理。」嘉偉起身將椅子挪正，準備離開辦公室。

        黃經理轉過身去背對著嘉偉，看著那幅巨大的海報，「每個人現在會怎麼行動，一定都有他的理由，只是那個理由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就像你看著捕手的暗號準備投滑球，丟出去卻發現是直球一樣。給自己一個機會去放鬆一下，也認識一下自己吧。」

        回到座位，嘉偉將紙鎮擺在電腦螢幕右下方。

        單黎問：「那是什麼？」

        「經理借我的。」

        「你什麼時候這麼迷美國職棒了？還是迷陳偉殷？都沒聽你說過。」

        「不是啦。這要算是經理指派任務給我吧，任務結束之後再還給他。」

        「這麼有趣，還有信物的咧。是秘密任務嗎？不能說的？」

        「沒有啦，公司哪會有什麼祕密任務……」嘉偉大致說了一下剛剛的經過。

        「還不錯啊。」單黎點點頭。

        「可是你不覺得工作方面—」

        「我說一句實在的，陳嘉偉！」單黎突然正色起來，「你，並沒有那麼重要。」

        雖然早就習慣單黎的講話風格，嘉偉還是被這句話撼動了片刻，腦袋裡好像有什麼地方在嗡嗡作響，一時之間無法安穩站立。

        「你、我，這裡的所有人都一樣，沒有誰真的那麼重要。世界就是這樣，少了什麼，就會有別的什麼取而代之。」單黎伸手按著嘉偉的肩膀，「放輕鬆一點，我的意思不是說少了你無關痛癢，我是希望你去搞清楚倒底什麼是真正重要的、值得你關心的，比如說這個……」

        單黎將那個裝著MP3的夾鏈袋放到嘉偉面前。

        嘉偉頓時瞪大眼睛，「你怎麼會……」

        「我沒那麼無聊去翻你的公事包。那是剛才李薇來幫你找診斷證明書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來的。」

        「她看到了？」

        「廢話，又不是瞎了。我幫你掩飾過去了，放心。不過如果她以後想起來的話，我會叫她直接去問你，你最好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了，謝謝你。」嘉偉默默地將MP3收回公事包的小夾層裡，拉上拉鍊。

        「小Q。」單黎招了招手，「來跟你們組長報告一下進度。」

        「好。」小Q拿了資料起身。

看著電腦螢幕的嘉偉突然冒出一句：「總經理？」

        「什麼總經理？」單黎順著嘉偉的眼神看過去，LINE的訊息上是惠真的通風報信。

        下一刻，就聽見走出辦公室的黃經理大聲喊著：「總經理要下來了，在混水摸魚的檢點一下啊。」

        小Q正好走到嘉偉身旁，嘉偉一把搶過資料，快速翻閱，「檢討報告不是明天才要交嗎？這……還沒做完啊！」

        嘉偉把報告翻得啪啦啪啦作響，小Q在一旁不敢出聲。

        單黎招來自己的組員，「Cindy、大頭、君君，我們這邊的怎麼樣了？」

        「報告組長，」大頭挺直著背脊，「還沒完成，有些廠商下午才要回覆我們提的問題。」

        「我這邊……也還沒好。」君君有點緊張。

        「看來是可以放心囉。」Cindy微笑，「大家都還沒好，我也是。」

        單黎輪流接過每個組員遞上來的目前進度，邊翻邊點頭。

        嘉偉不斷搖頭，又是嘆氣又是嘖聲，「大毛和阿勝咧？」

        「組長，我們在這裡。」

        嘉偉抬頭才發現自己的組員都站在一旁了，正要開口，門口就傳來宏亮的拍手聲。

        「大家到會議室集合，耽誤大家十分鐘就好。」

        總經理逕自步入會議室，後面跟的是人事部和會計部的人。

        單黎看了看，「會計部和人事部也來了？是要做什麼？」

        「先過去吧。」嘉偉說完，也不等單黎回應就起身了。

        眾人在會議室裡面各自找到位置坐下，紊亂與略帶緊繃的氣氛還在空間裡不安流動。

「紀經理。」彷彿是故意不給喘息的機會，總經理馬上開口：「抽攤的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

        「跟律師那邊確認過了，正在處理。」紀經理語氣淡然，不說多餘的話。

        「行銷部的……」總經理皺著眉頭。

        「陳嘉偉組長。」人事部的李經理幫忙接上。

        「喔對，行銷部的陳嘉偉組長。」總經理將目光移向行銷部，「身體還好嗎？」

        嘉偉連忙回應：「報告總經理，現在很好，沒事了。謝謝總經理的關心」

        「沒事就好。公司不希望你們有任何人出狀況，請大家要為自己的工作負責，不要連累其他人替你收爛攤子。」

        單黎聽著這狀似關心，實際上卻是在確保生產機器運作的發言，望向人事部的方向；只見李經理不動聲色，惠真則是注意到單黎的視線，回應了「那個人腦袋有問題，別理他」動作和鬼臉。

        「今天突然集合是為了跟大家說一個好消息。」

        總經理像是刻意停頓了幾秒鐘，現場卻完全沒有被勾起期待的樣子，他逕自往下說：「上個週末，我除了到特賣會現場與大家一起打拼之外，晚上還去應酬，連續幾個晚上下來，昨天終於爭取到下下個週末的一場case，今天就迫不及待想跟大家分享了。」

        下下個週末？在場的所有人不禁轉頭竊竊私語。

        單黎點開手機的行事曆，「不到三個星期？哪有這麼緊急的？該不會是搶了什麼現成的case吧？」

        「時間這麼短，」一旁的嘉偉翻閱著紙本的行事曆，「跟廠商的聯繫、場地安排、企劃書……好趕。」

        「大家請安靜。」總經理拉高音量，「這次的活動是針對中年以上的族群，主打各種健身器材還有按摩椅之類的商品，請企劃部和行銷部規劃的時候注意一下，人事部在招募臨時工的時候也要注意和潛在客戶的適配性，會計部方面一樣記得注意各項成本利益的精算控管。這個星期五下班之前，請各組把初步的規劃內容放在我的桌上。最後，下週一早上十點，請各位經理和組長在這邊開會，報告一下進度。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

        現場一片靜默。

        「沒有的話就散會吧。上週的檢討報告記得明天交給我。」

        一說完，總經理就轉頭離開會議室了。紀經理跟黃經理說了些話，黃經理摸著頭笑了笑；巧辛一手抱著資料，向單黎微笑揮手。之後，紀經理就帶著巧辛離開了。

        惠真來到嘉偉身旁，「嘉偉組長，是薰衣草茶喔。」

        嘉偉轉頭看著惠真，一臉茫然。

        「惠真啊，講話怎麼老是這樣沒頭沒腦的。」身形圓潤，像是模範媽媽類型的李經理走了過來。

        「還好吧。」惠真說：「慧姐，才不到幾十分鐘之前的事情耶，應該會記得的吧。嗯？李薇組長找我耶，我先過去喔。」

        「不要聊太久，知道嗎？」

「知道啦，馬上回樓上去。」

李薇和惠真走出會議室，談話聲也聽不見了。

李經理說：「嘉偉，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

        「剛剛讓惠真拿下來給你的那一袋是薰衣草茶，可以幫你舒緩一些壓力，不會那麼緊張焦慮。」

        單黎插嘴：「李經理，那妳那邊有一整箱的嗎？我另外跟妳買，一袋對嘉偉來說可能不夠。」

        「沒那麼誇張吧。」嘉偉說。

        「我那邊還有，隨時上來拿啊。」李經理笑著說：「單黎你也要嗎？」

「我應該不用啦，我都把壓力分散給我的組員了，肩膀還蠻輕鬆的。」

        「這樣好啊，當主管的人要學會把事情分散下去。」李經理說：「嘉偉，以後每個星期五下午四點記得上來七樓喔。」

        「我知道，謝謝李經理。」

        大家都離開會議室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了，單黎看著嘉偉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不用推測也知道他又在想什麼了。

        「不差那一個小時啦。」單黎說著，伸手拿了一包嘉偉桌上的薰衣草茶，丟進馬克杯裡，呼喚小Q去幫忙沖開水。

        嘉偉拿著筆在行事曆上東點西點，像是在腦中推敲什麼，「星期五下班之前要交初步企劃，我不在位置上實在不放心。」

        「既然是初步企劃，主角就是企劃部。」單黎說：「我們行銷部要讓出位置來，從旁協助。有李薇在你怕什麼？」

        「總不能把事情都丟給企劃部吧。」

        「我說從旁協助，不是放手不管。是我沒講清楚還是你耳包啊？而且這次的主題是健身器材和按摩椅耶，對我們來說不是輕鬆得要命嗎？」

        「強哥還沒回來吧？」

        「他的健身中心也沒這樣就關門啊，難道你有聽嘉君和嘉琪說最近不用去打工？」

        「是沒有啦。」

        小Q將馬克杯擺回嘉偉桌上的杯墊上，「組長，你的茶。」

        「謝謝。」

        「小Q。」單黎說：「這次展覽的準備時間比較短，招商過程我看就免了。健身器材方面我打算找隼翔做主力，再找一些和我們關係比較好的相關公司來佈展，按摩椅的部分妳有沒有想法？」

        「我那邊有一些名單，要問問看對方有沒有時間和意願。」

        單黎點點頭，「陳組長你看看，小Q多優秀，已經有腹案了。」

        被單黎一稱讚，小Q有點不好意思，「沒有啦，我是剛剛才問大毛和阿勝的。」

        「喔，整組都優秀。」單黎讚嘆，「組長你有聽到嗎？」

        嘉偉說：「小Q，謝謝你們。企劃部那邊有消息了嗎？」

        「還……還沒有。」

        單黎扶著額頭，「喂，我們才剛剛從會議室走出來吧，你以為是穿越時空喔？還是企劃部有預知能力先偷跑了，這麼快就有消息？」

        嘉偉說：「不然我打分機問一下李薇。」

        單黎看著嘉偉已經伸手抓起話筒，決定放棄去制止他了。轉頭對小Q說：「謝謝妳啦，先回去吧。」

        薰衣草茶的香味隨著馬克杯中的白色霧氣裊裊飄散，單黎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往後靠在座位上，他看著嘉偉在轉眼之間又投入工作的模樣，每每都讓他想起過去大學時期一起打工的時光，接著就會想起幾個人……還保持聯繫的人、已經死去的人、想要逐漸淡忘的人……當然有些人有些事情是很難忘記的。大腦老是這樣，重要的事情轉頭就忘，不重要的卻怎麼也忘不了，難道是自己把重要性給弄錯了？

        午後下起了不小的雨，單黎在座位上轉頭望向窗外，雨也總是讓他想起很多事。

        「下雨了耶。」

        「嗯。」嘉偉點頭，視線卻沒有離開螢幕和桌面。

        薰衣草茶已經冷了、香氣也淡了，沒變的是水面的高度。

單黎嘆了口氣，起身把那杯子拿走。

        窗外的夜景在雨後的各種燈光之下顯得格外清晰，那樣的景色多少讓人有些錯亂；分明是看慣的風景，卻突然之間有了些微的差異，要說是好是壞……一時之間令人無法給出定論。

        服務生在桌上放下兩個半透明的水藍色玻璃杯，然後注入冰開水。

        「等一下過來幫兩位點餐。」服務生露出職業性的笑容之後離開了。

        惠真說：「組長，真不好意思還讓妳請我。」

        李薇說：「現在不在辦公室，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不好意思的人是我，今天早上才突然跟妳約。」

        「那個沒關係啦，只要有空，什麼時候約都一樣啊。我們先點餐吧。」

        點完餐、讓服務生收走menu之後，李薇雙手圈著面前的玻璃杯，冰涼的觸感穿過指尖手掌，在大腦中稍微鎮定繁雜的思緒。

        惠真喝了一口水，擱下杯子，「妳想問嘉偉組長的事情對嗎？」

        「被妳猜中了啊。」李薇露出微笑，「本來還在想要怎麼開頭的。」

        「李薇，我就這樣直接叫妳的名字囉。就算我不知道妳幹嘛找我出來，面對我啊，什麼話都直接說就好了，我不太喜歡拐彎抹角的。」

        「也是啦，妳進公司以來一直都是這樣的。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嘉偉組長今天沒偷偷留下來加班吧？我們慧姐有下命令的。」

        「他啊，本來想留下來，是黃經理再去跟他強調了妳們人事部的命令，他才放棄的。」

        「單黎組長呢？有一起說服他嗎？」

        「他早就放棄啦。他們認識那麼久了，該說的都說過了。」

        「我覺得那是因為他知道有妳在，妳會照顧嘉偉組長，所以他才那麼放心的。」

        「不然怎麼辦呢？全公司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顧啊，下班後有下班後的生活，那個範圍通常不會包含辦公室，除了嘉偉組長這樣的人。」

        「照妳這樣樣說起來，我也是一樣的。」

        「不。」惠真搖搖頭，「妳不是因為下班之後的生活有包含辦公室，妳是因為整個生活裡面都包含了他。」

        李薇突然覺得有些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要拿水杯的手就那樣僵在半空中。

        「單黎組長跟我說過，妳和嘉偉組長是一起進公司的。他那個加班的壞習慣沒多久就開始了，可是妳並不是一開始就陪著他的。」

        李薇點頭，伸手將玻璃杯舉到嘴邊。

        「沒有妳陪他的時期，他有因為加班然後怎麼樣了嗎？餓到昏過去？在公司睡到隔天？」

        「是沒有這樣啦。」

        「但是在妳開始陪他加班之後，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的。」

        「什麼可以確定？」

        「他更可以『好好地』加班了啊。加班的時候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多棒啊。後來呢？有點諷刺喔，我們公司是專門搞運動行銷的，結果有個組長整天塞在辦公椅裡面，越變越大隻，然後就像前幾天那樣，生病了。喔不，是早就生病了，那天昏倒是終於病到警戒線了，再下去會死人的。」

        李薇想起嘉偉，感到一陣心疼。

        惠真突然放低音量，稍微靠近李薇，「妳知道他爸爸的事情嗎？」

        「我知道，單黎跟我說過。」

        「步上後塵喔。」惠真說：「聽說他媽媽曾經很自責自己忽略了另一半的健康狀況。妳現在不一樣，妳是在當幫兇。」

        「幫……」李薇想起單黎也說過類似的話。

        服務生正好送上沙拉，「請慢用。」

        惠真拿起叉子，插起一塊甜椒送進嘴裡，「別擔心，接下來狀況不一樣了，要出現逆轉了。生理的健康檢查和心理諮商都會啟動，可以幫他慢慢恢復。這是妳今天找我出來最想知道的吧？」

        李薇點點頭，惠真將人事部給嘉偉的後續安排大致說明了一番。

        惠真接著說：「我覺得再來要擔心的反而是妳。」

        「我？擔心我什麼？」

        「如果嘉偉組長恢復了之後啊，他可能會變得比現在健康喔。」

        「這樣很好啊。我很希望他健康啊，不然我幹嘛花那麼多時間照顧他？」

        「重點就在這裡……妳趕快吃啦，不要光聽我講話。」惠真指了指李薇手邊的餐具，「重點就是照顧他，如果他變得健康了、從此準時下班了，妳還有什麼理由陪他？還是說你們其實在辦公室以外的地方也會相處？」

        「沒有。」李薇連思考的時間都不用。

        「妳沒有約過他私底下一起去吃飯或是看電影什麼的？」

        「沒有。」

        「不會吧……」惠真一臉驚訝，「大家都默默認定妳們是辦公室戀情耶，結果什麼都沒有？」

        「真的沒有，離開辦公室之後，我們私底下沒有一起出去過。」

        「他也就罷了，妳怎麼會沒有約過他？」

        「我……我不太習慣跟別人要求什麼東西，覺得怪怪的。」

        「怕他拒絕妳？」

        「應該有某部分是。」

        「一起相處這麼久竟然什麼都沒有，也真的是奇葩了你們。那我剛剛講的妳就更要仔細想想了，如果他變得健康一點、像正常人一點、加班時間少了一點，妳能和他相處的時間就變少囉。」

        聽惠真這麼說，李薇的心裡面有一些微妙的想法在流動……自己到底希不希望嘉偉好起來？當然希望他是健康的，但是如果這樣一來就會減少和他相處的機會……這樣一來，自己在找尋的那個背影可能就會消失……除非在辦公室之外能有機會和他相處……

        「幹嘛不跟他告白算了？」惠真說：「就談戀愛來說，你們的年紀都有一點了，沒時間再拖拖拉拉的，什麼矜持就免了吧。人家三年都可以談戀愛結婚生小孩，小孩還會跑會叫爸爸媽媽了，結果妳們還杵在辦公室裡面？」

        李薇被逗笑了，「被妳說得好輕鬆一樣。」

        「本來就是啊。妳怕他拒絕妳啊？這樣吧，星期天大家不是約好了要去唱歌慶生嗎？在那天告白怎麼樣？」

        「這樣不好吧，在那麼多人面前，這樣會讓他很尷尬。」

「妳是壽星耶，妳還幫他著想？我跟妳說，生日願望有三個，最後一個不能講出來對吧，那妳這幾天考慮一下，告白這個是要放在前兩個可以說出來的，還是最後那個不能說出來的。」

「這樣子我覺得好突然。」

「醞釀三年了哪裡突然？有比總經理老是突然宣布任務還要突然嗎？好像全公司平常除了他的case之外都沒在做事一樣。他啊，早就被我們人事部放進過勞死高危險群的觀察名單裡面了。A型人格，容易得心臟病，不然就是爆血管。」

        「什麼東西？」

        「不管他啦，重要的是嘉偉組長最近可能又要因為這個case燃燒自己了。我就搭妳的愛心順風車私心拜託妳一下，幫我多留意一下他的狀況，我們人事部在七樓，沒辦法時常看到他。」

        「這個沒問題。」

        「搞得我好像也變成促成妳去照顧他的人了，好可怕的循環。」惠真故意裝出全身發毛的樣子。

        李薇笑著說：「鬼門還沒關喔。」

        「說得真好。」惠真轉頭四處張望，「這服務生送菜是送到鬼打牆了喔？這麼久還沒上下一道？」

        話才說完，服務生就出現在桌旁，「不好意思，送上兩位的餐點。」

        惠真偷偷瞄了一眼服務生，和李薇相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