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與護衛步入舖有深灰街磚的木造建築區,一道道糊上紙的木格門開敞著,準備隨時迎接顧客。街尾在另一個路口後接第二條商店街,再來則是第三商店街。東方黑瓦平頂與西式斜屋頂並排為鄰,正如店舖的商品般各有千秋又帶著豐富的整體感。洋溢著歡愉氣息的商店街區,似乎也因奔火節的逼近而展現出蓬勃朝氣。
沙藍諾的夏慶傳統總是年復一年地充實人心,鬧區附近的眾店門口都掛上了藍或白色的短綵帶,材質從布料到木珠流蘇都有,共同在風中爭競鬥艷。城邦政府也於街道上空懸起一道道墜滿綵帶、赤色紙燈籠的橫向鐵線,上頭的金銅色鈴鐺終日迎風曳出輕悅響音,像成串的笑聲般提醒著途經街道的市民,得常保愉悅心境面對盛夏祭典。
「老闆,有馬車來了。」汀斯利將仰望街道裝飾的夏安拉到一旁。
少年往街口望去,一輛上頭掛滿零嘴、工藝品與生活用品的黑色馬車正緩緩駛近。搖搖晃晃的偌大車身一時阻住了半條街,幾個剛購畢商品的活潑街童在笑鬧聲中也奔在車後替小販送行。無邪展顏的他們邊嘻鬧邊叫嚷著,玲瓏身形輕盈奔躍的模樣令兩旁讓道的行人都不禁莞爾,眼神都明亮了起來。
瞇起眼,夏安帶著輕柔微笑望向那群孩子們,感受著溫暖夏風吹拂而過。
「欸!扒手!」護衛猛然丟下這句話,旋身就衝入街尾人群裡。夏安趕緊跟上他,寬大的及肘白袖在腰際的藍帶上疾疾舞動。
亞希禔閃身躲進雙排狹長建築物夾成的側巷中,皙秀粉顏掛上一抹得意的笑。高大的護衛一路衝過人潮,卻也沒放過這條狹巷。他傾頸就闖了進來,巷裡陰影頓時蓋上英俊面龐。
然而,夏安只是瞇眼在炫目陽光下漫不經心地走著,視線對上護衛的寬闊背影。他知道汀斯利一向愛追扒手,更何況今年民防隊提供的維安獎金也提高不少。
(那就讓他去吧,這也沒什麼,不要鬧出流血打架的事就好。)事不干己地慢慢踱著步,夏安終於跟上了前頭的護衛。
(好像還在這附近。)汀斯利蹙著眉,任嚴峻神色爬上一向表情柔和的臉龐。
他屏氣感受敵息。少年仍是平和地跟在他身後,莫名悠然的模樣像是在想著毫無關的事。
護衛猛然回首望向巷首屋簷。
亞希禔正帶著促狹微笑坦率回視主僕二人,指尖淘氣地勾弄著夏安的錢袋。
竟然能夠逮到她這麼個高明扒手,這樣的主僕組合對她而言實在罕見有趣,亞希禔頓時玩心大起。
「把別人辛苦賺來的血汗錢扒走,很開心是不是?」汀斯利怒聲斥道。
女孩將那層次清麗、長度超過下巴的輕薄髮絲撩至耳後,墨色短髮因逆向的風而往前揚散。
「『辛苦』?比起乞丐,商人的錢不知好賺多少倍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傲然回話。
看來這女孩已觀察夏安一陣子了,汀斯利聽了更加惱怒。他義憤填膺地抬起下巴,反手就要抽出背後的藍柄長刀。
女孩嘆了口氣。「好吧,如果要說辛苦的話,」亞希禔猛然邁步自簷瓦上衝向護衛。「這才叫辛苦-」
汀斯利急忙抬臂擋下她的飛足,自空中襲來的力道讓他驚訝後退。亞希禔輕靈地躍落護衛身側,伸臂就是一拳。護衛急忙偏首閃開,一把揪住那細直的胳臂,少女立刻以另一手反擋回去,一瞬間又躍回屋頂上,步伐輕靈精準。
「我幹這一行十年了,還是第一次被人逮個正著。」她喘聲說道,揚頰露出燦笑。「沙藍諾果然很大嘛……剛剛見到你們時,還以為是外來客呢。」亞希禔翻掌將夏安的錢袋拋還給他。金粉般質密閃亮的日光灑滿矯健身軀,彷彿在應和著少女的開朗笑容。
望了一眼安然歸返的錢袋,汀斯利硬是壓下怒氣。「去,要是以前,非把妳抓去民防隊領賞不可。」
「你抓不到我的,先生。沒有人抓得到我。」
「沒辦法嘛,小汀。她是真的很厲害啊。」夏安抬眼望著護衛,張著赤色眼瞳天真地說著。
「好嘛,抱歉抱歉,以後不會再對你們下手了。」亞希禔眨眨烏亮眸子,友善地說,罩在藍背心的寬袖白衫迎風掀動。「先走囉。」轉過身,她擺手道別,笑得純善率真。
將錢袋塞回褲袋,夏安癟起嘴苦笑,與汀斯利交換了一個全然釋懷的輕鬆眼神。不知為什麼,這個開朗甜美的年輕扒手身上似乎帶著一種引人微笑的溫暖魅力。
※※
隔日,晚間近七點,亞希禔獨身一人來到城南港邊。她總是能充分享受獨自行走的快樂,畢竟想在南沙藍諾找到某個與她目的地完全相同的人,恐怕不太可能,她總是在一天之內就跑遍了許多地方,尤其是在不用上學的暑期假日裡。亞希禔個頭嬌小,只留著長及下巴的烏黑短髮,看起來不太顯眼。她的一對黑瞳雖稱不上大,卻飽含著熱情笑意,人們若與之相對,無不隨之莞爾。而每當亞希禔揚起聲調與人寒喧,那不急不徐而充滿溫情的模樣,更是讓她的笑容較其他同齡女孩甜美許多。然而,亞希禔獨身一人時的表情可不怎麼討喜,人前開朗的模樣不復存在,那圓潤顴骨也不再輕易因笑容而抬昇。當她沉思時,內雙的東方烏眸沉如靜水,恰好與托底斯運河的冬季特性相呼應,在在說明了她是個典型的南沙藍諾少女,多面、堅定而敏感。
亞希禔快步踏入人聲鼎沸的下港區域。南沙藍諾濱海區分為商業匯集的沙藍諾港與偏東的貝灣。後者為全大陸唯一的水上住宅區,集中規劃的船舶泊滿灣內,儼然是一座築於浪濤之上的木造都市。貝灣與沙藍諾灣之間隔著一道柔白沙灘,未來幾天後的盛大海神祭就在這片無暇砂地上舉行。此刻,全城各地都感染上那份和在海風裡的全心期許,引頸企盼著替年度夏慶劃下句點的海神祭。
在沙藍諾港的門戶主口東緣,錫倫運河正將最後幾道飽含染料與鑄鐵熱度的厚重水瀑洩入海口。這渠沉緩長河引自流經市中心東南方的托底斯河,而注入海口前的最末段則是熱鬧蒸騰的船賈匯集之地。在這裡,夾道的是尖拱斜頂的細長寓所建築,下方樓層全出租給河道兩側的店舖,形成一條生氣蓬勃的瀕水商街。渠道經過街末,轉進沙藍諾港側,那頭有道灰黑色的石造拱橋跨岸而築,線條挺拔如新月之弧度,多添了數分河道上方的英偉景緻。
亞希禔轉進水光漫流的長街,並排兩旁的高聳尖樓無言地壓在天空底部,俯望著她。鑲覆夕陽金暉的運河旁,擁擠樓閣昂然挺立。幾乎遮住天幕的暗色建築向上拔長,將長影投上悠悠水波,任流爍的天光隨河奔盪。漸亮的店舖暖光向亞希禔湊來。傍晚時分,各種食物與進口花草的香氣更加鮮明,輕盈地追著鹹鹹的晚風奔竄。少女嗅著這一股從小聞到大的美妙氣息,因而露出微笑。
那些名賈商家都懂得在水道上租些方便招攬生意的船位,而小攤販們就忙著在插滿醒目旗幟的船隻上收清貨物,或擺設夜場市集的新商品,此時的河街就宛若城央市集般蒸騰紛鬧,響盪著此起彼落的叫賣聲。
亞希禔對著河道的另一端撤開視線,待會兒就要到港邊上工的水手們嘴裡含著熱食,也相互吆喝著趕來參與運河上的拍賣。彼岸那位年邁的小提琴手方結束一個下午的演奏,微笑著抬起琴弦向亞希禔打招呼,慈祥而瘦削的臉龐滿映金橘河光。
少女回他一抹嫣然笑意,快步走向運河末端那抹掛在海天交線處的青石拱橋,旋身進入碩長建築之間的狹長翼巷。
細長水道也漫伸至此。水在南沙藍諾一向是個優雅的囚犯,日夜展現著廻異的姿態滿足人心,只不過在翼巷的光線下卻彰顯不出太多美麗。這裡的黑夜總來得比外頭早。
亞希禔抬起白嫩下巴,望著狹隘而昏沉天空發愣。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窒哽而發冷的感覺穿過了她的眼眸。狹巷內能見度很低,僅被週邊年久失修的寓所靜默俯視。腐朽的氣味淺淺一吸便清晰可辨,陰沉巷弄彷彿是能通往城市各角落的繁密蛛網,神秘氣息始終絞在凝重的空氣,偶爾隨風竊笑幾聲。偶有散發惡臭的瘦削遊民、病重乞丐在角落盤據,而街頭毒販或走私者也常藏匿於此,他們都像是這城市中的另一批宣令者,宣告著月橋裡巷是普通市民拒入的萬惡淵藪。
但這裡是亞希禔的家,她心目中最重要的地方之一。即使這塊街域從未給過真正的安全。
低著頭,少女踏過腳邊那道泛著清冷流光的細水,熟練地朝黑夜的盡頭邁進。
兩旁高聳的黑色建築緊緊夾著小巷擠壓,彷彿這裡就是世界的最底部。每當從這裡望著灰藍天色,少女就必須接受一次這種感覺。伸手撫著覆有濕潤青苔的粗糙巷牆,她深沉地望向前頭晦暗不明的道路,煩躁地輕輕盪著手中的袋子。
深呼吸,往前追逐著無形的氣流,亞希禔輕快而用力地邁著步子,唱起了歌。一開始的起調輕快甜美,帶著少女的小小玩心,第二句的揚聲輕呼則開始泛起淡淡的無奈。
「充滿謊言的城市,並非就僅是缺乏愛。」
亞希禔苦笑著凝視前方,柔煦的音色旋動著,轉而遠揚。
「他們總說得自己很懂,彷彿事不干己便能簡單帶過。」
她跨著大步,穿越那一重重已沉澱在世界底部很久很久的光影,這裡悄悄藏著南沙藍諾所有的傷悲。但她仍仰著頭高歌,類似的曲式一句句疊跳著,在最後一句趨緩轉靜。
「我們都在尋找的光芒,終日在四方遊蕩。
因為身陷黑暗,比誰都珍惜光明,
迷失了方位,向所有 自以為是的人問路
答案卻總一樣,說什麼『就在我心上』-
但,倘若愛如此容易就溢滿心房,
為什麼人們仍會失措無方?」
亞希禔的歌聲乘滿了哀傷,因而緩緩地沉澱下來。仰望著漸弱的天光。她的雙眸流露出一種等待救贖的煽情眼神,接續著未完結的深情低喃:
「並不是這樣,我唯一能確定就是如此,
看到了光,不代表就得到了它-
除非我們都學會傳遞那種暖意-」
毫無停頓地,她慷慨地挑起了音調,宛若清亮的光芒刺穿了深巷的夜色,仍舊筆直朝前。
「與我一同去尋解,這條路上不會有敵手,
因為『能信任的僅有自己』 已成我最痛恨的忠告。」
她沉下之後的頭一句歌調,旋律又毫不疲軟地於下一句隨風遠飆,牽扯著一連串的清甜高音。
「幫忙不是說說就算,走吧,和我一起找愛,和我一起找愛-
得先實踐再談成就感,來吧,你能看見光嗎?」
她再次放低音律,微沙嗓音感性地在空氣中浮動,柔柔推進著歌之波光。
「不論昨日的成敗強弱,告訴我你是誰,能為這裡做些什麼
然後我要帶你去追光-那個總於四方流轉的寶物-
它不能永遠驅散黑暗,但可以治癒受傷的夥伴。」
重新開始了一個朝氣十足的新旋律,亞希禔伸展出去的雙臂袖褶與髮絲皆隨風撩起,溫暖的眼波沒有魅惑,僅是流轉著柔潤明朗的溫度。
「彷彿迷戀般地、瘋狂追尋,就這樣出發吧!
沒有愛可以活一天,但造不了一個時代,
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才能確定並未迷路。
想認識這世界,首先得多多發問-」
她微笑著,將輕盈旋律調轉得更飛快靈動。
「正如我問起你的名,開始覺得你會是個朋友,然後你對我微笑-
就是這樣而已,走吧和我一起找愛,
看到了光,不代表就得到了它,
直到我們學會了傳遞暖意。」
亞希禔在夜色裡興奮地放開嬌小而結實的四肢,任肌肉力度帶她輕盈奔騰。眼前有道暖黃色調的光,也正往這裡飛快地流動過來,她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