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十點,警戒鐘並沒有響。白灘作為祭典會場、夜市與遊樂地帶的集中地,煙火劃破了沉黑的夜色,混合了夜空的藍,在光瀚星海中歡騰高歌。酬謝海神的海濱神戲已經謝幕多時,取而代之的主要活動成了特技表演與歌舞交雜的隨性劇碼,歌劇演員則在回音場中相繼獻唱。戴著簡繪面具的舞者隨著民間樂器的旋律紛紛出場,踏著輕重緩急相間的步伐經過高聲歡呼的民眾身邊,火光之中,人們自動地讓出一條躍動不已的小徑。
以三或四為一單位成行的樂師,分別跟在不同的舞者後,在人海中逐漸分流出一道道的隊伍,演員與舞者相互配合,應和著隨口哼出的民謠,或歌或舞,讓歡聲雷動的白灘好似沸騰的人神聚會場,也許真有好熱鬧的神祇混雜其中呢。
亞希禔剛在一處竹架陰影下悠閒地吃完茶漬鯖魚麵,養足精神的她快速站起身。感受到了眾人那無可抑制的興奮正從遠端湧來,亞希禔很想一同加入這場海神祭典上的正當狂歡,卻同時擔心很多事。
她擔心自己在異教徒引發的突發狀況中幫不上忙,也擔心其他人的安全。
(不曉得他們現在都在做什麼?)亞希禔徒勞無功地回首張望著,卻只望見一波波情緒高漲的陌生人群,熱切地想將她拉入歌舞的行列。
木堆上,那一簇簇狂野跳躍的火光映紅了臉龐,少女在舞動的人影中奔竄,試圖擠到白灘後方那一片深藍色的圓頂帳棚附近,齊立克和其他重要的軍警人物應該都在那裡待命。
她顧著仰首辨認圓頂帳棚頂端的三角旗,卻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撞進了人群。亞希禔定睛一看,一名戴著水精面具的盛裝舞者正親熱地扶著自己的肩膀,女孩抬眼望著那舞者,她的面具用青藍色調勾勒出美艷輪廓,耳後塞著異色水草,由白楊原木製成的面具顏色貼近膚色,以精細的油彩刻畫出艷麗的深邃五官,十足的神樣魅力令少女忍不住對視回去。
水精舞者向群眾招著手,很快找回了原本的舞步節奏。她攤掌擺在耳側,要亞希禔用自己的歌聲來應和樂曲,那些陌生人的熱情笑顏讓她實在無法推拒。
「就飛吧、飛吧!讓海風迎著你的翅,」亞希禔隨人群轉著圈,高漲情緒讓她笑開了五官。「就潑吧、潑吧!讓浪花濺濕這夏夜……」
眾人有默契地停頓歌調,再一起追上副歌的高音。
「風不會停,風不會停,願明日的歡樂 也這樣跟隨著你-」眾人踏著一致的步伐,牽起不相識的人們的手,一圈圈歡笑著的激情面孔映著紅艷明亮的火光,令亞希禔感動得一陣暈陶陶。
凌晨一點的鐘聲自遙遠的歧流區傳來時,氣流中仍回盪著情感高漲過後的餘溫,夏安飛快地奔過銀白色沙地,淺色衣衫揚在海風裡,讓他的身形顯得格外鮮明。
「汀斯利!亞希禔!」他急切的呼喊劃過人潮遞減的沙藍諾灘,午夜過後的這裡顯得特別寬廣,留在祭典上的狂歡人數也漸漸退散,如今只剩下不到原本的一半。人群不是回家,就是轉往市中心去了。
幾個路人讓路給這名衣衫飄逸的少年,好奇地往他奔馳的方向遠望,並沒有猜出少年一路飛馳呼喊的原因。
接著,白灘上的警戒鐘相繼響起,空氣一下變得緊張起來。
他們已經開始疏散人群,平日用來提醒潮汐水位的塔樓銅鐘響徹白灘,人們尚未釐清狀況就被騎著馬匹的軍警往市區方向趕,群眾一片驚恐譁然,少數年長者還亂喊著是西方的歌頓軍空襲,場面一時難以把持,人群後撤的動作因而以預計的動員更多軍警人力。
少年繼續飛奔在白灘的淺丘線上找人,汀斯利沒有出現,但夏安認出了短髮少女的背影,急忙奔至她肩側。
「魔法陣!他們會先去攻擊魔法陣!」亞希禔指著東邊沙地,夏安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上午才由天鎧使與魔法技師臨時搭建出的秘密法符陣,夏安還沒見過那個臨時法陣,這片沙灘很少人見過,但他有種直覺雪若應該也在那裡。
亞希禔往軍警營帳方向跑,與夏安分馳兩方。迷濛月色下,兩個嬌小身影馳過後撤的人群動線。
少女氣喘吁吁地衝入慌忙奔動中的軍警隊士群中,搭載著天鎧使的一道雪白風翼便從後方低掠而過,狂盛的氣流幾乎壓垮了她的身軀。
俯下身,亞希禔屏息後望,第二架風翼緊接著閃過頭頂,一片片白沙被吹壓往兩旁翻湧,在女孩身側掀起細碎銀浪。
第三架風翼直接乘上前方兩架翼身所創造出的臨時風道,以圓滑曲線爬升天際,沒見過風翼高飛的眾兵士也隨之啞口遠望,他們大多身披輕甲,以年輕的新兵為眾。
「不要再看了!快做正事!」有一長官在人群中高呼,也喚回了亞希禔的注意力。一名魔法技工正要求眾隊士撤清道路,把剩餘的風翼全從牛車上撤落,場面很快地回覆了秩序,少女感覺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幾步。在這個鈴聲、人群奔動、呼喊聲交雜的混亂時刻,她簡直連自己內心的思緒都無法聽見。
◎
利用塊頭高挺的優勢,汀斯利仰著頸,一面流暢穿越隊士群,一面閃避著他們手中的冰冷武器。
總算快擠到軍警人馬群的最前頭了,有個長髮高個兒不顧身後的英偉銀袍是否沾上沙水,依舊一派穩重地跪在牛車輪轍旁,使勁幫魔法技工將一架架寬大的風翼往臨時撤開的通道上擺。
亞希禔大概認得那熟悉的認真側臉,只是待她奮力擠過那鹹汗飛濺、肘臂交錯的混亂空間時,已經耗盡大半體力。方才不知哪個魯莽傢伙還將她推倒在地,讓她險些就被這些高頭大馬的警隊青年踩成爛泥。
最後,少女滿身熱汗地跌跪在人潮前頭,而牛車邊的擁擠景況已經消失。
這一秒僅屬於四目相交的無聲時刻。齊立克站在皓白的風翼下,傾轉頭部,對著混雜在將士之中的白皙護衛露出淺笑,那笑容真誠而自信滿滿,彷彿已無所顧忌。
(不用擔心。)齊立克的灰藍色眼睛如此輕聲說著,在這個狂亂而慌忙的出戰之刻,那雙上揚的眼眸卻彷彿一雙穩健而溫柔的天使之翼。
齊立克轉回視線,風翼瞬間飛起,一小片白沙因而揚向眾人。
雪白的翼影一眨眼壓過女孩上空,她伸手按住舞亂的烏亮髮絲,步履蹣跚卻笑容滿面。
(不用擔心那個傢伙,因為他,已經連自己都不擔心了……)亞希禔揉了揉被沙塵撩癢的眼睛。
她專注地揉著眼,想要重新看清一切,看清自己滿是汗水的身軀。
「妳沒事吧?嗯?」汀斯利壓步過來,將亞希禔拉離慢慢駛動的軍用貨車之前。
「我剛剛在找你們。」她答非所問,只是抬眼,與他一同望向星光之方。六七艘方飛穩的風翼還在往高空爬升,淡薄的月色襯托出它們的優美輪廓,但現在已無法分辨哪一艘風亦屬於齊立克了。少女仰著線條纖細的下巴,望著天空悵然出神。
一旁的汀斯利有些不忍心地打斷她的思緒。「擔心自己無能為力,所以很苦惱嗎?」
「嗯,本來是不會這麼覺得的,但是現在,好像又有一點點心煩。」少女仰起小臉,苦笑著。
的確,在這個事件裡,她也不過是個從外面找來的線人,在關鍵時刻裡,連顆棋子都不是,聽到上級決策或是第一手獲知戰況都是不可能得到的權利。她,夏安,汀斯利,布雷克與雪若,都僅僅是天鎧使齊立克的「朋友」而已,不是軍人、警方或是天鎧使,甚至沒有能力與他們一同分擔風險。
可是她也想做些什麼,不光是為了幫忙自己的朋友,而是做自己認為重要的事,只是想這樣罷了。
汀斯利抬高下巴笑了起來。「我呀,感覺自己註定會淌上這混水。」側著墨藍色眼眸,他朝亞希禔眨眨眼睛。「我覺得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就像那些跑過我們面前的軍警一樣嗎?)亞希禔點點頭。
「喂,民眾快點疏散!」一個馬背上的軍官朝少女喊著,馬蹄邊揚起一陣飛塵。
「我們可不是一般民眾喔!」汀斯利輕聲回喊著。他倆目送那名軍官馳往水灘處,警力正在那裡集結,忙著架設大型投射器。看來他們也已經知道敵人大概都從天邊降臨。亞希禔回頭望著冷靜佇立在月光下的護衛,他從沒和那些異教徒正面交過手,卻也表現得如此自在沉穩。
「來吧,親愛的,」汀斯利笑著回望她。「我們不是一般民眾唷,我們是汀斯利和亞希禔。」他的笑容和剛剛的齊立克有幾分神似。
兩人跑過彷彿沒有盡頭的銀白色沙灘。南邊已經架起一排專門發射遠程火藥的天弩,營帳外的高大柴堆由魔法警務士燃起熊熊烈焰,火光奔天的景象與旺盛熱氣正公開召喚著大批風精,用以支援天鎧使順利飛行。
到處都是奔動的人流,除了崗位上各自忙著的軍警人員與魔法技師外,還有部分尚未離開白灘的民眾在沙徑上碎動著。
「妳覺得呢?地面上也很容易出現敵人吧?」
「他們應該會來破壞我們的投射器據點,還有東邊的臨時守護陣。」
「推論得完全沒錯!那麼,既然飛不上天,就一起來保護這片沙灘吧。」汀斯利依舊笑得一派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