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希禔蹙起眉。「汀斯利,是什麼樣的小男孩?」
「瘦瘦的、大眼睛,看起來很聰明的小男孩,大概八九歲而已吧,他也有玩伴在附近喔,本來還覺得沒什麼的。」
「我先回去月橋一趟。」亞希禔低下頭嚷著,不顧旁人的疑惑眼光就要往市區跑。汀斯利急忙一把將她揪回來。
「嘿,等一下我騎馬載妳回去呀,妳打算一路跑回家呀?別擔心太多啦,等我一下就好了!」
「我現在就要回去,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亞希禔撇開頭,沒有回頭望汀斯利一眼,她現在幾乎無法思考了,只是滿腦子想著自己的事。
女孩隻身奔上漆黑的郊區夜路,她不會單獨騎快馬,而這似乎也對她的行動力不造成什麼妨礙。她只想趕快回家。
「唉,這傢伙……難得這麼任性呢!」汀斯利朝天鎧使苦笑了一下,齊立克只是憂心忡忡地、以漠然冷峻的面孔回視著他,藍眼裡滿是疲倦。
護衛隨同兩個警官再次前往夜林裡搜尋異教徒的蹤影,卻無功而返,而等待天鎧使加入他們一同尋找完,回到大馬路上時,亞希禔早已跑得老遠,護衛只好速速駕著馬,循著往月橋的市區路線追上她。天鎧使則拖著疲累不堪的身軀,提前一步回到雷文本舖整理資料。
少女在流映著水光的深邃巷牆外頭匆匆下馬,轉身就竄入於黑暗的狹巷之中。護衛則坐在馬上目送她離去。無視於沉悶而憂鬱的深夜氣氛,他打了個呵欠,轉過眼神望著空蕩河面的艷藍冷光,是如何將深綠色的月橋染成重重銀月般的幻麗光影。河渠上原先那些商賈的船隻已經撤到河道一旁,讓明晃晃的水流冷芒透上週遭的的漆黑寓所。
他從來沒有在水邊居住過,美麗的都市河景竟可在這個擁擠而房價低廉的海口地段看見,護衛倒是很驚訝。
他下了馬,獨自望著一片冰藍逸動的粼粼水波,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度過在亞希禔那個年紀的慘淡歲月。當時也是在狹小的傭兵巷宅裡,邊聽著側巷內妓女與酒客間的淫聲穢語,邊望著窄巷頂端的明月吧。偶爾,也曾在賭場外圍的喧囂吼叫中,試圖於乾硬發冷的破床上入眠。
汀斯利隱約知道亞希禔要回到窄巷裡做什麼,大概也是因為這原因,女孩一路都沒什麼說話。
伸出手,護衛輕柔地撫了撫折騰了一晚的馬匹。
亞希禔衝進漆黑一片的房間之中,低聲喚著睡在最外頭的男孩。連盞燈都沒有點燃的簡陋通舖內,藍色月光自夏窗靜靜湧入。
「泰德!醒醒-」亞希禔搖著男孩的纖細手腕,一串熱汗便滑落床鋪,濺在殘破的草蓆上頭。男孩勉強睜開眼。「妳回來了喔?今天早上芮塔在找妳喔……」
「跟我出來,我有話要問你。」
她硬將他從床鋪上拖下來,男孩只得苦著一張睡意惺忪的眼,跟著亞希禔走出房門外。
「到底要幹嘛啦?妳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男孩抬眼望清少女的嚴肅面孔,停止了發問。兩人的剪影坐落在缺了一面牆的露天迴廊上,直接正對著鬱藍色的海天。
「我問你,你今天在月橋有跟蹤兩個人吧?」
「是跟蹤兩個男的啊。一個頭髮很短,黑髮,另一個人是金色長髮,披風上有很帥氣的徽印,好像是政府派來的人。」
「你在搞什麼?」亞希禔在昏暗的走廊罵著,不知究竟的男孩因此嚇了一跳。
「怎麼了?什麼意思?那只是一個臨時的外快啊,妳不知道我們最近缺錢缺得多兇……」
「是誰叫你去跟蹤他們的?」
「幹麻這樣凶巴巴的?好啦,對方就只是一個渾身怪味的長袍男人啊,穿著像褲裙一樣的東西……也只有今天而已啊,就站在月橋的巷子裡面,指著那兩個男的要我去跟蹤,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麼……我也沒做什麼啊,後來那黑頭髮的一直往我這邊看,就不敢跟了。就、就這樣而已嘛,妳幹嘛這麼生氣啊?」
「那兩個人是警方的朋友,我現在在幫警方做事。」亞希禔頹喪地吐出這些話,突然覺得很累。
「喔,我又不知道,我又不會分辨好人還壞人。對不起嘛!」泰德苦澀地嚷著。「反正有錢就好了嘛,最近我們那麼缺錢。」
「前天我不是有拿錢回來嗎?」
「那不夠用啊,因為後來給鄰居的婆婆拿去治病了。妳最近都很難找,我就想說不要麻煩妳了,乾脆自己賺……誰知道妳不喜歡我這樣。」男孩為難地瞥了少女一眼,而亞希禔僅是深沉地望著他。「好了啦,我可以回去睡覺了嗎?快累死了!」
亞希禔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讓泰德回到寢室,徒留她一人疲憊地走下斑駁的梯板,她的步子頹軟,鞋子敲擊在梯面的聲音也顯得空虛而刺耳。
就是這樣了。
乞丐幫派的孩子所能做的不就是這些嗎?正義對他們來說又有什麼用呢?
亞希禔咬牙,頓時哭了出來。
正義,那只是在對德昂女神念著禱告詞時、用來自我憑藉的東西而已,是不能賺錢又會陪掉性命的玩意兒,遠比任何夢想都要易碎空虛。乞丐幫派的孩子還妄想著這種東西,簡直愚蠢至極。
亞希禔放聲哭著。捧著空白的腦袋,她流著淚獨身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高聳黑牆與腳邊的臭水渠,來到了外頭的現實世界。
護衛在銀藍色的月光之下望著她,抬起細長的濃睫與那彷彿能洞悉一切的清透眼睛。
亞希禔抹掉眼淚,以紅腫的眼眶與他四目相對。
「快點長大,叫那個男孩快點長大。」汀斯利溫柔又強硬地對著她說。
女孩沉默地望了他一眼。
微微仰著下巴,汀斯利站在原地凝視著她,語調依舊是那樣的冰冷、令人費解。「快點長大就好了,任何人都是一樣。長大才能保護自己,正義對妳們才有意義。」
「有意義?」亞希禔睜著盈滿淚意的雙眸,仰望著他。「那種東西,那種東西真的有意義嗎?」
「傻瓜,不然我們在這裡幹什麼呢?」
汀斯利移開眼神,對著夜空笑了笑。女孩有些分不出來,那是表達對這世界的輕蔑,抑或是在心疼著誰。
也許,他正心疼著以正義為名的德昂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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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來囉!大家久等了。」汀斯利帶著亞希禔進入雷文布行,將一片漆黑夜色順手擋在外頭。撫了撫胸口苦笑,亞希禔對著店頭的布雷克與雪若打了個如釋重負的照面,隨後進入了最內層的裁縫室。看到自大難歸來的雪若,護衛親熱地朝她靠去,她則故作凶惡地揮手要他快點走開,汀斯利趕忙識趣地抽身,三兩步便穿越內廊,跟在短髮少女後方,輕輕掩上了門。
護衛移過眼神,正好看見雪若盯著那扇關起來的內室木門發愣。
「布雷克……我是不是也能做些什麼?」雪若轉過頭問著,神情認真而略帶著苦悶。
雪若覺得,也許,自己應該做得更多一點。
「小姐是指守護女神魔法陣的事嗎?為什麼不能呢?」
「不過,我覺得她們應該不需要我的幫忙吧。」
「不,小姐。如果妳真的覺得自己非得做些什麼,就一定能夠做好它。」護衛語畢,雪若望著他淺笑。布雷克認為那樣的笑容堅強而溫柔,少女已經很久沒露出這種表情了。
小小的裁縫室如今擠進了很多人,汀斯利和布雷克為了節省座位,紛紛將身軀靠在牆上,等著天鎧使整理完資料。
「齊立克等一下就要到市政廳報告了嗎?你們要徹夜討論啊?」少年精神奕奕地劃破沉默。
「對。」他禮貌地抬起頭回應。「你們願意聽我先解釋一次嗎?」
「當然當然,你也可以順便練習嘛,對吧?」汀斯利急忙接腔,其他人即在一片倦意之中點點頭。
齊立克有條不紊地移動著裁縫室長桌上的各式資料,上頭橫陳著古老卻帶著藥香味的卷軸、被翻開的泛黃書頁,還有一張年代久遠的南沙藍諾行政圖,它大約是歌頓王朝建城時期的產物,上頭記載的行政區名稱幾乎已與現在大相逕庭。
「首先,我想先向大家解釋一下德昂守護陣。顧名思義,這個魔法陣的效力來自於德昂正教,用於守護沙藍諾免受邪惡波動侵擾,我訪問過前輩,原魔法陣的實際效力與年代已經不可考,可能屬於大陸原先的海岸文明,也可能是歌頓軍建城的時候以德昂名義建造的。最近我們一直著手研究,試圖尋回這樣的白魔法遺跡,想要藉此對抗異教徒的惡意攻擊,然而,成效不彰,在眾多魔法陣頂點中,我們只在這兩個地方找到可能的線索。」天鎧使的修長手指劃向灰黃地圖的南方下緣,瀕臨出海口的地方。
「月橋,這應該是先民開港時就有的古蹟。在橋的下方被判定有模糊的白魔法遺跡。我們找到的第二個頂點在這裡-」他將手指移向月橋西南邊的沙藍諾灘。「有天鎧使回報,他們在前灘邊緣的岩洞裡找到另一個頂點,我們也針對那裡搜尋了很久,本來希望能找到異教徒群體居住的地方,但始終沒有頭緒。於是根據高階警力的大膽推測,也許異教徒集體藉著讓船體起飛的咒術,能到達我們所從未找到的地方,並停留在那裡。而在坊間通行的一首歌曲也隱諱地描述到了『空中島嶼』的可能性。」齊立克翻找著另一份資料,上頭標記著一行行文體繁複的尼舒微文體。「『潮風謠』,這本來南沙藍諾的是貴族文學創作,經由當代的謬堤里斯改編成白話的通俗版本-『乘海風而翔』。」他流暢地將一本白話歌謠集摺頁的部分拿到眾人眼前。「這裡面有幾個段落,」齊立克以冷澈而肅穆的語調唸出幾段被框選出的文字。
「『成群翠山唱著舊調步出亙古,於是水色版圖漫伸天末。』這裡有個「水色版圖」,指的可能是空中島嶼位於海洋的上空。還有這句,『他們說南方有另一座莊園位在晴藍長空 與奔跳銀浪間』,也是似乎暗示了同樣的意思。最明顯的是這一句:『雷電擊碎了恆久浪濤,雪色雲影湧掠而過。古道舖入回憶盡頭,石板游往夜空邊際』,如果是『石板』的話,可能指的是空島上方所舖的石板……」
「所以說不只是真的可能有空島這個地方,上面還可能居住過人,有人在上面建設過街道之類的東西。」夏安推論著。
「是的,以前的文獻就曾出現過『空島』這個名詞,不過,也有前輩對『薩米西亞之島』這個字眼有粗淺的印象,另外,我的老師也提過一種聖水的材料-『薩米西亞之淚』,這些關鍵詞一定有著我們猜想不到的關聯,畢竟薩米西亞這個發音,沒有人能肯定地說出它的實際意義。」
「不是我小心眼啦,」汀斯利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些空島魔法陣什麼的,身為沙藍諾人的我們可能都不太了解,但異教徒一定比我們清楚,也許是因為這樣,潮風謠的改寫者才會因急病去世吧,誰知道真的是急病還是被謀殺了呢?唉,說不定他們老早就研究好我們的底細,連魔法啊歷史啊都摸得很清楚,準備好在最後關頭將我們一軍呢。」
「是的,這也是我們所擔心的。」
「如果找不到薩米西亞空島會怎樣嗎?我們有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對付異教徒?像是把原本的德昂魔法陣修復之類的?」雪若發問時,亞希禔在沉重的倦意中驚訝地望了她一眼。
「我們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找薩米西亞空島了,只好往德昂守護陣這方向想辦法,目前已經研究出一個守護陣的替代方案,明天就能在沙藍諾前灘以最臨時的人力設置好,希望如果真的遇到異教徒突襲,能多少發揮防禦的效用。」
眾人臉上的表情似乎都安心許多,如今漸漸了解狀況,壓力也不再變得那麼可怕了。亞希禔疲憊地瞇起了眼睛。
「如果真的抓到那些異教徒,你們打算怎麼處置呢?他們既然知道那麼多事,性命就變得很值錢了呢。」汀斯利問了個現實的問題,語氣有些世儈。一向正直的天鎧使因而皺了皺眉。
「其實,並沒有『值不值錢』這類的考量。」齊立克試圖圓融地苦笑了一下。「以德昂的博愛精神來看,我們神使的觀念大多是這樣的,儘可能保留越多性命越好。我也希望他們都能好好活著,如果不願意皈依德昂女神,那麼就依舊信他們的朔瓦神無妨,沙藍諾不也有很多這樣的人嗎?我們宗教不同,卻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彼此愛護。」
「但我覺得朔瓦教徒已經很難在沙藍諾生存下去了,畢竟,他們的惡形惡狀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一般民眾原諒的,現在只要發生什麼怪事,出了什麼案件,新聞就說『可能是異教徒做的』,但是一般的市井小民根本不會去想到底可不可能啊,他們本來就很容易被煽動。」夏安苦澀地說著,眾人也皆默認了他的意思,空氣間頓時漫起了一陣共通的愁緒。然而,這樣的氣氛很快地就被齊立克的離去給打破了,亞希禔在眾人對天鎧使的道別聲中驚醒,正巧望見齊立克的感激神情,她也急忙打起精神,在道別語之後補了句明朗溫柔的「加油」。
步下台階,齊立克親熱地回視店內熱心溫暖的眾臉孔,在他們道別與打氣的話語之中,輕而易舉地擺脫了沉悶的倦意。
收整心情與眾多資料,齊立克上了馬。現在的他是個獨身一人卻毫不孤獨的天鎧使,行走於黑暗之中,準備回到警政廳夜議。而雷文店舖的暖黃燈光正透出綠色木窗,在漆黑一片的商街之中目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