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飇》：食裡人情與蒼桑

2000年年三十，京海市。勤勤懇懇的賣魚販高啟強因鬥毆進了拘留所，遇到了年輕善良的一線刑警安欣，得以吃了一頓餘生最難忘的餃子。他的人生也從此轉了彎，逐步走上作奸犯科的下半生，與代表正義光明力量的安欣纏鬥二十一年。

《狂飇》，內娛2023年最火爆劇，近年來討論聲量最高之電視劇。高啟強和其飾演者張頌文，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一句「告訴老默，我想吃魚了」，更是火遍全網。然而，說的是掃黑除惡，意欲彰顯的是邪惡終究不敵正義，多數觀眾卻投到了高啟強麾下，與反派共浮沉，過足了一把鹹魚翻身、草根逆襲的癮。

其中，透過飲食構築起來的人情世故、親情倫理，頗堪玩味。

年三十的餃子

高啟強， 十三歲就因父母車禍雙亡，而擔起了一家之主。為了兩個弟妹，怕腥的他卻靠著在市場擺攤賣魚將他們養大，並送他們到外地唸大學。他原本預期的美麗新生活是，弟弟妹妹大學畢業後，在省裡找份好工作、結婚、買房、生兒育女，和其他有能耐的人一樣，走出這破落不堪的舊廠街。自己呢？年約三十，沒老婆也沒談過戀愛，一門心思全在弟妹身上。如果不是因為唐小龍和唐小虎兩兄弟的欺凌，高啟強極大概率會在舊廠區市場，「歲月靜好」至髮蒼蒼視茫茫。

年關將近，市場管理員唐家兄弟明知魚攤設備是固定焊死的，以重新分配攤位為由，向高啟強索要近兩萬多塊人民幣的等離子電視機。高啟強無奈，以七千多塊的電視機代替，送禮、送紅包，請求看在自小鄰居、父母曾是同事的情誼上幫他這個忙。唐家兄弟不買帳並出言譏諷，高啟強搬著電視機下樓時，卻被唐小虎故意大力一拍而摔破。就這樣，七千多塊人民幣打了水漂，不知要刮多少魚鱗、剖多少魚腹才賺得來？高啟強氣不過與他們打了起來，被打得髒希血污、還被誣陷是進屋強劫而進了拘留所。年三十，高啟強一面說事情經過，一面懇求先讓他回去燒個飯，給在外地上大學趕回來過年的弟妹吃。弟妹不會燒飯，高啟強怕他們餓著了。

一番陳述，聽得安欣熱血沸騰、悲憫之心大起。同樣是十三歲父母雙亡，不同的是，安欣成了公安局副局安長林的養子，局長孟德海視他如己出，獨生女孟鈺和安欣是青梅竹馬。當安欣喜滋滋地去拿局長夫人崔姨為他送來的年夜飯時，碰到了等在大門口的高啟盛和高啟蘭。年三十，他們擔心哥哥在拘留所冷著了，送來了衣服。大過年的，包了餃子帶過來，希望哥哥能吃上一口。善良的安欣開了後門讓他們待在另一個房間看春晚，並把崔姨送來的餃子分給了高家三兄妹。

往後歲月，高啟強和高啟蘭深深感念安欣這份情，咸認這是他們吃過最好吃的餃子。高啟蘭自此愛上安欣，苦等二十一年無果。在高啟強落網後，參加醫療支援隊遠卦非洲。高啟強記著安欣的情，但為了保全弟弟，一度動心起念要殺了他，卻過不了殺手老默這一關。老默在監獄時，也承了安欣的情。

老默的棒棒糖

老默和高啟強一樣出身舊廠街，智力大不同。因要好的女人黃翠翠懷了孕，就去搶計程車。人進了監獄，黃翠翠卻告訴他捨了肚裡孩子。父母又沒了，老默對外面世界沒了勁，在監獄裡打架滋事。安欣看不過去，花小半個月薪資幫他做親子鑑定，確認黃翠翠留下的女兒黃瑤就是他的親生女，老默才開始積極表現、爭取出獄。可出了獄的他，無處可去也找不到工作。此時，在安欣建議下開始研讀《孫子兵法》的高啟強，略施恩惠和計謀，輕易網羅老默成了他的祕密殺手。高啟強幫老默找房子、送電視送傢俱，賣魚攤位只收象徵費用地讓給他，還教他如何賣魚。老默感激涕零，追問誰殺了黃翠翠？殺黃翠翠的徐江，正是高啟強亟需除去以完成鯉躍龍門之大佬。為此，高啟強和唐小虎唱了一齣好雙簧，誘老默找徐江報仇，把他當槍使。老默不僅殺了正被通緝的徐江，為了救高啟強，也殺了欲黑吃黑幹掉徐江的刑偵隊長曹闖。

自此，老默已無退路。高啟強需要掃除障礙殺人時，就派人去告訴老默，「我想吃魚了！」

老默既殺魚，也殺人；殺人時，喜歡含顆棒棒糖。因為女兒黃瑤曾安慰他，心情不好時就吃顆棒棒糖。吃著棒棒糖，意味著心裡存著女兒的純真和關愛，可對照殺起人來時的精準冷血，畫風實在詭異。他的思維很簡單：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在他明知是最後一役時，即使得知高啟強將女兒當人質，行前仍感謝他多年來的照顧。碰到安欣阻撓，依然念著他的恩情而未下殺手，安欣是他良心上精神上最後的棒棒糖。

高啟強，一碗豬腳麵

2021年，高啟強落網、判死刑。行刑前，拒絕親人的探視。高啟蘭只好求安欣送去她哥最愛吃的餃子，並告知她已訂了去非洲的行程。望著安欣，高啟強前塵往事上心頭，不由得問他如果他還是當年那個在舊廠街賣魚的高啟強，安欣會不會把他當朋友？安欣不置可否，只說，人生哪來那麼多如果呀！

當年高啟強從拘留所出來後，安欣和戰友李響幾次關照，並託他打聽被棄屍河裡的黃翠翠相關訊息。看在唐家兄弟眼裡，誤以為他搭上了安欣和副局長安長林這條線，開始巴結起他來，並要他出面喬事。高啟強騎虎難下，沒想到一頓以假亂真、狐假虎威的操作，居然唬弄成功。頗有幾分自得的他趁著市場無人時，甚至在魚攤上摹擬著黑社會老大的口吻說話。摹擬畢，又自覺荒唐好笑。

開始嚐到與權力掛勾甜頭的高啟強，更有意識地強化這種印像。一次，安欣和李響恰恰經過，就踱進去看看高啟強並邀他一起坐下來吃個麵。這一吃，全市場的人都滿懷欣羨之情地盯著他。當安欣建議他提昇文化並給了幾本書單時，高啟強刻意提高聲音說安警官給的書、他一定會看，製造二人關係親密的假像。

正是這種假像和弟弟的推波助瀾，讓唐家兄弟找上他去敎訓當地大佬徐江的兒子徐雷，事成之後兩萬塊人民幣，恰恰是高啟強迫切需要的。弟弟高啟盛看到代理小靈通的商機，說服哥哥一起開店，想帶著他一起發達。透過同學曹斌打通一切關係後，曹斌卻索要兩萬五的介紹費，否則，就讓他前功盡棄。高啟盛東拼西湊，還差兩萬塊。為了弟弟，高啟強接了活，卻撞見徐雷意外觸電死在池塘裡，因而麻煩上身。為此，他和唐小龍不得不聽命徐江去殺陳書婷卻撲了個空，演成雨中襲擊安欣，唐小龍還偷了他的槍。

2021年等待行刑的高啟強曾自問，如果當初沒接下這樁活，他的人生會怎麼樣？

2000年事情演變至此，安欣特意去找高啟強吃麵，原是希望給他一個自首從寬的機會，在弟弟的謀劃下，成胸在竹的高啟強作渾然無事狀。吃著第二碗豬腳麵時，像與好友談心似地與安欣說過往。父母過世時家裡真是窮，三兄妹只能共吃一碗麵，妹妹吃豬腳，弟弟吃麵，哥哥假裝不愛吃豬腳不愛吃麵、只喝湯。臨去，高啟強對一臉錯愕的安欣說：

安欣，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過兩天我送你一個禮物，好嗎？

雖然此時一個是警，一個已被當成匪，高啟強仍把安欣當好朋友，才會分享豬腳麵如此私密的回憶。也打算在救出落入徐江之手的唐小虎之後，把自己當大禮送給安欣。弟弟高啟盛看穿了他的心思，打出親情牌極力阻止。一來倘若哥哥坐牢，他在外無法安生。二來將來妹妹找對象結婚，如何啟齒有個在吃牢獄飯的哥哥？暗地裡，他又把妹妹叫回來，兩人撒嬌似地要哥哥燒飯給他們吃。當高啟強端著飯菜到天台時，看見弟妹像小孩似地嬉鬧，一剎那，彷彿夢回舊時光，記得當時年紀小。心裡頭，大約一陣溫暖、一陣傷感。三兄妹吃著飯，妹妹不解為何把她叫回來？高啟強試探著說可能去邊境做貿易，一走好幾年。妹妹聽了，忍著傷心、忍著淚繼續吃著飯。弟妹永遠是他心中最柔軟的那一塊，高啟強見狀、立即改了口。

自此，高啟強再也沒有回頭路。殺徐江，娶陳書婷、有了繼子高曉晨，經由陳書婷牽線拜老爹為乾爹，進了建工集團，在違法亂紀的路上狂飇。

不再是那個一身髒希的賣魚販，也不是賣小靈通的小店家老板，而是西裝革履、戴著墨鏡，有手下前呼後擁、走起路來很拉風的高啟強。大馬路上安欣迎面而來，高啟強伸出了手，安欣不屑地別過臉去。高啟強摘下墨鏡，幾分物是人非、幾分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高啟盛，最後一碗豬腳麵

建工集團水深，為了保護弟妹，高啟強不讓他們有干係，但他低估了、或者說沒看出弟弟幽微陰暗的哥控情結。高啟強極度享受陳書婷妻管嚴的甜蜜幸福，高啟盛不交女朋友，卻時不時吃著大嫂的醋。似乎忘了若非陳書婷，高啟強如何能成了老爹的乾兒子？如何能在京海市風生水起？

2006年，高啟盛誤判手機市場，大量進貨小靈通卻再也賣不出去。為了彌補虧損，聰明如他明知販毒就是死罪，不向哥哥求助、卻轉而販起毒來。像不像故意惹是生非，以博得父母注意力的青少年？後來又牽扯出高幹女兒孟鈺，為了追蹤新聞遭毒販綁架。高啟強讓老默去殺毒販滅口，免得供出弟弟，同時救出孟鈺。高啟盛瞞著哥哥和老默同行，非得親自殺了李宏偉不可，因為李宏偉曾駡高啟強「臭賣魚的」。他別出心裁地以一條冰凍魚痛打李宏偉，結果當場沒打死，又給哥哥添了一項難題。為了救弟弟，高啟強亟於傍上市委領導趙立冬。趙立冬索要的投名狀是殺了實名舉報他的科員譚思言，和他掌控不了的刑偵隊長李響。殺李響的風險和後果過於巨大，高啟強著實為難。四顧茫然之際，弟弟意外地從藏身處冒了出來，約哥哥見面。

原來當天是他的生日，他像個小孩似地央哥哥請他吃碗豬腳麵，一面吃一面試著喚起哥哥的童年回憶。原來五歲那年，媽媽曾帶他們兄妹來過這裡，太餓了，就坐下來吃豬腳麵，但只買了一碗。自己吃麵，妹妹吃豬腳，哥哥喝湯。當時他還問哥哥為何不吃豬腳不吃麵，哥哥說他不喜歡。

「結果長大之後我才知道，你最愛吃的就是豬腳麵，你騙我你。」

高啟盛整個神情沐在美好的回憶裡，神情柔和地望著哥哥，還輕聲怪自己為何總是做錯事？時光彷彿回到了過去，他仍是那個五歲孩童，高啟強仍是那個為了弟妹，寧可委曲自己、寧可說謊的好哥哥。哥哥慈愛地拍著弟弟的頭、捏捏他的臉頰說，

「傻仔，誰沒有錯的時候？等哥幫你擺平了，你再回來。」

一碗麵的記憶，三兄妹深深的感情。這一幕，堪稱全劇的高光，不知令多少人鼻酸。高啟盛是在神明前筊了杯，才決定來吃這最後一口豬腳麵。他用哥哥的手機報警，強迫哥哥配合演出當他的人質，再要求與李響單獨談判。身中狙擊手一槍後，出其不意地抱著李響跳下樓，高啟盛當場摔死，李響之後亦不治身亡。李響一死，高啟強完成了給趙立冬的投名狀。

「從小到大我給你找了不少麻煩，這次，我幫你一次。」

高啟盛從小讀書好，總是班裡第一名，省理工大學金融貿易系。手巧，工藝拿過市裡第一名，會自製手槍。大可如哥哥期望的，畢業後在省裡當個有能耐的白領。但他放不下哥哥，放不下謊稱不愛吃麵不愛吃豬腳的哥哥。哥哥為了他而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而他呢？

走到生命的盡頭，高啟強一洗之前的油頭粉面，一身樸素運動裝打扮，宛若回到中學生時代，透著幾分清純。想來，這是他希望哥哥記住的最後樣貌。

老默死了，弟弟走了，摯愛妻子陳書婷帶著兒子高曉晨和黃瑤滯港不歸，高啟強忍不住在車裡掩面而泣。安欣被調為交警，為了無後顧之憂地和惡勢力鬥爭到底，與青梅竹馬孟鈺分手。愛情沒了，戰友李響死了。翌日指揮交通時，安欣悲從中來，不由得蹲了下來掩面痛泣。高啟強的車子正好經過，見了這一幕。誰贏了？誰又輸了？

高啟強的煲湯

高啟強是個極度念舊之人，舊廠區 2010 年改建，特意留下了當年三兄妹長大的房子。年三十，帶著家人回來過年，弟弟、妻子的忌日亦在此親自下廚燒飯。所謂的家人，包括曾經欺壓過他的唐家兄弟。有錢有勢又有親情的滋潤，也是父母雙亡的唐家兄弟，成了高啟強忠心耿耿的左右手。

2021年，掃黑除惡的風颳到了京海市。唐小龍被捕後，試著跳樓、咬舌，也未出賣高啟強。

預感大勢將去之際，高啟強在舊屋裡為唐小虎煲湯。

「強哥，喝湯。」

「這湯是專門為你煲的。你呀，最近老熬夜。來，多喝點湯水。」

高啟強說得親切、做得自然，看不出一絲一毫矯情。喝了湯的唐小虎之後以自己的命，護了被過山峰追殺的高啟蘭和高曉晨。

繼子高曉晨受傷躺在醫院時，高啟強天天變著花樣幫他做愛心餐、煲愛心湯。高曉晨嘴上嫌，其實內心歡喜得很。他一直以為高啟強不把他當兒子看待，直到老爸為了勸誡他放棄飇摩托車，居然賭上自己性命以劣檔車和他比賽。不怕死的高啟強贏了，高曉晨承諾從此不再騎摩托車。

「我只有在管你的時候，才覺得你媽沒有離開過我。」

高曉晨的母親陳書婷是高啟強的初戀，也是他的唯一，怎可能殺了心愛女人心愛的兒子？若真想殺了他，何必賭上自己的命和他比賽飇車？聽命於他的唐小虎，又何須捨命保護高曉晨？

他為高曉晨煲的湯，真心實意。

高啟強，最後一頓餃子

「這二十年來我吃過最好吃的餃子，就是年三十你給我吃的。」

「如果我還是舊廠街賣魚那個高啟強，安欣，你會不會把我當朋友？」

「哪有那麼多如果啊！」安欣低頭說道。

隔著鐵窗，一個淚流，一個無語。高啟強和著淚，吃下了人生最後一頓餃子。

隔著鐵窗，一個淚流，一個無語。高啟強和著淚，吃下了人生最後一頓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