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長河》陳天一：心懷黃河水，死生俱飛揚

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獄神廟，環堵蕭然。

治河奇才陳天一，幽禁於此。這一晚，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迎來訪客，當年一同進京趕考的結拜兄弟徐乾學、高士奇。時隔十二年，物換星移，三人又坐下來一塊喝酒。酒過數盞，陳天一自知大限將至，一臉童稚般開懷的笑。

陳天一：「夢醒了，該回去了！」

陳天一：「兩天沒睡覺了，你們先喝著，我陪不動了！」語畢，倒在床上就睡。

高士奇：「天一他死志已決了。」

徐乾學：「世上有你我這種人，哪有他活的地方啊！死了挺好，死了好。」

高士奇：「你，你說的是人話嗎？」

徐乾學：「不是人話，是真話。」

睡夢中，陳天一濳入水中，一道皎潔的光迎著他。待他浮出水面，滿天星斗望著他，落入水裡成星河。星宿海，黃河的最初，陳天一的最終。

翌日，陽光燦燦照進獄神廟，陳天一死後僅得一條破草蓆裹身。滿牆寫著他的河防論述草稿，床上一摞謄好的紙，等著轉交給前河道總督靳輔，二人擕手與黃河搏鬥十載，約定共著一本治河之書。

外頭雷雨大作，午睡著的靳輔乍然而醒，口裡嚷著「天一來了，快快備酒！」穿戴整齊端坐椅子上，對著敞開的大門，靜看雨勢滂沱。天一沒有來，獄卒送來了天一的書稿。

「我初見天一的時候他和我講過，他是河伯轉世。他來到這個世上，就是為了治河而來。我們沒有福氣，留不住他。」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會好死。他這一生，太過剛強。我不會為他而哭，我為他高興。終於可以離開，不再受小人折磨。」

「老天爺呀，他這麼年輕，你把他帶走了，把我這樣的老人剩在世上。不應該是他，不應該呀！」

靳輔走到大門邊，望著大雨如注，淚光瑩瑩。雙眼不禁一閉，雨聲潺潺。

河水湯湯，奔流不息。

陳天一和靳輔一樣，一心一意只想治河，保黃河安瀾、保黎民百姓安康。長年累月泥裡來水裡去的，瀄風沐雨。抄家時二人合計家產不足五兩，不忮不求，卻落得一死一罷官！悠悠蒼天，何薄於此？

天賜此人給我大清

康熙十五年（公元1676年），自康熙以來年年潰決的黃河，再度大潰決。漕運嚴重受損，直接影響了平三藩的戰略物資運送，大清危機四伏。萬一打不過吳三桂，可能就得退回山海關。皇上寢宮牆上貼著三大要事：三藩、漕運、河務。大運河是南北運輸動脈，諸多供應包括糧食，都要透過它，也可說是江山命脈。黃河不治，漕運不安瀾。漕運不安瀾，社稷不穩。

為了考察千瘡百孔的河務，皇上南巡。

陳潢，字天一。出生時黃河水發，母親在水裡生下了他。漂流了一天一夜才被救了上來，因此人都説他是河伯投胎。易經裡講天一生水，自幼親近黃河，二十歲前走遍黃河故道。豪言將來當了官，必定收服黃河。

京城科考落第後生了病，不願拖累結拜兄弟高士奇，偷偷典了行囊一路行乞。至河南黃河邊鐵牛鎮，已然叫花子一個。書生意氣不改，把丟到腳下的饃撿起來丟回桌上，「君子不吃嗟來之食」，惹得微服巡視的康熙和明相幾聲朗笑。他狂妄自稱是河伯投胎，斷言秋汛半個時辰到，並以此與康熙打賭。等潮神爺來了，堤邊所有人紛紛往山坡上跑，他卻好整以暇地坐下來享受康熙留下的酒菜。陳潢的奇言異行，引來了康熙的注目。

康熙：（好奇、驚訝）「你怎麼不走？」

陳潢：「此乃鐵牛鎮，有神牛鎮守，何懼之有？這麼一桌好酒好菜，豈能浪費？」

康熙：「你跟我走，回頭我為你設宴，在這兒死了不值。」

陳潢：「多承厚愛！放心吧，水淹不了鐵牛鎮，我是河伯，淹死我的水，下輩子才會來。」

康熙：「此話當真？」

陳潢：（張揚自信）「一天之內，老天爺要建一個天然河堤，一天之內啊！皇上要建，還得半年呢！」

皇上此時不乏仁心，連個叫花子的命都捨不得，為了救他還願意為他設宴。十二年後，依然是這位皇上，為了彰顯皇權凜凜不可犯，為了貫徹一己意志，卻視百萬生靈為無物。

這一幕相遇，浪漫不下於劉備三顧茅廬。陳天一河畔所言俱成真，康熙更是刮目相看。好巧不巧，他正是戴罪在身的安徽巡撫靳輔，讀了他的治河之書又奇遇其人，向皇上極力推薦的治河大才。接下來官船上，陳潢對著康熙侃侃而談，闡釋他習自前明潘季馴的治河理念，並以一壺酒和幾根筷子為他演繹束水攻沙的道理。皇上自幼勤學好學，遇到不懂的不諱言，「朕還很糊塗，你接著說。」一席話畢，明相喻之為諸葛亮的「隆中對」。康熙龍心大悅，直呼「天賜此人給我大清，是朕的福氣。」並慨然承諾，將來遇到什麼困難，與他一起分擔。陳潢則慶幸得遇明主，可以一展平生志。

康熙：「說吧，你想要什麼？」

陳潢：「我不求個人禍福榮辱，此身此命，願畢於黃河。」

二人此時，猶如入世少年，揮斥方遒，意氣昂揚。一個矢志要治河，一個誓要平三藩。而黃河治、漕運安瀾、漕糧無虞，乃平三藩的堅實後盾。康熙深覺有幸得陳潢，對他的狷介疏狂，不放心上。為了勸阻斬殺清廉有為的靳輔，陳潢敢於喊出「殺了岳飛、留下秦檜，這是什麼世道？皇上！」事後，康熙不但說他頂得好，甚至嘉許「你敢說實話，朕就取你這份膽量。」

七歲登基的康熙，此時根基尚未穩，但正年輕又有為。銳意進取，用人不拘一格，先後拔擢落第舉子陳天一、高士奇。一個治河，一個進了南書房成了與明相、索相並起並坐的高相。同時開大清先例，將河道相關人事、財政權，全權委於新任河道總督靳輔。對老是「你啊我的」、不諳官場之道的陳天一，則採納靳輔建議，先讓陳潢為其幕僚，立了功再封官，官場事則由靳輔周旋擔當。

淪為叫花子的陳潢，不改書生意氣。

此身此命畢於黃河

兩人花了數月一同探勘黃河中上游，朝夕相處，靳輔知他、護他、惜他、包容他。

在靠近星宿海的黃河邊，冰雪冷洌，天地夜色俱遼闊。熊熊火光中，陳天一對靳輔道出了此生志向。

「不管他是滿人皇上，還是漢人皇上。只要他說話算話，讓我一生治河，我就給他嗑頭。我一定要讓黃河安瀾，不輸古人。」

康熙對陳潢的欣賞重用，有理性的功利：此時治河成功與否，攸關江山社稷。有感性的浪漫：陳潢身上的不合時宜和落拓不覊，映照出尚不失少年氣的皇上內心之渴望。

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三藩平，穏固了大清的國運和康熙的統治地位。

為皇上祝壽，靳輔、陳天一運來了「天下長河沙盤圖」，希望皇上能時時把黃河記心裡。皇上滿心歡喜，一邊羨慕陳潢書生氣不改，稱許三藩平有賴黃河安瀾，運漕運糧從來沒這麼痛快過。一邊拉著靳輔說體己話，心疼他長年風吹雨淋的，雙手紅腫粗礪，賜恩俟其子靳治豫成親時，彩禮由皇上備下。緊接著太皇太后送來魚頭火鍋，感動得靳輔有點不知所措。

當著百官的面，康熙意氣風發地立誓，要在有生之年全心全力治河，「要把黃河幾千年的隱患徹底消除，造福子孫萬代，此志堅不可搖！所有敢在河務上推遲干擾者，天下共誅之！」

言猶在耳，皇上成了天下該共誅者！

康熙二十二年（公元1683年），施琅收復台灣，皇權愈臻穏固。

眼看著自己想做的事一件件完成，平三藩、收台灣、黃河治，皇上愈趨自大。他已非當年那個求賢若渴，滿清勳貴眼中令不出紫禁城的小皇帝，而是成就一番功業的雄主。康熙的剛愎自用，成了索相、明相、高相口中，愈來愈難伺候的「一尊真神」。人不能和神鬥，再無大臣敢與他唱反調，而是爭相附和稱頌，跟著皇帝的意志走。 

人生若只如初見

明相，歷史上的納蘭明珠，著名詞人納蘭容若之父。底下納蘭容若這兩句詩，很適合用來概述康熙與陳潢的關係變化。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康熙二十三年（公元1684年），皇上密祕南巡。突其如來地來到黃河邊，靳輔跪在泥裡、陳潢跪在水裡接駕。

陳天一依然是鐵牛鎮初相遇時的河瘋子，少年意氣、一腔赤子之心。他和靳輔一齊投身治河，為的不是功名利祿、不是討皇上歡心，為的是黎民百姓。

「千古河臣之心，唯有安瀾而已。」

這麼說時，陳潢心滿意足，不負平生不負蒼生。甚且覺得比諸前明潘季馴，自己才不如他，卻比他幸運，得遇明君重用。

「千古英雄寂寞事，身後是非誰曉得。」

道出了康熙此時的落寞徬徨，甚至說出自己在位多年，似乎什麼也沒做。而陳潢的坦率，已讓他心生嫌隙。皇上眼中，河務就那麼點學識，聰明過人的他焉會不懂、焉能不如陳潢。他對二人的治河方略下指導棋，陳潢激昂解釋萬萬不可，海床高河床低，挖下河會引起海水倒灌，屆時飲水種地都是鹹水，置黃河兩岸百姓於何地？末了直言，「皇上於治河還是外行。」

精讀了治河之書後，康熙愈加相信自己精通河務。更且，皇上尊嚴不容挑釁。為了貫徹一己意志，召開全國河務會議之前，康熙向陳潢多次施壓，甚至派他的結拜二哥高士奇過去傳話，溫情進攻。

高士奇：「皇上跟以前可不一樣了，…他已經成了神了！」

陳天一：「皇上變沒變我不知道，黃河沒變。我受命整治天下河道，若不能據實說話，要我何用？」

高士奇：「皇上不就是想挖河道嗎？你就讓他挖，等到黃河真出事的那天，他就知道你陳天一說的才是對的。你現在跟他說什麼，沒用。…」

陳天一：「放屁！我要靠出事證明我是對的，我要靠那麼多條人命證明我是對的，只為了巴結皇上？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你讓黃河的老百姓去送死，你怎麼不去送死？回去告訴皇上，恕難從命。」

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全國河務會議本是一齣戲。皇上的原意是要陳潢與他一起唱，也就理所當然擔起責任。陳潢堅持挖下河之舉不通，還奏請工部踏勘，讓康熙無迴旋餘地。

索相早就說過，以陳潢直言敢說、不諳君臣之道的個性，能在官場上混一天，算他有本事。

為此，靳輔為陳潢長跪謝罪。

康熙：「你們頂得朕好啊！」

靳輔：「皇上，天一他不是這個意思。」

康熙：「你和他談過了嗎？」

靳輔：「談過很多次了！皇上，天一這個人性情直率，他是咱大清第一懂河務的奇才，偶爾有時恃才傲物，說話不當。」

康熙：（像頭被激怒的獅子）「朕什麼都能包容，就一件事情不行，那就是居功自傲。」

靳輔：「皇上，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請皇上明鑑。」

何事秋風悲畫扇

蕭伯納說，人生苦悶有二，一是慾望未得到滿足，二是慾望得到了滿足。康熙手上功績滿滿，卻愈發成了孤家寡人。他變得自大卻也迷茫，尤其是自小鍾愛的太子沒學會他的允文允武，還做出搶民女、服用催情藥等不堪之事後。一陣雷霆追殺，他跌坐椅子上，悲憤地說出「我是天下第一無能皇帝。」是以他在治河上與陳潢相持不下，就算生靈塗炭也非挖下河不可，除了保住皇上顔面，就是想證明自己。畢竟，他的下一步計劃是御駕親征準噶爾。

皇上派于振甲去挖下河，陳潢、靳輔抗旨不配合。若說陳潢的頭角崢嶸，映照的是尚不失少年氣的康熙。癡騃剛愎、沽名釣譽的于振甲，因本位主義釀成黃河水淹三省之禍，未受懲處反升官進爵，折射的就是已成了神的康熙。

陳天一：「天下不是他的，黃河也不是他的。」

康熙二十六年（公元1687年），皇上私信靳輔，要他與于振甲配合，莫讓皇上成了大臣笑柄。

靳輔：「皇上給大臣寫信，就是不希望我們駁他的面子。該說的、不該說的、好話都說盡了，這封信就是分水嶺。說句話啊！」

陳潢：「你希望我說什麼？」

靳輔：「我不希望你死。陳天一，你再考慮一下。」

陳潢：「考慮什麼？我們可以自欺欺人，下面的大臣可以欺騙皇上，可是黃河呢？誰也騙不了她。一夜之間吞噬百萬人的性命，禍連七省，不是沒有發生過。在黃河面前，皇上也罷，百姓也罷，大家都是一樣的。若我這麼做，我沒法原諒我自己。」

皇上在意的是的代表皇權的面子，陳天一顧及的是黃河兩岸百姓的福祉。擺在面前的事實很明顯，繼續抗旨，輕者流放、重者砍頭。更何況，他們不配合，自有人會取而代之。君子有不忍人之心，二人抗爭的不過是不讓自己成為生靈塗炭的劊子手。

皇權浩蕩，靳輔、陳潢惟有一身風骨可以對抗，視死如雲淡風輕。

陳潢：「這一輩子我已經很滿足了！從康熙十五年和黃河打這一仗，快結束了。我現在突然覺得好累，想好好睡一覺。將來的事將來的人去做吧，我們現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靳輔：「砍頭、流放、抄家我不怕，多年來苦心經營毀於一旦，捨不得。」

陳潢：「你想多了！黃河東流入海，幾千年不過一彈指間。焉知不會有後代子孫，再出來規治長河，安瀾萬古。做到不負此生就不錯了，咱們還求什麼呢？」

靳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也是癡心妄想。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

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陳潢、靳輔押解進京。囚車行至城門外，錯身而過的是伴著絲竹亂耳，騎高馬的新任河道總督于振甲。靳輔笑語，人生很短。陳天一感慨上次進京趕考，彷若昨日。

同年，于振甲治河無術，黃河七十二處潰決，淹沒四十二萬頃良田，哀鴻遍野。康熙未治他的罪，而是把陳潢的治河手稿丟給他，讓他繼續治河。

皇上將陳潢囚於獄神廟，無一言半語，不曾正眼瞧一眼。彷若忘了當年官船上，曾神采飛揚喊著，「天賜此人給我大清，是朕的福氣。」

如今的康熙，臉上幾分陰鬱，胸中幾分陰沉。說出「隆中對」的明相，已遭抄家清算。當初被喻為可人、一日七陞的高士奇，遭皇上一番羞辱後，罷了官。沒主見沒擔當庸碌無作為的徐乾學，反倒成了皇上眼前紅人。

質言之，皇上現在需要的不是會做事的人才，而是會曲意逢迎的奴才。更且，大清江山已穩固，皇上的尊嚴面子，比黃河兩岸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來得重要！

陳天一願意為了治河向康熙嗑頭，也心甘情願為了良知被殺頭。正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

革了職的靳輔求索相轉告皇上，倘若殺了陳潢這樣的大才，難逃史筆如鐵。想開創千古盛世，極愛惜顏面的康熙，懂得這個道理。他不殺陳潢，不給他定罪，只是關在獄神廟，任他自生自滅。陳潢胸懷大山大河，即使得刮鍋底灰沾水當墨汁，也要寫出「河防述言」。

書畢，含笑入夢，夢回星宿海。黃河的最初，陳天一的最終，無怨無悔。

「我要走哪條路？過完這一生？」

「這一輩子我已經很滿足了！從康熙十五年和黃河打這一仗，快結束了。我現在突然覺得好累，想好好睡一覺。」

黃河邊十一月天，大地一片白茫茫。靳輔鬢髮蒼蒼，正氣浩然，挺著身板，拄著拐杖，踽踽走向黃河。雨雪霏霏，河水湯湯，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

遺折裡，靳輔為陳天一陳情：「仰祈皇上察臣情詞，憐潢勞績，特沛天恩。」

「天一這個人啊，心中澄明，不留一粒渣籽，不記恨任何人。」

康熙三十一年（公元1692年），靳輔復任河道總督，衰病日甚，是年歿於任上。

翻閱著靳輔的遺折，康熙悲從中來。一手是陳潢的「河防述言」，一手是靳輔的「治河方略」，皇上難得地真情流露，心緒激動，熱淚盈眶。偌大殿堂，天地悠悠，形影相弔。是悔？是愧？是心痛？還是不捨？

「既死明月魄，不復琉璃魂。」

後記：劇中角色皆康熙一朝人物，然，天下長河為歷史傳奇劇。

偌大殿堂，天地悠悠，形影相弔。是悔？是愧？是心痛？還是不捨？

靳輔：楚水清若空，遙將碧海通。人分千里外，興在一杯中。谷鳥吟晴日，江猿嘯晚風。平生不下淚，於此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