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C.岔路

　　幻覺之中，洛德安靜地目視尚未成為「洛德」時期的自己以怨恨的語調咬牙。「我就是你所犯下的錯。如果你沒有忘記，那為什麼寧願捨棄我，也不願意正視你所犯下的這些錯誤？」

　　知道少女所指為何，洛德沒有抗拒、輕聲地開了口。「嗯，你說的沒錯──菲艾可家，從來沒有把男性當成人。」

　　「對。那個家，噁心至極──」

　　聽年幼的自己吐出這番批評反而讓人感到舒暢。深知必須正面擊破幻覺才有可能脫身，洛德揚起了嘴角。「沒錯，她們以女性為尊，用虛偽的姣好外在形象欺騙在戰爭中尋求安穩、或者是與動亂無緣的優秀男性，將他們當成只為繁殖完美女性的工具，不分晝夜的榨取……很恐怖對吧？但我的奶奶也好、她的姐妹們也好，還有我的母親跟她的姐妹們也好，全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彷彿有問題的是我。」

　　這個魔法探究的，是被施術者的深層恐懼。而自己最害怕的──是啊，正是身上流有這種血的自己。跟著小時候的璃娃一起憤慨那些令人作嘔的過去，洛德依然微笑以對。

　　「你知道嗎？我第一句聽到『父親』對我所說的話，是詛咒這個家族所有人去死──他的絕望跟痛苦，我想，大概就像是遭到『狩獵』的妖精那樣，看不到盡頭、也沒有逃脫的希望。」

　　像是憐憫、也像是反省一樣，洛德微微伏低了視線。「但我討厭那樣。我不想聽從她們的安排跟下一個被騙進城寨的外來男性結婚生子、也不想看著那些因為菲艾可家求取女兒而無辜誕生的男孩、或者是榨取不出利用價值的男性被當成奴隸欺負對待……所以，我做了比她們都惡劣的事。」

　　一面與虛幻的自己交談，洛德注意到那道身影飄渺地晃動了幾下──彷彿在說有誰正在試圖解開這個魔法。

　　那肯定是索羅。

　　意會到她們的危機即將解除，洛德的心情也輕鬆了起來。她知道自己過去的故事並沒有一個完美的結果，但那不表示不會有美好的未來。

　　「僕從地位的男性之中，有兩個人決定與這群女人同歸於盡──放火的計畫跟方式，都縝密地能夠確保無法逃脫。而我早就從他們的靈魂聽到計畫跟實行的時間，卻沒有告訴權力最大的奶奶，甚至還偷偷幫了他們一把。」

　　一面道出真相，洛德朝著那個過去的自己提起魔杖。「沒錯，那把火相當於是我放的。我不會否定那些罪行曾經發生過，也害怕我其實一直都跟我討厭的她們一樣，沒有真的踏出去面對那些錯誤……但是，那無法成為阻止我前進的理由。」

　　知道癥結點在哪、為什麼自己看見的會是小時候的自己，洛德正視了那些從未向他人提起的不堪回首，並且選擇了抬頭挺胸。要說為什麼的話──「因為，我還活著不是嗎？只要這個世界還存在，就還能夠繼續找尋贖罪的方式、也能夠繼續往前走──如果虛假的你會成為阻礙我前進、妨礙我把這個世界取回好再次走上這條路的事物，我就只好強行通過了。」

　　理出了自己的答案，洛德揚起如常的笑容。「給你十秒的時間從那裡讓開，璃娃．菲艾可．玥。」

　　彷彿應和她的決心，幻覺籠罩的黑色布幕在幼年的璃娃尚未反應過來之際，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揉爛般與純黑之景融合在一起的假象隨之消散、周遭很快恢復為白樺林的出口。

　　◇◇◇

　　意識到索羅放出魔法時已經停不下衝刺，比妞正面迎接看似毫無傷害力的藍白光芒掃過全身，卻僅在瞬間便意識到身上發生了超出理解的事──無法使用魔法的喪失感點燃了憤怒，她咆哮著撲往停在原地傾下身子用力喘息的索羅、伸手掐向因施出不尋常的魔法而還沒辦法活動的目標。

　　為了強制關閉比妞使用魔法的能力，施術的索羅本身也需要支付龐大魔力作為對管理者施術的代價。雖說只要經過休息就能恢復魔力，然而一時之間還沒辦法緩過負擔，躲避不及的索羅便被奔馳過來的比妞撞倒在地。脖子被按掐住、呼吸遭到限制的索羅只能伸手試圖拉開她、咬牙掙扎著抵抗比妞惱羞成怒的暴行。

　　兩人之間的勝負早已在她失去使用魔法的能力那刻分曉。現在的比妞不過是個什麼都辦不到的普通人類，要是繼續對她用魔法或是武力，只會變成單方面的殘殺──混亂的思緒還沒釐清，騎在身上壓制自己的比妞便被什麼擊飛、狼狽地摔滾出去。

　　「你沒事吧？」取代消失的重量，溫柔地攙過來、救了自己的是令人安心的可靠身影──沒想到在這段時間，他已經將破千的敵人們全數擺平。其驚人的表現象徵了專司戰鬥的一族在經過引導與打磨後究竟有多惹不起──再次平復起呼吸，索羅輕輕地回以鼻音，向沒有半點疲態的莫葉點了頭。

　　確認誓約主人沒事後，莫葉才維持一手半扶著索羅、一手握劍的姿勢緊盯已經被踹倒、甚至因衝擊而咳出血絲、卻仍試圖爬起的比妞。「要怎麼處理她？」

　　「即使她曾是『管理者』，已經無法使用魔法的她現在也只是個普通人。」坦然地告訴莫葉對方已經無法繼續戰鬥的事實，總算緩和好自己的索羅重新站起身──「要是讓她就這麼回去，依照『那邊』的做法，恐怕會讓她承受相當不堪的污辱。俘虜的話可能更……」

　　對於沒有利用價值、或者是失敗的管理者，史旦他們會採取怎樣的激進手段或是凌辱責罰，實在不敢想像。但要是讓比妞淪為戰俘，也不難預見她會遭受多少洩恨的對待；無論是哪一方，都只會又一次延續哀傷與怨恨的連鎖、加深彼此的對立而已。

　　那並非必須的行動、更不是此行的目的。

　　面對這種兩難，加上對方明確散發出拒絕溝通的意志，索羅略略考慮了幾秒，最終按上繫於腰間的普莫劍劍柄，毫不猶豫地抽劍出鞘──殘忍與血腥，在某些時候會成為施予對方的最後一點憐憫。

　　目睹索羅拔劍，莫葉深知誓約主人不是會主動選擇掠奪或是殺人的類型。意會到索羅此舉除了想要自己與這名管理者做出了斷外、也有著溫柔的考量，莫葉果斷地選擇在旁守候、朝他倆投注見證一切的凜然視線。

　　專注盯著比妞的索羅舉劍挪步，其輕盈奔向對手、俐落而不拖泥帶水的揮劍之姿宛如翩翩起舞的蝶。仰首重新坐直的比妞僅一抬眸便感受到侵入左胸的冰冷。愣愣地看向對自己刺出這一劍的索羅，知道自己即將迎來什麼的比妞神情表露出猙獰。「你會……後悔的。」用盡力氣吐出最後一句狠話，還來不及感受到更多，比妞便覺意識像浸於深邃的海底開始逐漸溶解、彷彿落入一場深沉的睡眠──

　　她在索羅的劍下停止了呼吸。

　　確認這一名襲擊過來的管理者已經死亡，索羅才安靜地將劍抽出──沒染上多少腥紅的劍尖，似是在敘說其主擁有不給予對手過多痛苦的仁慈之心。

　　提起袍袖揩去劍上的血痕、把普莫收回鞘內，索羅才趨前蹲到比妞的遺體旁。「無論形式如何，謝謝你曾經為這個世界付出……」像是說給自己聽那樣低喃出聲，他掬起一抔土，象徵似地灑在比妞身上。簡單的弔唁之中，曾為對手的管理者，彷彿敘說其身早已脫離人類的領域，比妞的遺體開始化為粉塵消散──「但是，我不會後悔。因為，這個世界並不需要這種『管理』……萬物擁有獨立的意志，可以自己決定想要的未來。」

　　而那正是他們所有人聚集於此的理由。

　　親手送比妞最後一程，索羅再次起身轉向解除魔法、恢復正常後迎過來的同伴、以及一直守候著自己的莫葉。

　　「大家都沒事吧？」他環視眾人，確定己方折損的人數已經控制在最小範圍、沒有幾人受傷才稍微放下心，卻無法打從心底高興起來。露露的逝去是來自管理者的下馬威，這也代表前方的路走得越深、就可能會堆積出越多的屍體。僅以一人的犧牲成全眾人平安前進──像這樣的想法，恐怕才是對身先士卒的露露最大的失禮。抱持著讓其安息的溫柔意志，索羅亦將這件事告訴其他人並叮囑注意安危後，才開始重新整隊。

　　然而，不符合預期的行動早已在剛才的那陣混亂中發生──息傳達了楚彬班上的皇麟在看見幻覺的那段期間裡，已經逕自脫隊往前的事實。

　　知道她是因為擔心二哥的生死才擅自行動，索羅推算著能在下一處追上她，便在簡單整理過敵軍屍橫遍野的平原後，再次指揮眾人動身前進。

　　透過同行的妖精族長轉達前方傳來的指令，知道沒有太多時間為露露悼念，緹娜與亞隆僅能簡單的跟著洛德與幾位致哀的盟友們一起向少女的遺體行騎士禮，並以亞隆的魔法替她安葬於聖塔這帶肅穆之地。

　　知道這消息的校長大概會難過吧。悠悠地這麼想著，早已習慣與幽靈為伍的洛德試圖召喚露露的靈魂──毫無回應的徵兆一點，讓洛德更加肯定少女的靈魂恐怕早已被管理者給收走了。在接近聖塔、此刻更是由複數管理者坐陣的這一帶，想要呼喚誰的靈魂恐怕是難如登天。

　　接下來的路途肯定越發驚險。若是想往前，還有可能失去其他同伴──做好這樣的覺悟，結束弔唁的洛德和另外兩位騎士一同跟上隊伍再次前進的腳步。她沒有將呼喚不到露露的事情透露給緹娜跟亞隆，僅是含糊地應付過兩人的關切後、轉開話題叮嚀他們專心往前走。

　　後方的楚彬與楚楓班亦已接到了消息。同伴的逝去固然令人難過，卻跟每一次出任務時一樣，為了不辱騎士露露的那份意志，他們必須連同它的份一起前進。

　　在隊伍最前方帶領盟友們繼續往深處邁進，索羅憶起比妞透露的訊息。她說了，茹是她所培育出來的，再加上先前便知道茹的工作並非單純的暗殺他們之中的誰，而是跟『柱子』的設立有關係──這代表茹的通緝犯身份很可能並非實情，僅是為了方便行事而賦予的頭銜。要是管理者的計畫順利，茹說不定就會在某一個時機點利用幻系魔法從通緝犯的身份中脫身、名正言順的讓亞薩奇爾魔法學園的騎士團無法逮捕到目標、為此接受懲罰。

　　而茹同時亦是比妞用作遮掩她目的、為了設立柱子而聲東擊西的障眼法。繞了這麼大的圈子就是為了干擾能夠讀取息的自己、讓人在當下察覺不到真相……作法雖然迂迴卻很有效，而且這種相當清楚自己會怎麼行動、看透一切的感受──怎麼想都像是史旦的主意。

　　正如他利用皇麟傳話的舉動一樣，史旦彷彿在隔空宣告他一直都在觀察著自己。思及此，不祥的預感漸次攀升，索羅總覺得現在的聖塔上方，也就是天上的狀況，或許早已不如自己的預想。

　　只是，那些不安都得在解決眼前的難題後才有機會面對。抵達下一處岔路之時，眾人無不停下腳步──樹枝般蔓延開的分歧道路總共有十四條，那是與過去曾經走過的路相異之景。

　　早已有心理準備聖塔周遭的路線是何等無法預測，索羅對此並不緊張。他安靜地上前輕觸眾多岔路的入口處其中一株樹，一如平常聽取息的聲音那樣從駐守入口的植物上頭交流前路的情報。不需多久，索羅回過眸來。

　　「這裡的岔路其中兩條連在一起，走進去的話，走到底就會回到這邊。」他伸指輕點空氣，在其中兩條岔路的入口用魔法標上了叉字記號，提醒眾人不要誤入。

　　一面做好記號，索羅再次開口：「另外的十二條路通過後都會抵達神聖御魂之塔的門口。不過，每一條路都有進入人數的限制，一但超過可以進去的人數，入口就會關閉，直到下一次變換道路……」意即他們稍早分好的前中後三批隊伍對這個情況已不適用。

　　「也就是說，我們必須平均分配入內的人數。」道出唯一的解套方式，索羅環顧了夥伴們，進一步提醒：「入口這裡的魔法只是暫時的。一但踏進岔路，就會進入岔路內所連接的真正區域──這裡會是最花時間的地區，請務必記得隨時查看聖塔的位置。」

　　岔路後方可能會出現的不僅有冰原、火山、也可能出現春天的平原或者是冬日的清幽山谷。聖塔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區域──對事前有在別墅內利用不同地形跟氣候鍛鍊過的騎士團而言，前方的未知路途或許才是真正考驗練習成果的時刻。

　　另外，根據剛才那一棵樹給的訊息，皇麟已經挑了其中一條路進去。以妖精的腳程跟適應環境的本能而言，要追上她不會是難事，不過現在的她能不能夠敞開心扉聽別人說話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在昨晚的崩潰之後又接收到幻覺的洗禮，皇麟的精神恐怕已經到了極限。

　　如果可以的話，索羅是想追上皇麟的。只是，有一條道路後方的空氣構造跟裏森林相似、並非人類可以通過，對非人而言亦相對危險──比起去找皇麟，索羅認為自己更該以危險的路優先。

　　看出他在猶豫，莫葉確認似的開了口：「騎士團的大家也分頭行動比較好吧？」即使騎士團的人數本來就不多，依然需要分散風險。對此提議頷首表示同意，索羅亦看向其他族群的幾位族長。

　　「布利斯、克萊諾、弗朗傑，還有每一位曾經共同作戰過、或是將生死交付於我的朋友們──」如數家珍似的呼喚每一個認識的人名字，下定決心將皇麟交給同伴的索羅刻意站到自己想進去的入口前方，朝每一族的領導們道出了心目中理想的前進方式：「接下來的路途，我們必須分頭走。另外也希望每一個族各分出一部分的人，跟著亞薩奇爾的騎士團成員洛德班、楚彬與楚楓班、艾夏琳跟海莉班行動──拜託你們了。」

　　方才亦與洛德班共同前進、見識到露露被偷襲、亦有致上悼念之意的妖精少年動了動耳朵，沒什麼異議地點了頭──身為被喊到的其中一人，名為克萊諾的少年族長毫不猶豫地選擇分出一部分的族人跟著洛德她們一班，並另外率領其他族人站到與洛德班不同的入口前。已經親身體驗到管理者的魔法與實力甚至可以讓人察覺不到殺意，此行的危險可說不言而明。

　　被點名的布利斯與弗朗傑亦跟上他的行動進行人力分配，不出一會，在場的人們便分成了十二隊──他們互相約定於聖塔大門之處再見，彼此主動為了爭取平等與尊重，朝未知會有什麼危險埋伏的前路邁出了腳步。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