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閱讀《青蚨子》。首先是古典式的大量短句,悠悠喚起一種古老漢語詩歌情懷的「風格」。然而,以「物質」而言,它是本厚重的小說。短語長書,予人之印象不是經年累月縫接起的、如捲軸的連續性書寫,反倒像是某件物事摔落在地後,無限的裂解到碎屑以如星點般閃現的整體圖景。雖以書寫的實踐而言不可能,但,成就這麼長篇幅書寫的,主要並不是無盡製造與生產的意義,而是意義進入終結階段後,自身的的無盡細瑣化,微細化。
而敘事,也隱然成為微物之神。
也就是這樣「碎裂」的整體,使得符號底下的意義不安起來。因此,符號本身也浮動了。譬如,依附著一切的有餘村本身:「村人談起村莊,會依照語意、場景與對話而更動名稱:有漁村、有愚村、有雨村、有傴村、有腴村、友妤村等等。」到底,因為一切「有餘」,餘下之物,所以什麼都可以是,也什麼都可以不是。名字因其變動抹消了歷史。探問、歸類與認識不歇,而餘數常在——如波赫士舉例:國王權杖每傳一代就切去一半,越到後來就越短,但仍然存在——,反倒成為一個安然而自由的觀念上的曖昧地帶了。有餘村的所有「居民」(包括大量的鬼),在此皆為剩餘之民,在「有餘」的符號之下,意義任由氾濫,在同樣的地方彷彿無邊境的漫遊,卻又不曾出界。
於是,金生在命運的玩笑中得到的骨灰罈,首先是無所不裝的「聚寶盆」(不也是個事物無限分裂的想像?),爾後為「生死簿—龜」 現世的暫時居所,到後來的意外碎裂,是不能忽略的「小事」。如同小說畫面中一閃而現的「小說自我剖露(又隨即隱藏)」的構造,《阿爾諾非尼夫婦》畫作中的小圓凸鏡。但,造成這破裂的是什麼?小說的歸因是金生的摯友羊頭,這意外且造成兩者間的友誼破裂,與後來必然的考驗與贖回。但,或許在此我們「犯規」到過度詮釋的地帶,將骨灰罈的破裂歸咎於「生死簿—龜」的越界(或是牠的肉身實存與金生的精神或夢境鏡像式相互偷渡),原來安置生死秩序的容器超過乘載,生死本是正反或裏外的絕對差異,現在成了無數的碎片,每個碎片的正反,也令生死成為隨時能翻轉的眾生相。
「生死簿」並非失去作用、也未遭損毀,默默的顯示命運卻毫不似決斷者的「牠」,僅僅是失落了、改變位置了。有餘村的「正面」對此毫無所感,而「反面」,陰間的殘酷喜劇世界,雖然中階主管(崔判官、土地公?)的惶恐與高階主管城隍爺的震怒,不過除了陰間本身的微小混亂(譬如大量的鬼被抓去投胎),也感覺不到大難臨頭(似乎是崔判官丟了烏紗帽可以解決之事)。因此,儘管厚重的一本書沒有刻意建構起一個系統的世界觀(並非是作者的旨趣),這個世界仍令人感到溫柔又微微不安:一個缺乏至高權力的無政府世界,命運甚至不是最高主宰(更不用說是要依靠生死簿執行權力的城隍爺了),是機運本身。機運又在每個存在的選擇當中被擾亂而難以預測,但又不會真正改變什麼事(因為整體是個碎裂的圖景)。似乎在這樣的世界觀中,因為生死間的界線如此鬆動與翻轉,又如此耐心描述地獄之景如小鎮日常,好像,世間最暴力的種種,彷彿也溫柔消解了。是或不是(to be or not to be)成為細瑣小事(有餘村的陰陽兩界幾乎沒有大是大非的困惱),生死不是界線分明的禁忌,「如何」珍視、相處、經驗,成為每個存在的價值追尋。
「生死簿」的失蹤,使得原先的讀者(地府的居民)驚慌,一切的規則與宿命,轉到「我們」手裏:書中幾乎佔掉一半篇幅的「生死簿」裡的小人物甚至某個地方風景,呈現在我們(讀者)的目光下。閱讀,即是讓這些存在完成屬於他們的命運。就此,命運只需一瞬光景,在讀者的目光下,小說裏「生死簿裡眾生」的時間凍結了。「有餘村」並非沒有信仰,而是缺乏統攝一切的儀式(因此老是有安那其的狀態),神聖與世俗的差異,在日常的細微舉止中流轉,不在永恆而在時間之中。然而,這裡的時間,乃碎片化的時間,也是晶體化的時間,有餘村內,無中心且機運的,隨處都可發生故事,誰都可以成為短暫主角的嘉年華會。我們「讀者」與有餘村裡,至少「生死簿」上餘數中的人的關係也安然確定了:故事攤在我們眼前,我們閱讀,讓他們靜靜等待命運的完成。
在此背景下,由金生為主要冒險者所構起的、「愛的贖回」的古老套路,相對而言在閱讀間有些窒礙難行之感。不過情感的真摯,卻反而在這堅持之下(同時有賴讀者的耐心),成為綿延的、超過個體(而且只是個孩童)的更長遠的感情了。如「河」(《神隱少女》的白龍?)所言:
「我不曾對這個世界失望過。」
在「生死簿-龜」與「金生-鮫人」的短暫流變的相互位移中,作者創作出一個特殊的時間,容許我們閱讀剩餘之人命運的時間。生死儘管疲勞,故事當中的徒然,留下的、擦痕般的每個渺小存在的獨一無二價值與情感,在此顯現留影,即使「活著,如此之難」。
這些碎片存在相互接近卻尚未縫接成的整體圖景,也許在書本闔上後會向心聚攏,抑或離心消散。不論如何,終得明白一種必然之痛,且繼續走下去:
「被棄的存者以難以言說的憂傷與意志,釋懷了終將不告而別的世界。」
刨盡血肉,化作青蚨。告別,乃是最終的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