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而飽滿的事物充滿奧秘:《日光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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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們會記得並深深被打動於那句剪裁下來,放大,加重念出的那句話:

「沒有真理我大不了憤怒/沒有奧秘我會深深哀傷。」

這句話不能更多了,同時,在字句的使用上的美感與乾淨也不能更少了。似乎讀起蔡翔任的句子(暫且先擱置「詩」本身),會有這樣最初的印象。字句的簡潔,表達的意義無比充盈。

他言及的奧秘並不奧秘,而不將奧秘給奧秘化,卻是讓奧秘可以保持其奧秘性的方式。意思是,奧秘就是奧秘,不需隱藏、偽裝、多餘的裝飾。我可以想像,是這位詩人也許會有的文字潔癖之一,是絕對地拒絕以不恰當的、晦澀的、自我膨脹的、故作神秘的語言,將奧秘本身變得不純粹。

我是這樣理解這裡的「沒有」。沒有真理,一切落入相對甚或虛無的憤怒,對於一位認真的求知者相當合理。然而那卻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某種絕對的肯定被否定(沒有真理),那仍是一種肯定,甚至是某種結論了。我們仍然可以擁抱思想或被擁抱,既然沒有真理。然而沒有奧秘,沒有那份未知、無可言語,失去了那個只能用偶然一瞬的共感或通感去對話的奧秘(同時不能保證與證成),產生的的「深深哀傷」,是因為從此任何嚴肅的感受與觀看不再有必要。感覺與世界不再有更多的交流可能,那麼挖掘「感覺自身」的歡愉自然也消散。猶如何內·夏爾說的:「若自身前方沒有未知,我們如何活下去?」(恰好這詩句出自於夏爾1948年的詩集書名為《憤怒與神秘(Fureur et Mystère)》)

所以,似乎在這些溫柔寫下的詩句裡,詩集名稱「日光綿羊」的意象裡,有某種意志在。必須要愛,必須要快樂,必須要輕盈。因為感覺尚在,思想尚在,生命尚在,而真理尚待追尋,奧秘仍就純粹,至少自身的詩句內,彷彿完整無缺。如這樣的宣言:「我要繼續發問下去/有解無解/都更加證明世界的神秘。」(p.51)


我想起韓波的〈感覺〉裡的句子:


「我將不會說話,我將什麼都不思考:/然而無盡的愛將在我靈魂裡對我展現,/然後我將走遠,走得更遠,如同一名波希米亞人,/由自然引領,—快樂地如同與女子相伴。」


「自然」是關鍵語。請容許我最後一次提起韓波。他在年輕時曾寫過短詩〈母音〉,讓每個元音擁有顏色:「A黑色,E白色,I紅色,U綠色,O藍色,母音啊,有朝一日我要說出你們潛在的生命。」當時還有意留待將來道出這秘密的韓波,在《地獄的一季》裡再次提及這五個母音的顏色(而且聲稱「我發明了」),但他沒有說明,而是將我們帶向另一個方向:「我確定了每個子音的姿態與動作,某天或其他,我會用天然的節奏,創造一種可被一切感官接受的詩歌語言。我保留這個翻譯。」

蔡翔任也許一樣,對待語言,不會視之為中介、工具。無論是追尋真理、探索奧秘,或是描寫感覺,文字都不僅僅是傳達而已。文字即是本身。那種「不可轉譯性」,所珍惜的,不僅是不可轉譯之物,也同樣珍視不該視為轉譯工具的文字本身。

於是,寫作,意味著文字的煉金術(恰好就是韓波給出的)必須如此孤獨,又無比充盈。在《日光綿羊》裡,詩人是快樂的孤獨者,且「簡單到自己微笑、心痛」(p. 89),每個句子都是完整的碎片。


「我不太在意你說些什麼/只要你熱情、純粹/音色和語調結出超越現實的水果/你詞語中的事物就圓盈有光」(p. 30),而這個「你的純碎熱情所說出的詞語的音色與語調」,撫慰起「我」,使得「我」會「瞧不起卻又瞬間原諒了自己」。專注於尚嫌不足的所思所學,只願有一天能夠「靠近你言語的邊緣」。


這些詩篇感覺是瞬間寫就,許多的「我」與「你」中的交會,更多的時候,「我」是聆聽者、凝視者、被思想撫慰者(而非主動深思、展現思考力者)。自甘被寧芙誘惑暈眩,直到界線。界線不是終結,不是虛無。將意象逼向邊界(以極簡的方式),去「聽雨聲的核心」、「大地所有色彩的核心」、「依偎著星球的身體」、「把大海的臉翻過來」,一下抵達的邊境,彷彿到了那裡才準備好真正的觀看,聆聽。終極的亦是最原初的「去感覺」,同時是遺留給世界的話語也同時是天真者的牙牙學語。於是,另一種話語乍現,同時言說也同時沈默:「我還在說話/你說我不像在說話。/我不是不像/只是另一種像。」

接著,在邊境上,嶄新又成熟的話語中,截然相反的意象運動被允諾,在瞬間同時給出:


「你說日子摸起來像綿羊/不管是歸來的/還是走丟的。」(p. 37)

「種子閉著也是開著。」(p. 47)

「生命的原文/那是人之初/也是人之極。/讀著自己,思想空白的湧泉/順流而下/逆流而上。」(p.49)

「目光/拱成一道弧/往內滑,也往外滑。」(p. 55)


走到最核心處,也走到最遙遠處(「旋成了竹蜻蜓/低低飛著,獨自橫越了/大地的身體。」);走進最深邃裡,也走到最表面處,這兩件事或許只是同一件事:最深邃之處就在表面。那麼,在這一切的正與反、光與影、天與地、內與外的極限處,觸及了也許最為神秘的事物(也許就是「奧秘」了):事物的自身。也如同「輯二」的名字:詞語的說話聲。詞語自己說話。我可以安然沈默或言語。

語言接觸到語言自身(而不是其他負載的意義)、思想遇見了思想自身(而不是其他概念),一切可以猶如梵樂希所說的「原樣(tel quel)」:


「唯獨問題/守著問題。」(p. 67)

「只要每朵花/都在賞花。」(p. 78)

「鹽抱著鹽/開出朵朵小花。」(p.80)

「用一只盆栽的自由/代替了我的自由。」(p.94)


「午後的陽光抱著陽光/這是今天的奧秘還是幻覺?」(p.100)

梵樂希說:「愛促使更新:因為愛重新審度一切事物。」簡略而言,通過凝視、思考,言語的鍊金走到邊界(較集中於「輯一」)。也讓事物回到自身所有的充盈飽滿(偏向於「輯二」)。「輯三」的神話學,語言回到了自身的斷片,詩人在此允許自己神秘,或成為神秘本身。


重構宇宙(「世界/破殼而出/沒有父母」),或重構詞語(「詞語/吐出小小冰芽/是為詩歌之始」)。在眼神交會的那瞬間。「眼神/瞬間/瞬間。」(p. 130)沒有主詞受詞,於是動詞也變得可疑,因而無疑。


至此,詩集的最後,詩人「我」或許終將贖回自己的名字,把自己記得了:


我的名字

興許會回望我

並記住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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