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距離的理解:金宇澄《回望》

2024/01/20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也許是對《繁花》印象太深刻了,字句間跳耀出擾亂著話語的竄顫之意象,密密麻麻構成本書最大圖景的無數「不響」。你知道每句「不響」必然藏著更多的心思流轉。於是在那本夢幻小說的華麗雕飾的表面上,讀過,卻陰刻了另一種文明反面。那多像是一個熟稔觀眾心思的表演者,用雙手絢麗的擺出種種擬態手勢,如蝴蝶飛舞、狼狗狂吠、鳥羽振翅,卻漸漸驚覺他真正的意圖,並不只是目光聚集的那雙手,而是引誘我們貪看,打在那雙手後的光影,如何在牆上映出更幻美的圖景。一整座巨大的海市蜃樓。

所以當我們讀到《回望》時,語言的樸實感,讓我們彷彿從搭了許久的船,剛踏上睽違已久的陸地上時,感到難以言喻的搖晃感。奇怪的是,你會期待著或許這一次,這樣不一般的材料,可能勾起一段大歷史。然後你會發現。的確是大歷史,而書中的作者父母兩位則是小人物,大歷史小人物這種不罕見的組合,奇妙地在他的筆下如此靜謐的陳列出來。像是參加一個細心挑選陳列的文件展,也如同在一個隔絕的空間裡,安心聽著一捲反覆聽過無數次的老舊錄音帶,眷戀起時光累積的灰塵,與絲絲的雜音。

若我們重新檢視十九世紀曾經擲地有聲的歷史學信念「史料自己會說話」,姑且不論在日後是如何站不住腳,然而史料確實是會說話的。不僅會說話,還會撒謊、讓人陷入迷宮、讓人寄放過過的幻想與投射,史料會隱藏真正重要的真相,也會挑在某個時機揭露出提供者或是發現者或研究者一開始沒預見的事實。總之史料從來不是中性的,也不是惰性的。以一個暫時不會太武斷的態度,我們可以說,無論是不是史家,面對史料,最好的選擇是對話。


《回望》雖然採取不同的三種敘事方式,並讓不同的敘事,父與母與自身,重疊出的故事,除了增加層次外,也留著作者有意任期呈現出的記憶的差錯,與版本的變異。因為,從一開始的聲音,我們就知道,重點並不在於透露出的真相是什麼,中間的斷片缺漏了哪些,而是回望的姿態。

作者回望的姿態,恰好與年輕的父母對視:


他們那時年輕,多有神采,凝視前方的人生,彷彿無一絲憂愁。他們是熱愛生活的一對。

〈一切已歸平靜〉裡的父親是個「越來越少話」的老人,這位上海在中日戰爭淪陷時期的中共諜報人員,一輩子仍然厭惡著日本人。然後引出了那段歷史。日共在東京的組織暴露,使得上海的中共情報系統受到影響,此時的父親與另一個諜報人員佯裝兄弟(一開始說是堂兄弟,到此書第二部分說是兄弟),兩人同時被捕。「堂兄」在中途跳車,最後在醫院過世。不知情的父親盡力隱藏,深深擔憂說詞不一。隔日,在押去醫院對質時,這個假「堂兄」只捏捏他的手,兩天後過世。這個彼此底細不熟(畢竟情報機關都各自有機密任務)的偽堂兄之死,觸動的是父親真心的遺憾。在書的第三部分,以母親口述歷史的面向,我們也可以看到她初識父親時,他還是偽裝兄弟時的「程維德」。這些歷史當中的假裝,實際上在回望時,成為再真不過的回憶與情感。

於是,閱讀當中,看不到作者對於記憶材料或書面材料太多的質疑,對於缺漏的部分也沒有太大的執著。真偽或整體真相,自然不成書寫的主要問題。「回望」的姿態裡,沒有明言的心緒,以一個場景隱隱說出:日後,文革被沒收的書籍,在1978年讓物主認領,卻在一大群書海與人海中,明白「每一個來者,此刻都念想著過去,眼前這座大庫也確實盛滿了過去,但只是一種複雜的堆疊,糾纏著深不見底的破碎記憶,每個人要找的每一頁字紙,以熬煮於目眩神亂的這個漩渦之中,必與主人無緣」。混亂中抓的一本書,上面匆匆留下的前個物主的一行字,卻「沒有此人更多的信息」。歷史如此大,紙片與文字未必少,但散逸覆滅,像是過去再死過一次。大概就是這樣的幽微心思,事情已經故去,若記得的人,或能清楚知道檔案透露怎樣訊息之人也死去,那麼這件事就二度死亡,徹底的。所以作為作家,將「(已)故」「(物)事」記下,故事,也確實如他所說,無需虛構。如果虛構故事,得要花上更多的心力讓情節與人物飽滿,必須交代,但歷史不是,屬於個人的「故事」更不是。

這些沉默,像是一種看待大時代當中自己與他人的基本倫理:「我母親說:你爸爸從不講自己的痛苦,總是講別人的是,不能再講了,很多人都死了...」。這時,虛構反倒變成一種僭越,而無關任何文學了。父親的章節中反覆引述的父親與馬希仁的通信亦是如此,透露了許多記憶片段的同時,有更多的「互不講自家細節」。

不過,心態上我們已經知道如此,作者也如實呈現。細看之時,還是在豐富的各種材料(書信、照片、檔案、札記)當中,看到《繁花》作者「露一手」:他處理複雜的聲音與質地時泰然自若,像是個和諧著不同樂器的指揮家。有時讓材料自己說話,有時重新敘述整理,有時抽絲剝繭讓我們從片段虧看到更大的場景。即便在〈黎里·維徳·黎里〉一章展現他處理各個原來細鎖無序材料的才華,他仍然不耽溺,在〈上海·雲·上海〉以母親平實的口吻敘述那大時代驚濤駭浪的浮載小舟,幸而未遭覆滅後的平和晚年。

作者在《回望》的台灣版序明白指出引發他挖掘材料的動機,以及包括兩種態度:對待前人的材料,可以白手套珍視,也可以拳打腳踢當作垃圾。終究我們稍微懂了,寫作的意義之一,不是滿足於才華或創作出多少想像力之外的東西,而永遠只是單純的好奇與探索,以及一種對時光的珍惜。如同作者所言:「如果我們回望,留取樣本,是有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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