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個人存在過的世界梳理,總是一件太遲的事。吊詭在於,如果沒有後見之明的眼光,也無法將事物安頓。安頓不僅是空間的歸位,也是時間的。必須以遲來者的姿態,接收來自於過去投向未來的眼光,才能明白當年眼底所見到的可能風景。這樣的程序,我喜歡以一個平凡的詞彙命名:認識。
認識永遠是重新認識,是真正的認識。總在事過境遷後,而時間無論好壞皆繼續向前延展時,認識的意識誕生。這意味著,讓自己成為一個中繼點,暫時地脫離時光的鏈鎖,過去既不扯著你,未來尚未拉著你的狀態。你成為一個理想的實存,一個純粹的意識,一個理想的敘事者。敘事者「我」的展示,不是只是記憶與情感的內容,還有形式,說話者的聲音、語調、袒露與隱藏,或曰其風格,成為這類的敘事真正重要的內容。
自我的敘事,或說能夠自我虛構化,走入另一真實幽徑的時刻,往往與死亡有關。本書收錄的安妮·艾諾的《位置》與《一個女人》,敘事的開頭,是父親與母親的死亡。
透過死亡,敘事者才能書寫他們的生命史。對於理解艾諾的文學而言,是最好的起點,因為這正是她確立自己文學策略的發動點。這個回溯的過程,並非只是對於父母親與父母所生的世代的回顧,事實上這是一種敘事聲音的系譜學式的追尋。換句話說,透過書寫父母,探勘自身最初的書寫意識從何而來,關於自身的教養與匱乏,是如何讓自身的書寫成為可能。
是以,儘管是自傳性書寫,我們仍然要注意其虛構性。虛構與否的機制不在於事實的真偽,而是在記憶方式中的猶疑,時序的錯位,理解的曖昧。因為「我」並非在現實世界裡說話,而是在書寫中才能言說。不是將所能說的事寫下來,而是書寫沉默,並在書寫所不能及之處,留白之處,讓言語留在應當沉默之處。
我們可以當艾諾的所有的作品,都由一個角色,那個以「我」說話的敘事者貫串。如同她自身心儀的普魯斯特(她在多處表達過對普魯斯特的了解與喜愛)。若普魯斯特有感於時間,艾諾則是敏感於空間。當然,這空間不只是地理的空間,而是她以一連串的作品所勾勒出的「社會空間」。關於這點,若有興趣,可參考引響艾諾甚巨的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 Bourdieu)作品。
在本書裡收錄的兩個作品,我們得以見證從外省到巴黎的橫向地理移動,以及縱向的由底層到知識中產階級的縱向移動。艾諾在回憶中展現的,不是隨意躍出的回憶與私人的感悟,而是一種可以指認的軌跡,以及角度與感受方式,描繪起社會空間當中的個體存在狀態。「我」不再是盧梭式的,對世界呈現出內在是一個充盈的、獨特性的靈魂。艾諾將自身出讓給空缺,讓「我」曾所在的位置說話,我即是我的軌跡,形塑我的一切。
位置決定風景,位置決定話語。決定了我喜歡或討厭什麼,想追求與擺脫什麼,甚至包括我怎麼去說,怎麼去思考的方式。
艾諾能寫,是因為她是「階級逃兵」(transfuge de classe),一個雜貨店的女兒(父親還得兼工養家),最後成為一位文學教授與作家。脫離原生階級之人,乍看享有兩種視野與經驗,實際上更多的時候,不是兩者兼備,而是處在一種兩者皆不是的狀態。無法完全融入新的階級,總覺得格格不入,但其思維模式又已回不去原生階級。
這樣的艱難,艾諾在她面對父母的回憶呈現了出來。艾諾的藝術之所以可貴,在於她理解文字的能與不能。
在《位置》中,她說父親的故事「是不可能用小說來呈現的」,更不可能在形式上採取感動讀者的策略,因為「回憶裡,詩意闕如,也沒有歡喜快樂,沒有讓人會心的一抹微笑」。唯有如同寫信給父母的平鋪直敘,才能不僭越他人之生命,即便那是自己的至親。
《一個女人》亦是,她說:「對我來說,我媽媽沒有故事可講。」她意識到,只要是以文字重現,那麼這實踐在一定程度上就必然文學(比起用照片、回憶去重現)。但她要抗拒的,是過於美化的文學,讓敘事維持在「文學未滿」的情況。
艾諾的書寫,足以作為我們思考文學的參照,而這本《位置》或許是最適合的起點。
最後,如果我們問,若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真正擺脫階級的影響,即便爬到了上層,依然會面臨種種的宰制與限制。那麼,書寫者的自由是否可能?艾諾也許會說,答案一開始就給了:自由便在這書寫實踐的反思中,努力扭身自省,我們可以有個回身的距離,那是我們可以暢快呼吸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