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意思史》並非如同公然展示關於性的百科全書,一捲捲攤開的春宮圖、十八招,或是琳瑯滿目的道具與奇淫技巧展示;然而也並非私密。無論以第三人稱或第一人稱,貌似私密的話語,實際閱讀起來,其目的也不是朝最深、最難以言說的部分的徹底挖掘(儘管確實做了很多)。在整本書的話語間,明的部分不夠明,暗的部分不夠暗。讀者一如偷窺者,在某種預先佈置下,勾起了好奇(慾望)窺看。窺看的行為本身就是無比曖昧,一種佯裝不在場的在場,無法參與的參與。這快感集中在那個窺視的孔縫當中,作者作為展示者,任務並非「被觀看」,而是「使觀看」。帶著這樣心情,讀者觀看當下未必意識到所見之限制,曖昧的心態,所見的是作者設計的曖昧。闔上書,彷彿才若有似無地察覺其中的「意思」。
說是性的慾望,其實大多時候,我們是慾望著性。談論性的慾望可以無止境地談,但談論我們如何慾望著性,想像著性,企圖弄清楚「性」所勾連的灼燒著困惑著興奮著身心的那種難以言明的內在性。
是以,《性意思史》性讓人困擾的,不是無法「性」(譬如性交、自慰)、無法談論、無法聽聞。而是即使你跨過了那條線,以為禁忌取消、揭開秘密,真理就藏在背後時,會發現此刻問題才真正出現。以「性」之名,若隱若現指示我們戒慎恐懼或神魂顛倒的,其實朝此走去,竟是一條條死路,或是更大的、令人愴然淚下的荒涼。
像這一句:「路易一直覺得『性』這個字在中文裡,有點啞。」
試想:若「性」之能指,作為符號,在世間能乘載的,或我們能賦予的千百種「意思」當中,竟沒有一個能符合我內心頗濤洶湧,願為此以身犯險、飛蛾撲火、春纏到死絲方盡的「那種慾望」。甚至不僅是慾望,我們在「性」裡,關於情感、安慰、自信、自我認知、人際關係、身心平衡、求知慾等等,在性一詞所包裹的意義中,禁止我們任意靠近、談論的,在解封後,飛散的意義或各種正常或畸形的故事裡,仍然安放不了屬於自己的意義。
也許,一直以來,正是因為關於我的性的意義仍在漂流而無法靠岸,最後能依靠的,竟然是最保守而無趣的那種。不知不覺,經歷了青春期的騷動,若沒有墮入「另一邊」(成為性成癮者、性變態者,或是受了無法挽回的傷痛者),無論我們的性多艱難,也只能在「性」的定義框架中生存。
一失足,成變態。
於是,《性意思史》最有意思處,在讓性的意思,成為可以探索的。張亦絢的文字本靈巧,在這回的小說集裡,策略幾乎是一貫的。說是策略,毋寧稱之為態度。她以書寫敞開的曖昧空間(是的,可以用「打開雙腳之間」這樣的意象),半敞開的門讓人窺視。卻同時,提醒我們:如果你夠細心的話,可以無比清楚那訴說中的表演成分,曖昧暗示所欲指,正是其自身的曖昧性質。「性」的能指與所指並非最曖昧之處(儘管皆是),真正的曖昧無限大的空間,在於「性」的能指與所指的脫鉤。
白話點說,「性」一字所說的,所相關的那一切,與我們真正體驗的、經歷的、蠢蠢欲動的,之間的極大的落差。這就是問題所在,無論你追求的「意思」是表面的(社會規範、語意規範)或底面的(身體的、賀爾蒙的、私密且難以攤開的),終歸徒勞,因為從哪裡出發,都不容易到達另外一端。那些幸福的(性福的),若不是特別幸運,不然就是佯裝幸福,壓抑了哪一端。
《性意思史》的諸篇小說,碎散一個個的「性故事」、「性角色」還有不同的「性意識」,反覆訴說的,似乎都留在暗示相同的事:
「妳生命中沒有一個性,是與另一個性,一模ㄧ樣的.......。它們從不重來,一朝ㄧ命。」
「沒有什麼,會自動等於什麼。我們都要接受自己與別人,每一次不同的『做』、每一次不同的『說』。我們都複雜,也都單純。」
首先,先讓我們脫鉤,不讓什麼輕易等於什麼。無論是愛情、青春期、G點、劈腿、做愛、同性戀,這些,全部可以回到個人,去嘗受與體驗。這需要某種代價,然而讀者的幸運在於,這一切,由作者代為給付。文學作者的任務之一,便是在無以言語的深海裡打撈,搶救起某些曾經美麗的事物或未曾挖掘過的風景,小心翼翼帶回上水面。那代價又像是人魚公主的代價,為了從魚尾分裂出雙腿,享受人類的慾望,必須失去言語。
脫鉤,就像〈四十三層樓〉的「十二月」(敘事者給的名字),從「沒有任何人類可以吊住、或是勾住」的四十三層樓闖入。沒有目的,無法溝通。那種無傷,彷彿指向更為深邃的內心缺口;或是自創名詞,譬如〈風流韻事〉裡發揮極好的「可幹性」的詮釋;當然,儘管仍是經驗上有些受限,例如〈淫婦不是一天造成的〉的「我」只能旁觀側寫實踐探索更遠的潘潘而對照自己的情緒,或是較長的兩篇裡的敘事,袒露之餘往往淺嚐輒止。
《性意思史》最有意思之處,還是她創造這些性角色闡釋的「性主體」。沒有猥褻或敗德(儘管讀者甚至作者可能多少覺得),這一系列說著「性故事」者(多半是無人知曉時刻發生的,極為幽微的「內在事件」),看似複雜實則單純,不過在「認識你自己」。
無需否認表或裏,只需要小小的脫鉤,讓一切的意思,容許每個人去尋找。而且不僅是每個人,而是每個人的不同時刻、不同對象、不同狀況的「性」,都能允諾微小意義的給予。
因為在那鎖死的空間裡,其實說穿了,沒有真正幸福的人。而對於社會處境更為弱勢者,更是缺乏任何的思想工具或一點點的價值可以解套。
於是,在書的末尾,表面上是對著在「性」上得到各種壞處者,實際上是對著所有可能的,也許還未嘗受過的未來讀者,一點點期許。在這意圖脫鉤,意圖打開性與性之所指間的彈性空間,能讓我們稍微找到屬於自己的「意思」。當然,這是雙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