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峯是名大二生,唸排名前三大學的資工系。雖然身為理科男,但是私下蠻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尤其喜歡讀《紅樓夢》,一讀再讀。說起《紅樓夢》,他第一次接觸的機緣是在國一。
他太喜歡《紅樓夢》了,所以在繁重的資工系主修課之外,他努力選修了一門中文系開的《紅樓導讀》。教課的教授喜歡學生們叫她的筆名雪妍,雖然有些年紀了,但是很親切。這門課修起來不輕鬆,需要很多的文獻查證來完成期末報告。因此,木峯常常跑進圖書館搜尋各種討論、解析《紅樓夢》的書、論文。
好巧不巧,當木峯抽出一本書時,有一本薄薄的本子掉了出來。他忙彎身去拾,打量了一下,似乎是一本研究生的論文;封面印著標題:《寶玉的歸屬:釵黛之擇》。「什麼呀,這麼膚淺的切入點,也可以拿來做論文研究?誰寫的?」他翻看內頁,心生更多疑惑;這本『論文』似乎是有人自己拿到影印店印的,也沒有通過教授的審核,更沒有學校的戳印。
「誰這麼無聊,自己裝印一本,然後混在圖書館裡?」木峯鼻子裡哼出瞧不起的嘲笑,尋了好陣子,終於看到文章作者的名字:「洪秀丹」。
洪秀丹。這個名字像電擊棒一樣,疼了木峯的頭一下。
那是木峯國一的時候。他從來不怎麼擔心過自己的成績,數理化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國文嘛,他拿來當讀故事般消遣自娛。他的班導師是國文老師,名叫洪秀丹。
說起這位老師,木峯同其他同學一樣,覺得這老師說不出哪裡怪。洪老師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老愛眨巴著癩蛤蟆一樣的眼睛,故作嚴肅,顯顯「師尊」。洪老師是這所國中裡以「紅學」出名的「優秀老師」,因此喜歡從增加的第八堂選修課裡,抽一堂專門講《紅樓夢》。
寒假的時候,木峯早因為愛亂看西看,早把大字足本的《紅樓夢》看完了,還看了脂批本的。於是,當洪老師準備在課堂上講解《紅樓夢》,木峯滿心期待。
但是他很快地失望了。
整堂《紅樓夢》課用台語授課。台語,也是洪老師出名的「優秀教學」。
「同學們,很多古詩詞都是用河洛話唸的,唸起來才更有韻味。國語雖然是我們的第一語言,但台語才是我們的母語。」洪老師一字一句用台語說,「紅樓夢是中國文學之翹楚,我們更要用台語來欣賞紅學之美。」
這個嘛……木峯身為外省第三代,家裡哪有人說台語的。整堂課,木峯根本鴨子聽雷。本就滿不在乎會不會被罰,木峯乾脆安靜趴下睡覺,好養足精力等會兒打羽球。
「木峯,給我起來!」洪老師發現竟然有人在她苦心經營的「優秀課堂」裡打瞌睡,實在不爽到了極點。無奈她用的是台語,木峯繼續沈沈酣睡;直到她用走到旁邊,用講義捲起來的筒子猛敲木峯的桌子。
「???」木峯驚醒,一臉睡意未消看著老師。
「我剛剛叫你,你聽到沒?」洪老師怒問。
「聽嘸。」木峯擠出他為數不多的台語;洪老師氣得當場走鐘,差點沒變回癩蛤蟆的原形。
「老師別生氣,我真的聽不懂台語。」眼看老師的五官開始歪斜,木峯趕緊解釋。
「聽不懂?怎麼聽不懂?咱是台灣人,就要聽懂!」
「我就是聽不懂。」木峯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他不懂台語了。
洪秀丹從台語頻道轉換回國語頻道:「上課不可以睡覺!除非你把《紅樓夢》都看完了。」她打賭這種年紀的男生,怎麼可能會看完厚厚一本《紅樓夢》。
「報告老師,我全看完了。」木峯簡潔俐落回答,外加一句:「很好看。」
「!」洪老師一時愣了,但隨即反唇相譏:「看過了?草草看過去吧?只看了人名而已吧?哈!子曰:『舉一反三』,我問你,讀完了,有什麼疑問?有疑問才代表你真得讀完。」
「有。曹雪芹不是說『金陵十二釵』,金陵照理說是南京,可是書裡描寫的冬天,還有冬天用的東西,怎麼看都是北方,是北京吧?所以,《紅樓夢》的場景究竟是在南京還北京?」
此問一出,問啞了老師,問怒了老師,問恨了老師。就在洪老師張口準備回答時,木峯再加一問:「曹雪芹是清朝人,不是唐朝人;他後來住在北京,整本紅樓夢的語言應該是京話,為什麼你要用台語教呢?」
這下可好,木峯的兩問,把自己的安寧給問跑了。自那天以後,洪老師無時不刻處處針對他,冷嘲熱諷是小事,常常當著班上同學辱罵他、罰他站。
「做人要知根知本,更要知自己的母語。不像某某,台語不會講,還一副無所謂。」
「數理好有什麼用,沒有人文素養,等同於工具人,不是人。」
「木峯,你的聯絡簿呢?全班就只有你沒交。什麼?我沒還你?老師怎麼會不還你呢?」
「看看看,某某就是我們國文課的門神喔!誰要跟他換啊?」
種種,木峯實在受不了。霸凌?怎麼會是老師霸凌學生呢?神經病呀!
木峯開始變得不愛上學,尤其是國文課。想翹課可是又不想被記警告;直到有一天,洪老師發瘋似地要他用台語朗誦《長恨歌》。
「老師,我真的不會台語。」
「不會就學!現在就是學的機會!」
「我就是不會。你叫我跳樓我也不會。台語又不在學測範圍內,不會又不會怎樣。」
「你這叫公然挑釁老師!我看你心理有病,有自殺傾向吼!你媽怎麼管你的,只把你餵飽穿暖當狗養嗎?我要記你小過!」
木峯的母親發現木峯的消沈,長聊以後,聯絡了校長;但是校長也只是緩慢地給了官方答案,說會盡量和老師溝通。
「算了,小峯,我們轉學吧!重新開始。」
「不要,我喜歡羽球校隊。」
「新學校也會有校隊啊!你可以去那裡交新朋友。」
「有問題該走的是洪老師,為什麼是我走?這樣子好像我是膽小鬼。」
「好漢不吃眼前虧。」母親說,逼著百般不願意卻不知該怎麼辦的木峯轉了學。
在國文系《紅樓導讀》課下課後,木峯捧著資料跑去找雪妍教授問問題。問了一輪問題後,木峯拿出那本在圖書館撿到的《寶玉的歸屬:釵黛之擇》論文。
「教授,我在圖書館無意間找到這個。看起來是有人自己去影印店印的,不是學校論文打印的。」木峯指著作者名字問:「教授,你知道這個人嗎?」
「洪秀丹?」雪妍教授看到這三個字,隨即捧腹大笑。
「哎呀呀,陳年往事了呀。」雪妍教授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洪秀丹曾是我的大學同學,也是我研究所的同學。我們一起研究紅學。」
「哦?」木峯吃了一驚。
「那時,她不知鑽了什麼牛角尖,整天關注情情愛愛那些。《紅樓夢》的內容豐富,人物眾多,草蛇灰線多得我們都研究不完了,她卻糾結在賈寶玉究竟該選薛寶釵?還是林黛玉?我們教授引經據典解釋半天「釵黛合一」說,這並非釵黛何者為佳之論,對於寶玉來說,二人同等重要;不然,寶玉不會在太虛幻境與既像寶釵又像黛玉的可卿做夫妻,況且警幻仙姑之妹還有一乳名叫兼美,豈不暗指二人同等重要?就只有洪秀丹一個勁兒的鑽研,賈寶玉該選姐姐還是妹妹……」
「後來呢?」木峯追問。
「教授見她沒有悟性,也沒有慧根,早早地把她當了。叫她另找其他研究項目和教授。估計她氣不過,把自己的主張打成論文,還印出來放在圖書館。這可真絕了。」
「那她最後怎麼樣了?」
「她有修教育學分,所以準備做老師。我聽說後來她去讀台語博士,最後也成了位博士。」
啊,原來如此。大概我在國一時,踩到了洪老師的痛處,才那樣霸凌我來出氣。唉,也虧得早點遇到這種亂糟糟,帶我專題的學長再機車,我都能化解開、不當一回事。雨過天晴,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木峯這麼心想。
「木峯,你還有問題問我嗎?」雪妍教授笑咪咪問。
「啊。對了,教授,其實我國一的國文老師就是洪秀丹。」
「哦?她教得怎麼樣啊?」教授一臉八卦。
「她特地一週開了一堂課,專講紅樓夢。而且是用台語教。」
「哈哈哈!」
「我記得我問了一個問題,金陵十二釵的金陵,究竟是南京還是北京?」木峯慢慢說,勾起教授的胃口。
「然後呢?她怎麼回答?」
「她答不出來,還罵我。」
「哈哈哈哈哈!同學,感謝你說了這好笑的笑話。看來我要來組織一下大學同學會了,看看她到底有多威風。」教授拿出手機,點開群組,開始打訊息。
「那麼,教授,我先走啦!掰掰!」木峯揮揮手,腹黑地走出教室。
上個月我興致一來,讓有意者報上三個元素,我來寫一篇小故事。欠下的故事,就該還。
這三個元素對我來說,是最難創作故事之一。我知道林燃為什麼給這三個元素,但是我又不想寫得像韓劇《黑暗榮耀》那麼慘、那麼殘酷、那麼黑暗。我個人仍然傾向樂觀光明的。
人生這麼長,哭過了,擦擦眼淚站起來,繼續為明天的太陽微笑;遇到挫折打擊,早點跌跤,學習怎麼跌跤,學習低谷的滋味是如何,這些都是往後爬上高峰的燃料。
當然,慘跌低谷的人,要笑笑地說出「我沒事」,其實很不容易。能笑得出來,已經經歷多少日落日出,多少傷口舔舐。我跌過,所以我能稍稍懂一點。
生命中不免有風浪,但是生命會自己找到出口。那些口水、譏笑,是漫漫長路上難免的小小波折。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希望林燃會喜歡這個平淡無奇的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