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电影不但受困于早年“罐装电影制片厂”的客观因素,不断将现实装进罐头的其实还有一个叫作“苏联”的庞大幽灵。
最近意外地看了一部俄罗斯电影,此片曾入围第 74 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导演和演员都没什么影响力,甚至可以说是不为人知,所以大多数场合都以电影节做噱头,似乎只有这样才好介绍这部电影。
但“俄罗斯电影”这几个字就会让人充满遐想,因为空白而产生的无限遐想。想来想去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尤特凯维奇、普多夫金、邦达尔丘克、卡拉托佐夫,《乡愁》《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雁南飞》《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但那已经是前苏联时代的往事了,之后大段的空白让人不禁怀疑,究竟是世界对俄罗斯电影失去了关注的兴趣,还是在那之后,俄罗斯人根本很少拍电影讲述自己的现代生活和故事。
或许最有可能的真相是,在苏联解体后的 90 年代,由于资金问题,俄罗斯出品的电影数量急剧下降,电影业一度滑入了谷底。莫斯科电影制片厂就曾经被导演们自称为“罐装电影制片厂”,意为多数电影被封在“罐”中,无法与观众见面。
进入新世纪之后,俄罗斯电影逐渐走出“封印”它们的罐头,也频频亮相各大电影节,诞生了像《利维坦》《邮差的白夜》这样的佳片,时间近一点有 2018 年的《绝杀慕尼黑》《心率失常》,2019 年代讲述作曲家哈恰图良的传记电影《剑舞》……但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好奇心,才能顺藤摸瓜,掀开这些铁皮罐头,将自己感兴趣的俄罗斯电影逐个释放出来。
其中也有不需要费心寻找的,凭一己之力震惊世界。2020 年在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向世人展映的《列夫朗道:娜塔莎》,牵连出了一个举世哗然、充满争议的所谓“实景体验项目”,DAU 计划,也称“列夫·朗道计划”。起初导演伊利亚·赫尔扎诺夫斯基只是想要拍摄一位苏联物理学家的传记片,这位物理学家被称作“世界上最后一个全能的物理学家”,名为 Lev Davidovich Landau,后来项目也因此得名。
为了拍摄这部传记片,一个庞大的前苏联场景被复原出来,赫尔扎诺夫斯基也有了新的想法,这个庞大的场景不再仅仅是一部传记片的临时搭景,他想要从这个搭景延伸出一个庞大的体验项目。于是斥资在乌克兰以 12000 平米的土地修建出了这个前苏联搭景,包含斯大林时代的一个小镇和列夫·朗道领导的国家科研中心,完全按照一比一的真实比例去复原所有场景。
一切准备就绪,这个被圈起来的小世界开始运转起来,这里流通着苏联的货币,复原出 1938 年到 1968 年的苏联生活。该项目允许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以演员的身份来到这里,但他们要做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表演,而是需要完完全全生活在这个被搭建起来的八十多年前的苏联生活日常里,接受镜头对他们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打量与记录。
这个项目启动于 2009 年,至 2011 年拍摄完毕,积累了 700 小时的庞大电影素材,2020 年凭借《列夫朗道:娜塔莎》和《列夫朗道:退变》一举亮相电影节,才终于向世人揭开面纱,公布了包含前两部在内的“列夫·朗道DAU系列”共十五部电影。伴随着新冠疫情带来的恐慌,人们对这个系列感到十分抵触,更主要的是恐惧电影制作背后倾塌的道德。
如果演员们只是“生活”在其中,大多数还非专业出身,只是基于体验的兴趣,在这个生活场景中首度被称之为“演员”,也就是说《娜塔莎》中的女演员所遭受的凌辱与强暴,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在那个场景中真实发生的。镜头所展现出来的痛苦和崩溃也是她真实的感情,而非表演。而《退变》中几乎遭到性侵的美国心理学家,还曾被法国《世界报》采访,说自己在拍摄中受到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难以谈论当时的情景。
电影原初想要展现的来自制度与人的恶,也由此被削弱了,全部指向了“列夫·朗道”这个实验的恶,由此变得臭名昭著。
似乎在苏联解体后,大部分俄罗斯电影都集中表现了对斯大林主义以及制度性的辩证性反思,像“DAU项目”这样将故事发生的场景设置在苏联时期,并非出于隐喻,而是以实验记录的方式赤裸展示出来的,算是其中最极端的一个案例。创造该项目的赫尔扎诺夫斯基,有着浓厚的苏联情结,至今仍把自己视为苏联人。
如此看来,俄罗斯电影不但受困于早年“罐装电影制片厂”的客观因素,不断将现实装进罐头的其实还有一个叫作“苏联”的庞大幽灵。在历史教科书中,它是一段具体的时间,有始有终,但是在现实生活里,它并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即便从未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年轻人,他们的一生也总是被苏联旧物所包围。
而先前提出的那个疑问,俄罗斯人是否很少拍电影讲述自己的现代生活,其实就是一个误解,错误地以为苏联传统会在某个具体日期之后瞬间倾塌,世界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人们迎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也理应展现这种生活。事实是在苏联出生和长大的这部分人还活着,并且绝非少数,苏联时代仍在他们身上继续蔓延,并未意识到要摆脱,也无法主动摆脱。
2022 年 11 月 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