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多前,陶子寧先生擔任工地的工頭。當時他在眾人的反對之下,加速吊掛工作,結果造成鷹架倒塌。」連開始說起這一段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
「當時有三位路人受到傷害。兩名輕傷,復原都沒有大礙,只有一位被迫必須進行右手截肢。」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對著連喊。
我記憶中那破碎又荒蕪的部份,
一旦看到那個過份忘記的臉孔,
故事都像傾巢而出那樣地散了一地。
沒有記錯的話,
那是一個晴天的午後,
我手中拿著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查了很多資料,
為了不在家中的電腦留下搜尋記錄,
甚至到了網咖將相關資料抄了下來。
為了買「那個東西」,
我甚至借了朋友較為成熟的服裝,
提著不像是高中生會拿的名牌包,
接著等候尷尬的結帳時刻,
藥妝店的店員甚至無法擱下手上的固定補貨工作。
我永遠記得那家店那時的每個角落。
每個細節、所有客人、等待的客人、張望的客人。
結帳之後,我把那個東西快速地丟入名牌包中,
帶著忐忑的心走進了公共廁所。
最後,我站在馬桶前,著裝完畢,
凝望著不可能被掌握的未來。
腦中有很多推理在打轉,
我根據網路查來的資料一一將不可能性撇除掉。
最後,當我不得不承認這是「結果」之後,
我哭了,無聲地讓眼淚落下。
我用盡全身的力量避免自己發出聲音,
腦中一片空白,我甚至不想去想任何結果。
難道身為女性的我,
只能把所有期待交給了對方了嗎?
不,我是不可能說出口的。
如此卑鄙的我,
如此犯下滔天大罪的我,
不可能獲得別人的原諒。
我該怎麼做?
那一天是我人生有史以來最無助的一天。
驗孕棒上頭冷冷地寫了兩條注定的事實。
我懷得甚至不是自己男朋友的孩子。
而是好朋友的孩子。
可憐的孩子啊,
我該如何挽救你?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天空。
一直以來,我以為人生的每一道關卡都過得去,
但站在這個時間點節點上,
我腦子都是可恨的悲劇思想。
我該怎麼說出口,
那天我所有書都念不下去,鋼琴也彈不下去,
因為我的小小世界瀕臨世界末日。
當媽媽端湯給我的時候,當她輕輕摸著我的頭髮時,
我不敢抬頭看她一眼,我怕只要小小的脆弱,
就足以讓我說出第一句話。
然後只要第一句話從口中溜出,
那真相就像是不要命的高潮那樣,一次宣洩而出。
我死命地關在只有自己的死胡同,
要怎麼選擇都是錯誤。
然而為什麼只有我在如此焦急呢?
為什麼男人就不用操心呢?
即使這一切會造成有一部份都是我的錯誤。但為什麼就要由我全盤承受呢?
對此,我是完全地無語放題。
矛盾之所以都會有原因,
沈默也是。
那是一次爭吵,
現在想起來真是無限青春的無聊爭吵。
我跟子寧在一次校外旅行吵破頭,
網垵海灘上的我顯得孤單並且雙眼朦朧。
小范只是那個平常只會搞笑的傢伙,
他是全班鋼琴第一把的交椅,
在跟子寧在一起以前,
我們之間的緋聞總是班上的話題。
當我跟子寧公開關係之後,
小范跟我反而成為了好朋友,
或許是彼此不用再應付無聊的輿論了吧。
這樣的好朋友關係從高二上開始延續到高二下。
那一天,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在旁胡鬧我。
最後,他發現我是真的難過。
當時我完全忘記我是怎麼回事了,
也許小范是真的很會安慰人吧。
我們聊了幾乎快一輩子的事情,
舉凡無聊的小事,大至未來的選擇。
「我已經跟蘇老師說好了,要她幫我寫推薦信。」小范對我說。
「真的還假的,她這麼嚴格,聽說她還拒絕了那個誰啊。」我頓時想不起來某個女孩的名字。
「她拒絕的人可多了。但是她答應我了。」小范的眼神就像是美好的未來印在上頭。
「也太好了吧。所以……你會出國唸書?」
「對啊。不過這也不是重點,倒是妳呢?大學以後想幹嘛?」小范轉頭看著我,當時也許是因為夕陽,他的英氣頓時從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灑來。
「我不知道,但我應該不會再走音樂這條路了吧。」
「哦?所以妳有想什麼想法?」
「其實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愣愣地看著大海。澎湖的天空此時好像停止了移動一樣。
「說看看啊。妳不用擔心我會笑妳啦。我可是除了鋼琴以外,什麼都不會的草包呢。」
「這倒也是。」我微笑的回嘴。我很高興小范的回應。因為在音樂班念了這麼久,基本上大家都是往著更棒的道路前進,只有我知道自己選錯了道路。但是面子讓我將這一切沈澱在內心。
「說吧。這裡可沒有討厭的三八在聽。只有我。」他的話讓我很放心。
「也許是每天都會寫日記的關係,我發覺我每次想說的話,比起我能寫出的字還少……很怪吧。」
「所以?」他專注地聽著我說,此時海浪來潮的聲音,清晰到快讓我停止我呼吸。
「我想當作家。」說完之後我就閉上眼睛了,也許是因為太丟臉了吧。
「真的還假的,太酷了吧。」或許是我的答案完全出乎小范的想像,他露出了真誠地讚嘆表情。
我噗哧地笑了。
「妳笑什麼,我很認真呢。」
「有這麼驚訝嗎?這在聽在你耳裡很奇怪吧。」
「才不呢。只是你這樣一說,我才發現我們班的作文比賽好像都是妳去參加的。」
「所以,你有注意到?」
「是啊。雖然我這樣說有點難理解,不過我想我們都是一樣的。你不用再一副妳以後不走音樂路,好像會死掉的表情啦。」
「什麼意思?」
「你仔細想看看啊。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人會再聽別人彈鋼琴,我這一生所追求的一切那就沒有意義了。」
「所以?」
「所以只要這世界還有一個人看妳的作品,那就說什麼都不能放棄啊。」那一句話直到此刻我都記在腦海裡。
他把夢想講得如此理直氣壯,
直到顛沛流離與經歷人生之後,
才發現這一句話幾乎影響了我的一生。
「所以我們都是一樣的。無論是妳還是我,是不可能獨自把這種事情做好的。只要沒有了觀眾,那我們就像是不存在的事情。但反過來說就會讓人很有動力,我喜歡彈琴給別人聽,無論對方覺得好不好聽。一旦我可以感覺到聽者與演奏者之間那種無聲的互動,我就知道我的雙手並沒有浪費。」他的話真的就是十七歲的少年才會說的話,耿直又充滿能量,雖然聽起來天真,但值得要把它好好收藏。
「可是……」
「所以一定要堅持下去啊。既然妳都這麼說了。以後妳寫的文章我都會看。」當他那種完全國文白癡的傢伙,發出這種狂語的時候,你可能會覺得像是開玩笑,但在那時,我是十足的感動。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
當時,夕陽打在我們身上,
也打在我那感動的眼淚裡頭,
我輕輕地吻著他。
那個吻直到此刻還記得。
他充滿著訝異,卻意外高興。
充滿著生命力的序章。
「對不起,嘉怡。」當我睜開眼睛看著他時,他滿臉通紅地對我說。
「怎麼了?」
「對不起。」他再次跟我對不起。我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你為什麼跟我道歉。」
「因為我喜歡妳。」那是一種沒有任何修飾的告白。「所以當妳靠過來的時候,我可是說什麼都不會拒絕的。」他認真地說。
「但我不該這麼做的。妳──」我阻止了他說下去。也許是他真的太過真誠,我才會有勇氣作下一步選擇。
「沒關係……」我微笑地看著他。
那一刻,我種下了慾望的種苗。
由於我們早已脫離了集合時間,
加上夕陽過後,逐漸人煙稀少的北環路線。
最後回程的汽車與機車,都從西嶼燈塔離開。
附近海灘的公共廁所如同廉價的汽車旅館,
我們突如其來地被慾望勾起,將門反鎖。
我們在彼此的眼神中看見了彼此的慾望。
彼此在彼此綿密的口水之間勾起無限情懷。
我捧著他那堅挺的部位,
他將手伸進我已經濕透了的地方,
我們在彼此愛撫的細節之中不停打顫,
寧靜的星空開始要劃下序幕。
他溫柔地親著我,
撩起了我的長洋裝,
解開了胸罩的扣子,
我感受到他溫柔的對待,
我親著他的耳朵已做回應。
雖然彼此都像是新手,
但就像是穠纖合度的果汁一樣,
太少可能變得尷尬,
太多可能失去這樣異常的興奮。
我拉開他的短褲。
他跪下親吻我,抱著我,雙手繼續使我進入無法思考的美好之中。
我閉上雙眼輕輕體會他手指的細細調戲,
稍不注意就會使人失去控制的站上高原。
我想阻止他繼續服務我,我推開他要他站起,
我優雅地控制著舌頭與嘴巴,他輕輕地摸著我的頭髮,
我因為情慾太過豐盛,而撫著自己的胸部。
當時我連控制慾望的眼神都不會,但就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
他受不了,於是將我拉起,我們都沒意識這將會是真槍實彈的危險。
我引導他進入我,接著我們的呼吸節奏就像是雲霄飛車那樣。
他抱著我,也許是海灘太過寧靜,我放棄抵抗喊叫的慾望,
他似乎更為陶醉,我歷經了好幾次快樂,而再也無法阻止一切。
他的眉頭開始有些異樣,原本想要抽身離開,
我只是默默地點頭,要他不要放棄現在此刻的美好。
最後他用盡全身力氣抱緊我,我感受著滿懷感動的體貼。
有人說,人生最美的性愛不會在你最有把握的時候,
的確,只有充滿一切危險的時刻,
所有記憶細節都毫無保留地存留下來。
直到最後,我都沒對小范說出口。
雖然我恨這樣的自己,恨不說真相的自己。
但是每當看到他那巨大的背影,
美好的人生未來正在啟程。
我就捨不得說出真相。
一旦說出真相,就會是許多人的人生受到巨變的打擾。
最後,我自私地成全這場性愛與偷情。
將結果導向給糊塗的男友。
我將驗孕棒拿給子寧看,
他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
好險他還不是那種愚蠢的大男孩,
他是另外一種愚蠢大男孩。
一個連自己都養不活的傢伙,
吉他彈得很爛,功課很差,只有籃球打得比較好,
連明天的奶粉錢都不知去哪裡生的大男孩,
當我教他如何看會驗孕棒的時候,
他隨手拿起保特瓶的瓶蓋下緣,
在我們幽會的地點對我單膝跪。
他向我求婚。
這樣的我,難道值得被愛嗎?
為了成全人生最美的一次偷情,
連這樣天真大男孩的真心也要奪走?
當下的我也許只因為事情會有一個結局機會,
因此我忽視了我心底矛盾的聲音。
我抱緊了他。
即使我們都像是孩子,
但也因為這樣,我更不能放棄子寧。
回想至今,
我倒是不意外為何陶子寧在之後的巨變事件,
會讓我獨自釋懷。
我內心的罪惡感,
讓我成為了超乎自己想像的勇敢女性。
我們點頭要互許終身的兩週後,
陶子寧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
突如其來的轉學就像是一顆核彈一樣,
我連一個人都無法商量與坦白,
包括小范也一樣。
我獨自用自己高中存的零用錢,
上了那張我這輩子不會再躺上去的椅子,
當時連護士都訝異這樣的高中女生竟然可以如此勇敢。
我當然沒有告訴他們所有故事。
我沒有怪任何人。
因為這都是我的選擇。
只是這樣的記憶,一直被埋藏在我的腦中,
直到此刻以前,我都還在問自己一個問題。
難道是老天要懲罰我的偷情,
因此就這樣硬生生地將陶子寧從我生命中抽離開。
我一切的納悶,直到此刻,
也可能無法得到解答。
連,比魔鬼更為危險的原因,
就是他認真地將所有事情串連在一起。
我的眼淚沒有停止,
我甚至要問連的勇氣也沒有。
因為對於眼前這個高中摯愛,
這個被我騙了一輩子的大男孩,
我要問的『為什麼』可能太多,
多到我無法一語說出。
「真是餘音繞樑的回憶啊。嘉怡。」連將我拉回現實。
「這……是開玩笑的吧?」我幾乎連話都說不好。
「不是。今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對他也一樣。」
「拜託……放過我。」陶子寧避開我的雙眼,他雙手懇求著連。
「拜託,陶先生,還太早囉。需要給你們一些時間冰釋誤會嗎?」
「誤會?」我納悶地看著連。
「是啊。有些誤會不是說自己覺得是誤會才是誤會啊。」連的笑臉就像是冷空氣一樣。
「什麼意思?」我無法理解。
「兩年多前,陶子寧先生擔任工地的工頭。當時他在眾人的反對之下,加速吊掛工作,結果造成鷹架倒塌。」連開始說起這一段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
「當時有三位路人受到傷害。兩名輕傷,復原都沒有大礙,只有一位被迫必須進行右手截肢。」
「你到底想說什麼。」我對著連喊。
「哇,可不要那麼兇啊,嘉怡。你還記得他嗎?」
「什麼?」
「范直偉先生。」當連說完時,我的頭痛突然翻天震起。
「你說什麼?」
「真是令人心碎的消息。范先生失去了這一生能夠的彈琴的機會。」
「夠了!」我不能接受。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現在可是把話好好說完的機會呢。范先生的家人開始追查當年工地的責任歸屬事宜,雖然最後全案還是以意外結案,但是──」
連望向陶子寧。
陶子寧的雙眼充滿著複雜,
恐懼、憤怒、傷心,
全融在一張已經滄桑的臉當中。
「你這傢伙!」我甩了陶子寧一巴掌。
那是下意識的動作。
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
手已經充滿反作用力的疼痛。
「妳這賤女人!不要當我什麼都不知道!」陶子寧收起了懦弱的懇求姿態,他像是被觸動到苦處地開始對我大吼。
「你想說什麼!」我大喊。
「我是受人指使的!但是──」陶子寧兇狠地看著我說:「你不要再自命清高了!賤女人!你可是懷了他的孩子!」他大喊。
此時我內心那滿腹複雜的矛盾,
終於在十多年後結束生命。
原來,我真正愛的是范直偉,
當我甩了陶子寧巴掌的時候,
才殘忍發現了這個事實。
而罪惡感讓我成全了內心的矛盾,
我藉由滿口愛著陶子寧來隱藏那一段最美的偷情。
我們都有錯。
所以才在接觸的剎那沒有怨懟吧。
我的衝動就像是脫疆的野馬,
我隨手拿了工作桌上的刀。
那個男孩在海灘上,可是說著:
『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人會再聽別人彈鋼琴,
我這一生所追求的一切那就沒有意義了。』
我的憤怒爬上了右手,
連說的對,他真是天才。
這一夜,或許我們都要失序。
而我們都會因此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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